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文藝之敵
  • 駱冬青
  • 4744字
  • 2020-08-19 16:42:42

文學本體的奇妙“兌現”


美國哲學家蒯因的一部論文集書名,得之于一個奇特的遇合。“在1952年之際我就預見到這將是一件曠日持久的工作,而我則急于要使我的某些哲學觀點在那時就成為人們易于理解的東西。有一次亨利·艾肯(Henry Aiken)和我,以及我們的夫人去參加格林尼治村夜總會,我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他。當時哈里·貝拉方特剛唱完‘從邏輯的觀點看’這支即興小調。亨利指出,這是一個很好的論文集的標題,而它果然成了我這本書的書名。”13這個“妙手偶得”的名字,濾去了背景,竟是那么學術、肅然、甚至有些冠冕堂皇。文藝在這兒與哲學猝然相遇,確是深有趣味。這首歌唱的是什么呢?我猜想,定當是“從非邏輯的觀點看”;大抵,“從邏輯的觀點看”,一切事情往往乏味而呆板。恰是那一剎那的碰擊,“非邏輯”的即興小調,卻助成了“邏輯”的“觀點”。

可是,蒯因的這本書,卻似乎還要和文藝有擺脫不了的關系。這本書的開頭一篇,《論何物存在》,談論的正是令人頭痛的“本體論問題”。可是,此文開頭一句話,即“A curious thing about the ontological problem is its simplicity”,卻引起了文學理論家的特別興趣,或者說,引起了一種奇妙的創造性誤讀——

 

在W. V. O.蒯因的哲學著作《從邏輯的觀點看》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就可能被想象成一首詩:

令人好奇的

關于本體論的問題正是它的

簡單性。

 

這是卡勒在《文學理論入門》中寫下的詩歌形式的哲語。在更早的《結構主義詩學》中,卡勒其實還有進一步的發揮,他將“這首詩”進一步重新排列,認為這樣一種排版形式“會引起讀者完全不同的注意”,形單影只排出的“thing”、“is”和“simplicity”等詞,“將釋放出它們潛在的一些語言力量”。14

卡勒這樣分析自己的“想象”:“這句話就這樣寫在紙上,周圍那些靜悄悄的空格讓人感到不知所措。它能夠引起那種可以被稱為文學的關注:一種對文字的興趣,對它們相互之間的關系和它們有什么含義的興趣,尤其是對‘說什么’和‘如何說’之間的關系的興趣。這就是說,這句話用這種格式寫出來,似乎符合某種關于詩歌的現代觀念,并且呼應了一種當今與文學有關的關注。假如有人對你說這句話,你一定會問:‘你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如果你把這句話作為一首詩看待,問題就不完全一樣了:不是說話人或者作者想說什么,而是詩本身要表達什么?語言在這里起了什么作用?這句話要說的是什么?”15

有意思的是,雖然卡勒關注到蒯因所提問題,乃至有基于語言分析的復雜性的敏感,但是,在將這種關注凝結到“與文學相關的那種解讀行為”上后,卻忘卻了蒯因本人對本體論問題的解答。卡勒的這種探索,倒是頗有解構主義色彩,問題被貞定在一種“文學的關注”上:“一種對文字的興趣,對它們相互之間的關系和它們有什么含義的興趣,尤其是對‘說什么’和‘如何說’之間的關系的興趣。”本體論問題或許并未被消解,卻被語言所懸置。

卡勒不忘關注本體論問題:“‘某個事物是什么?’這正是本體論所研究的問題之一。本體論是關于存在的科學,或者叫對于存在事物的研究。但是這當中‘令人好奇的’并不是一個物質的對象,而是類似于某種關系或情況的東西。它的存在形式并不像一塊石頭,或者一幢房子的存在形式一樣。這句話宣揚的是簡潔。但它好像并沒有實踐自己所宣揚的觀點,而是在含混的事物中展示了本體論令人生畏的復雜性。然而,也許正是這個詩句的簡潔——它在‘簡潔’之后戛然而止,好像不需要再說明什么了——使不合情理的、關于簡潔的斷言具有了可信度。不論怎樣,孤立地看這一句話,的確能夠引出與文學相關的那種解讀行為——這也正是我在這里一直努力要做的事。”16可是,在這里,卡勒分析了本體論問題在“這句話”或“這個詩句”中顯示出來的復雜意蘊:“這句話宣揚的是簡潔。但它好像并沒有實踐自己所宣揚的觀點,而是在含混的事物中展示了本體論令人生畏的復雜性。”

那么,蒯因本人關于“本體論”的看法,在文學本體問題上是否重要呢?恰恰在這一點上,也在研究“文學是什么”這個攸關文學本體問題的卡勒,輕輕放過了蒯因。

蒯因在文藝的邊緣若即若離地游走了一回,還是無緣地離開了。這是頗為可惜的。

在我看來,蒯因關于本體論的提法,似乎與文學本體有著某種天然的契合。他認為,任何科學家的理論學說,都具有承認或否認這樣那樣事物存在的某種本體論的前提。本體論問題,乃是關于“何物存在”的問題。但是,討論本體論問題時,則需區分兩種不同的問題:一個是何物實際存在的問題,另一個是,我們說何物存在的問題,前者關于“本體論的事實”,后者則是語言使用中的“本體論的許諾”問題。“本體論的許諾”,乃蒯因提出的著名方案。

這個提法已成歷史,可是,我覺得,對探討文學本體論問題,倒是頗有啟發性、合宜性乃至適切性的。對照卡勒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語言問題,即“說什么”和“如何說”的“說”,尤其“如何說”,乃卡勒著重關切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本體論的許諾”中,即我們“說”“何物存在”中,成為關鍵。是否可以說,“本體論的許諾”,就是關于“本體”,我們以“語言”說了和“如何說”了什么。

或曰,文學乃語言的藝術;卡勒由此進一步說,文學乃語言的“突出”,文學乃語言的綜合。這都沒有問題。可是,它卻難以從本體上,將文學與其他語言產品區分。那么,說文學乃虛構,乃審美對象,乃互文性或自反性的建構,也同樣若即若離。17是否可以用蒯因的方案,將文學本體論視作一種“許諾”呢?

不妨試試!

首先,文學是“人”的產物,更進一步,文學是人為的產物。她本身就是語言構造出來的。她以語言“許諾”什么,就還以語言“兌現”什么。文學本體,就可以在“許諾”與“兌現”中尋找。

文學理論,尤其如此。理論話語“說什么”,“許諾”著文學“是”什么,我們也就可以在文學中找到什么。只不過,總是像水中撈月,在水中的月色,轉眼間變幻了模樣。卡勒所舉出的幾張理論之“網”撈到的本體之“魚”,在我們眼中,有的活蹦亂跳,有的卻似乎失去了生命。

只是文學仍在不停地“說”。文學“理論”,按卡勒的想法,也可看作一種“文學”。我想,“法國理論”似更充斥著這種來自文學的激情。那么,“理論”所說的“本體論”,不妨看作“許諾”。而不停地“寫”的“文學”,似乎不在乎什么“本體”,卻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貢獻著“本體論的許諾”。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說什么”、“如何說”中,反觀其中包含的“許諾”。

德里達以一種無限開放的文學觀,似乎消解了文學“本體論”:“文學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文學的空間不僅是一種建制的虛構,而且也是一種虛構的建構,它原則上允許人們講述一切。要講述一切,無疑就要借助于說明把所有的人物相互聚集在一起、借助于形式化加以總結。然而要講述一切同時也就是要逃脫禁令,在法能夠制定法律的一切領域解脫自己。文學的法原則上傾向于無視法或取消法,因此它允許人們在‘講述一切’的經驗中去思考法的本質。文學是一種傾向于淹沒建制的建制。”18恰如科學、哲學中那個科學的無政府主義理論的口號“一切都行”一樣,德里達更在文學中“反對方法”。不過,正如“一切都行”,必然悖謬地支持了反命題“一切都不行”一樣,“講述一切”作文學的建制,或者“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情”的建制,也造成了對“什么是文學”的反動。德里達傾向認為,沒有任何文本可以“完全”是“文學”的:一切解釋行為都依賴于哲學范疇和哲學的設想。我想,其實,這與蒯因的“本體論的許諾”隱秘地接通了:文學的書寫,或顯在或隱在地包含著哲學的“設想”;這種“設想”,作者未必有什么明顯的意識,但是,卻構成了一種許諾,構成了一種誘惑,構成了一種不絕的追尋……其中,自然包孕著關于文學本體的“許諾”。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文學的語言還是以“荒唐言”為核心,即使是“在法的門前”,法律語言所講述的卻是非法律可言的荒唐事。這種“荒唐言”,具有“任何方式”的形式,看起來“一切都行”,卻指向著某種特殊方式的“許諾”:你只有如此“體認”、“理解”,它才是文學的。否則,你就不解“其中味”。在這里,“藝術就是克服困難”的名言,應當改為“藝術就是制造困難”——明明傾注了“作者癡”,可是,這團化解不了的“癡情癡意”,“不想”有人能解,因為作者分明設置了重重障礙:“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看似平淡最奇崛,看似荒唐呢?這種欲擒故縱,欲就還推,似乎乃文學語言的一種詭計;可是,也只是“一種”而已。因為文學本就不會屈服于“套路”,不追求簡單的“寫”與“讀”。

那么,作者之“癡”(即無可“言喻”、無法“理解”之意)“是什么”,以什么形式“言”之,都成為不定的,運行、變化中的問題。似乎只能得出“文學是一種傾向于淹沒建制的建制”的結論了?可是,尋求“文學本體”,豈非就是要在變動不居中尋求某種不變的東西的理性力量嗎?

文學史已然給予了我們各種各樣的文學,讓我們目眩神移。西方文學從荷馬、莎士比亞到卡夫卡,中國文學從《詩經》、楚辭到《紅樓夢》到魯迅,其間存在著多少變動,似乎難以一言蔽之;更不用說,尚有在“文學的邊緣的文學”,已經或正在變為文學。那么,文學的“本體”,都有過怎樣的“許諾”,又會有什么新的“許諾”呢?現在的文學“本體”“許諾”了什么?還是重復以往的“故事”?這都是探求文學本體論的應有之義。我們的理論思維似乎背負上沉重的歷史和現實的包袱,或許更可怕的是,得出的結論,還會被未來的“文學”否決。

或許,這正展示了文學的魅力,就在于神奇的不確定和期待之中。從“本體”的角度看,則在于“許諾”的并非一定。例如,《離騷》似乎“許諾”了一種高尚的人格精神,卻出之以奇幻的神話般的形式,兩相契合,“兌現”為特殊的文學現象,令我們所抱有的期待,飛翔到無邊爛漫的空際。那么,若觀照神魔小說《西游記》,那個千古奇石“靈根”所孕育的石猴,走過的精神漫漫長征,卻似是人類精神的天路歷程。這個故事中包含的意蘊,還是要由語言呈現,要經過解讀語言來領悟。先秦文學中包含的思想境界,自是與被佛教意識洗禮過的明代小說有了顯著的差異。它們還屬于一種東西么?如果是,那么文學確有“本體”在;如果否,那么文學的“本體”也就無從探求。而《西游記》的“石頭”,到了《紅樓夢》,成為《石頭記》,又變換了意蘊,乃至“書寫”的形式。“石頭”的“變形記”,孫猴子與賈寶玉的精神歷程,又有著怎樣的關系呢?

我們都曉得,它們不同。可是,我們似乎都抓住了那塊“石頭”,那塊“通靈”的“石頭”。它不是“本體”,“本體”似在“靈”。“靈”可“通”,卻難求。“本體”難成“實體”,“虛靈”的“魂”卻無法捉摸,這就是“文學本體”難以探求的因由吧!

可是,我們分明可以感到那種虛靈的力量,借助語言似乎被“網”住。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從骨子里還是迷信語言,可是,卻不甘放棄那個神奇的“光暈”、“韻味”。卡勒借助蒯因的一句話所演繹的“詩”,似是想說明語言的神秘力量,可是,形式的力量,卻還是說不清語義的內在奧秘。“令人好奇的關于本體論的問題正是它的簡單性。”即使不分行,卡勒所作分析“這句話宣揚的是簡潔。但它好像并沒有實踐自己所宣揚的觀點,而是在含混的事物中展示了本體論令人生畏的復雜性”。還是可以成立。也就是說,內在的那個虛靈的“小妖精”,還是在作怪,難以收服,或壓制到一個方方正正的框架里。蒯因所謂“存在就是作為約束變項的值”,在“文學本體”中,我們可以借來表示,那是將“本體”歸結到某種約束的網絡。最終,“文學本體”還是一直模糊體認的對象。“約束變量”,難矣哉!

似乎沒有作出“許諾”,卻有豐富的“兌現”,或許,這就是文學。

不過,從“現象”反觀、還望“本體”,從“文學”打中的移動“靶子”,尋求原先設定的“目標”,即并未明示的“許諾”,“本體”,或許即在其中矣!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丁青县| 平安县| 罗江县| 永顺县| 友谊县| 沙坪坝区| 星子县| 洛隆县| 静宁县| 河津市| 宜州市| 宁乡县| 饶平县| 绥中县| 昌吉市| 麦盖提县| 连江县| 新郑市| 宾阳县| 云梦县| 光山县| 如东县| 桐城市| 登封市| 菏泽市| 宁津县| 中西区| 达州市| 江陵县| 长岭县| 文水县| 武功县| 余干县| 鄂托克前旗| 达拉特旗| 永寿县| 广丰县| 宁河县| 盐边县| 嫩江县| 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