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全兩冊)
- (清)章學誠 倉修良編注
- 5150字
- 2020-08-19 16:48:22
書 教 上1
《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今存虞、夏、商、周之策而已,五帝僅有二,而三皇無聞焉。左氏所謂《三墳》、《五典》2,今不可知,未知即是其書否也。以三王之誓、誥、貢、范3諸篇,推測三皇諸帝之義例,則上古簡質,結繩未遠,文字肇興,書取足以達微隱、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無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圓求備,拘于一定之名義者也。夫子敘而述之,取其疏通知遠,足以垂教矣。世儒不達,以謂史家之初祖,實在《尚書》,因取后代一成之史法紛紛擬《書》者,皆妄也。
三代以上之為史,與三代以下之為史,其同異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記注有成法而撰述無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記注無成法。夫記注無成法,則取材也難,撰述有定名,則成書也易。成書易,則文勝質矣;取材難,則偽亂真矣。偽亂真而文勝質,史學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間世一出,補偏救弊,憊且不支,非后人學識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書》之教絕,其勢不得不然也。
《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纖析矣。然法具于官,而官守其書,觀于六卿聯事之義,而知古人之于典籍,不憚繁復周悉,以為記注之備也。即如六典之文,繁委如是,太宰掌之,小宰副之,司會、司書、太史又為各掌其貳,則六典4之文,蓋五倍其副貳,而存之于掌故焉。其他篇籍,亦當稱是。是則一官失其守,一典出于水火之不虞,他司皆得藉征于副策,斯非記注之成法詳于后世歟!漢至元成之間,典籍可謂備矣。然劉氏《七略》5,雖溯六典之流別,亦已不能具其官。而律令藏于法曹,章程存于故府,朝儀守于太常者,不聞石渠、天祿別儲副貳,以備校司之討論,可謂無成法矣。漢治最為近古,而荒略如此,又何怪乎后世之文章典故,雜亂而無序也哉!孟子6曰:“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蓋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廢而《書》亡,《書》亡而后《春秋》作,則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識《春秋》之體也。何謂《周官》之法廢而《書》亡哉?蓋官禮制密,而后記注有成法,記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無定名。以謂纖悉委備,有司具有成書,而吾特舉其重且大者筆而著之,以示帝王經世之大略。而典、謨、訓、誥、貢、范、官、刑7之屬,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為一定之例焉。斯《尚書》之所以經世也。至官禮廢,而記注不足備其全,《春秋》比事以屬辭,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與夫百國之寶書,以備其事之始末,其勢有然也。馬、班8以下,演左氏而益暢其支焉,所謂記注無成法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故曰:王者跡息而《詩》亡,見《春秋》之用;《周官》法廢而《書》亡,見《春秋》之體也。
《記》9曰:“左史記言,右史記動。”其職不見于《周官》,其書不傳于后世,殆禮家之衍文歟?后儒不察,而以《尚書》分屬記言,《春秋》分屬記事,則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傳而空存其事目,則左氏所記之言,不啻千萬矣。《尚書》典、謨之篇,記事而言亦具焉;訓、誥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劉知幾以二典、貢、范諸篇之錯出,轉譏《尚書》義例之不純,毋乃因后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實事乎!《記》曰:“疏通知遠,《書》教也。”豈曰記言之謂哉!
六藝并立,《樂》亡而入于《詩》、《禮》,《書》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時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宰孔之命齊侯,王子虎之命晉侯,皆訓、誥之文也;而左氏附傳以翼經,夫子不與《文侯之命》10同著于編,則《書》入《春秋》之明證也。馬遷紹法《春秋》,而刪潤典、謨以入紀傳;班固承遷有作,而《禹貢》取冠《地理》11,《洪范》特志《五行》12,而《書》與《春秋》不得不合為一矣。后儒不察,又謂紀傳法《尚書》而編年法《春秋》,是與左言右事之強分流別,又何以異哉!
1 乾隆五十七年(1792),章氏在《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中云:“近撰《書教》之篇,所見較前似有進境,與《方志三書》之議同出新著。”可見《書教》篇亦作于是年,此時他已五十五歲。《書教》三篇,反映了他晚年成熟時期重要的史學見解,文章既談論了史書的分類,又講述了史體的發展和演變,根據各種史體的利弊得失,最后提出了自己欲創立一種新史體的設想。關于新的史體,從其文中尚可窺其大略。它是由三部分組成:一是本紀,實際上相當于按年編排的大事紀要。二是因事命篇的紀事本末,“略如袁樞《紀事》之有題目”,因為“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如“考典章制作”、“敘人事始終”、“合同類之事”、“著一代之文”等等。三是圖表,“人名事類,合于本末之中,難于稽檢,則別編為表以經緯之;天象、地形、輿服、儀器,非可本末該之,且難以文字著者,別繪為圖以表明之”。在這三個部分當中,后兩者又是共同“以緯本紀”。章氏認為,這種新史體的長處,“較之左氏翼經,無可局于年月后先之累,較之遷史之分列,可無歧出互見之煩,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簡而義益加精”。他很自負地說:“蓋通《尚書》、《春秋》之本原,而拯馬史班書之流弊,其道莫過于此。”至于具體辦法,自云“別具《圓通》之篇”。可惜的是,由于他過早地去世,《圓通》篇未能留下。對于這個新史體,其好友邵晉涵說:“紀傳史裁,參仿袁樞,是貌同心異。以上接《尚書》家言,是貌異心同。是篇所推,于六藝為支子,于史學為大宗,于前史為中流砥柱,于后學為蠶叢開山。”其評論之高于此可見。胡適在《章實齋先生年譜》中亦說:“先生這個主張,在我們今日見慣了西洋史學書的看來,固然不算新奇,但在當時,這確是一個很新奇的見解。”可見《書教》三篇,是研究章氏史學理論必不可少的重要文章。
2 《三墳》、《五典》:相傳為古代書名,文獻中從未見過有記載關于該書之確切內容性質,漢魏以來有些人都在亂猜。楊伯峻先生在《春秋左傳注》中說:“古今解此四種(引者注:除《三墳》、《五典》外,還有《八索》、《九丘》)書者甚多,其書既早已只字無存,臆說何足據?”
3 誓、誥、貢、范:皆《書》體之名稱,如《甘誓》、《湯誓》、《康誥》、《酒誥》、《禹貢》、《洪范》等。
4 六典:《周禮·天官》載大宰掌建邦之六典: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
5 《七略》:我國古代第一部目錄著作,為劉向、劉歆父子所作。許多學術著作僅著劉歆所作。其實劉向從河平三年(前26)受命開始校書時,已將全部圖書分為六大類,經過近二十年努力,到劉向死時,校書編目工作已經基本完成,六大類中包括主要圖書都校定了新本,每一新本又都作了敘錄。劉歆正是在此基礎上,繼承其父未竟事業,才可能在兩年之內完成《七略》編輯工作,故此乃劉氏父子共同勞動成果。該書為我國第一部有提要的系統圖書目錄,總結了古代圖書目錄工作一切優良方法和經驗,系統分類著錄了西漢末年以前的重要文化典籍,反映了當時社會政治經濟發展和科學文化成就的水平及各種學術思想體系和流派的發展概況。書名之稱《七略》,因將全部圖書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六大類,再加全書總錄《輯略》。略者,簡略之意,提要式簡介各書。早已散佚。
6 孟子:姬姓,孟孫氏,名軻,字子輿,鄒(今山東鄒縣西南)人,是戰國時著名思想家。齊宣王任為客卿,居稷下,為學者推為祭酒。晚年回鄒,講學著述而終。代表孔門嫡系正傳,被后世尊為“亞圣”。今傳之《孟子》,乃是其門弟子公孫丑、萬章等編成后,再經他本人審閱文飾而成。《漢書·藝文志》著錄為十一篇,今僅傳七篇。記載了孟子以及他和當時人或門弟子相問答的言行,集中反映了孟子政治觀點和政治主張。提出君主治國要行“仁政”;發表“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言論。全書文辭氣勢充沛,長于譬喻,說理雄辯而富有鼓動性。不僅是研究孟子政治思想的重要資料,而且對研究先秦史,特別是先秦政治思想史有著重要價值。漢文帝時,它和《論語》都被列為“傳記博士”之一,地位僅次于《論語》。南宋朱熹以《論語》、《孟子》與《大學》、《中庸》并列為《四書》,成為士人必讀之書,并成為科舉考試的根據。
7 典、謨、訓、誥、貢、范、官、刑:皆為《書》體之名。如《堯典》、《皋陶謨》。訓則是統治者的訓話,《書》中的《盤庚》則是盤庚遷殷前對國人的訓話。《周官》,言周家設官分職用人之法。《呂刑》,是周穆王用呂侯之言,訓暢夏禹贖刑之法。誥、貢、范則見注c。
8 馬、班:指司馬遷、班固。司馬遷(約前145—前87或前86),西漢夏陽(今陜西韓城)人。名遷,字子長,是我國偉大的史學家。幼年從父司馬談耕牧于家鄉,年十歲能誦古文,嘗從董仲舒學公羊派《春秋》,又從孔安國學《尚書》。盡閱史官所藏舊史及皇家檔案文書。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嶷,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足跡遍及名山大邑,探訪古跡,考察風俗,采集傳說,備他日寫史之用。元鼎六年(前111)奉命出使巴蜀,安撫少數民族。次年受父遺命,準備撰寫《史記》。元封三年(前108)繼父任太史令。太初元年(前104)始撰《史記》,同年與唐都共訂《太初歷》。在此期間還多次從漢武帝出巡,至長城、黃河等地。天漢二年(前99),因就李陵敗降匈奴發表自己看法,觸怒武帝而下獄,處死刑。為實現著史理想,而忍辱受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因而對政治抱沉默態度,發憤著書。約于太始四年(前93)基本完成全書著述。時稱《太史公書》,魏晉后始稱《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分“本紀”、“世家”、“表”、“書”、“列傳”五大類,計一百三十篇,內容豐富,記載翔實。創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組織完備的新體裁——紀傳體,把我國史學發展推向前所未有的新階段,在史學上樹立了一塊不朽的豐碑。班固(32—92),東漢著名史學家、文學家。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陜西咸陽東北)人,班彪之子。十六歲入洛陽太學,二十三歲父死歸鄉里,潛心修史。明帝永平五年(62),被人誣告私改國史而下獄。其弟班超上書力辯得釋。出任蘭臺令史,轉遷為郎,典校秘書。積二十余年,撰成《漢書》。文辭淵雅,敘事詳贍,繼司馬遷《史記》之后,整齊了紀傳體史書形式,開創了“包舉一代”的斷代史體例,后世奉為規范。書中《藝文志》主要是根據劉向、劉歆父子的《七略》而創立,雖然只是一種書目,但它不僅反映了西漢官府藏書的基本情況,更重要的還為研究學術發展史上各個學派的源流、盛衰及其長短得失提供了重要資料。以后正史中大都立有《藝文志》。劉向、劉歆父子的《七略》后來失傳了,但《漢書·藝文志》卻為我們保存了許多古代典籍目錄,在目錄學史上具有很重要地位。
9 《記》:指《禮記》。此書是由戰國至漢初著作選錄而成,皆為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記載講習禮儀的著作。漢宣帝時戴德選定八十五篇,稱《大戴禮記》,其侄戴圣又選定四十九篇,稱《小戴禮記》。成帝時,劉向校書編定為一百三十一篇,世間便將此本稱作《禮記》,并與《儀禮》、《周禮》合稱“三禮”(今傳本已不是大、小戴選本原貌,僅留四十九篇)。《儀禮》是記各種禮節儀式,《周禮》講百官職務,而此書則重在闡明禮的作用和意義。它在儒家經典中,對后世影響僅次于《論語》。其中《檀弓》、《禮運》、《學記》、《中庸》、《儒行》、《大學》等篇,是講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故為歷代統治者所重視。到了明代,在“五經”中取代了《儀禮》的地位。
10 《文侯之命》:是《尚書》的一篇,而“命”也是《尚書》文體名之一。本文是說申侯聯合犬戎攻殺幽王,并和諸侯一起擁立太子宜臼為王,即平王。在這次政變中,晉文侯起了很大作用,因此對晉文侯輔助王室的功勞加以褒獎。
11 《地理》:指《漢書·地理志》。是我國第一部以疆域政區為主體的地理專著,它不單限于西漢地理,上自《禹貢》的九州,下至秦漢郡縣封國建置由來和變革,以及西漢王朝的疆域政區、領土面積、郡縣戶口、墾田數字、山川方位、重要物產、城邑關塞、祠廟古跡等等都有詳細記載,篇末還對各地區的經濟、文化、風俗習慣及海外交通作了綜合的敘述,所以它也可稱為是我國一部較早的歷史地理著作。《禹貢》是《尚書》中的一篇,它是我國最早的一篇地理文獻,寫成于戰國時代,將全國劃分為九州,但并不是夏代的行政區劃。
12 《五行》:指《漢書·五行志》。西漢后期,社會上講災異之風十分盛行,并且都用五行說加以附會,班固在《漢書·五行志》中如實地反映這一社會現象,這本來是無可非議的,但他本人也相信這一套思想,并力圖利用天人感應思想來為鞏固漢王朝統治服務,于是就在《五行志》中用陰陽五行說的論述加以附會人事。所以后來劉知幾在《史通》中曾立專篇加以批駁。當然該志里也記錄了自然災害、地震和日食等,保存了科學史的史料。《洪范》是《尚書》中的一篇,因文中曾有論述陰陽災異之變,并認為這是天對人事的感應,于是劉向曾作《洪范五行傳論》、夏侯始昌作《洪范五行傳》,講陰陽,說災異,宣揚天人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