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述見聞
- 來新夏
- 4573字
- 2020-08-19 16:37:20
榮德生創業之路
民族資產階級是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主要組成部分。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非常需要有一個可供解剖示例的具體典型。榮德生就是這樣一個值得研究的代表人物。
榮德生字樂農,清光緒元年(1875)出生在魚米之鄉的江蘇無錫。他和其兄榮宗敬同心協力,先后在上海、無錫、武漢、濟南等地開辦和經營面粉、紡織等重要的民族資本企業,成為近代史上一個值得關注的民族資本家。他在經歷了一個花甲的人生旅程后,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一次總回顧,親手寫下了《樂農自訂行年紀事》這一部自譜。
《樂農自訂行年紀事》是榮德生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自記其由出生到六十歲的經歷。從這一自述經歷中可以看到一個民族資本家是如何發家的,他曾通過什么樣的途徑來求得發展的。
一個資本家的首要基點是尋求資金。榮德生是從含有高利貸性質的錢莊業入手的。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初十日,十五歲的榮德生經在金融界從業的其兄榮宗敬的推薦到上海永安街的“通順錢莊”做“學生”。在幾年的學徒生涯中,他學會了一套“記賬看銀”的本領。光緒十九年(1893),榮德生到廣州三水河口厘金局1做幫賬,增添了日后經營企業的社會閱歷。
歷史的足跡行進到十九世紀末,隨著帝國主義侵略的逐步深入,商品傾銷和原料掠奪都不能不與上海這一口岸發生密切的聯系。原來作為封建性金融機構的錢莊在迅速地增加買辦性的色彩。華洋資本通過錢莊來周轉,錢莊本身的信貸業務也日益擴大,開設錢莊的風氣甚盛。榮氏弟兄在這種風氣之下,“自出一半,招入一半”,集資三千元,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在上海鴻升碼頭開設了廣生錢莊,由宗敬任經理,德生管正賬。不久,又在無錫設分莊,經營匯兌,漸有盈利。但是,榮德生并沒有走發展高利貸資本的道路,以使自己的錢莊買辦化,而是“想從此余利可向自營實業上注意”。光緒二十六年(1900),他把從錢莊經營中獲取的當年余利四千九百兩白銀作為轉向民族企業的原始資本入股,成為“投資實業的起點”。榮德生從此走上了民族資本家的道路——始而與人合資在無錫西門太保墩開設保興面粉廠。不久,合股人退出就獨資經營,改名“茂新”。又以“茂新”余利招徠合資,在無錫創辦振新紗廠。辛亥革命后,他又在上海創建福新面粉廠一、二、三廠。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他更將茂新由一擴為四,福新由三擴為八,振新則改組為申新,并在上海、武漢先后增為四廠。
在這短短的二十年過程中,榮氏家族便由經營高利貸資本的錢莊起家,迅速成為擁有茂新、福新、申新的所謂“三新”的有關人民主要生活需用的三大民族企業系統。榮德生也由一個舊式錢莊老板成為占有豐厚資金、蜚聲中外的民族資本家。為什么會如此呢?從自譜中可以看到有這樣幾條:
第一條是抓住有利于發展的時機。由于近代中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所決定,民族企業的發展往往是在夾縫中求生存、找出路。榮德生之所以從面粉業下手,是經過長期實地考察后所找到的有利條件。他在二十六歲時曾有過如下的回憶:
余自十九歲至粵,至本年滯港,來來往往,曾見興新業而占大利者已不少,如太古糖廠、業廣地產、火柴、制罐食品、電燈、自來水、礦業等等,頗欣慕。在粵抽補,曾管二百零四種稅,至申照收稅各貨,大都探問營運狀況,如仿做,不外吃、著兩門為最妥。
這是榮德生經多年調查后所得的結論:從吃、著入手。那么究竟應以何為先呢?他在答復準備合股者的詢問時說:
近日正在考察制粉,聞已成之廠頗得利,仿之不難。
他所說的“已成之廠”,指當時的“天津貽來謀、蕪湖益新、上海美商增裕、本商阜豐”等四廠。
榮德生還結合時局變幻來考察投資,因當年正是八國聯軍進攻京津,“滬上風聲鶴唳,一日數驚”,“各業均平淡,惟面粉廠增裕,阜豐反好,如此看到小麥來源,粉廠去路。粉是無捐稅之貨,大可仿制”。
加之準備合股的朱仲甫也證實“在粵時,知無稅者只此一物(指面粉)載在洋人條約”。
就在這種“民食為要,免稅多利”的有利條件下,他創辦了榮氏資本集團的第一個民族企業——保興面粉廠。但是,這個廠開始并不順利,以致合股人退出,而由榮德生獨家繼續經營。他幸運地遇到1904年日俄戰爭給他帶來的機緣。由于日勝俄敗,“東省情形大變,粉銷甚好,微有余利”,這就解決了打開銷路的難題。又由于次年上海無錫之間鐵路通車,減低了運費,這又形成了降低成本的優勢。這樣,茂新不僅保住了本身,所得利潤還能為擴大發展提供資金。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列強無暇東顧,面粉、棉紗的國內市場為榮氏企業提供了銷路。榮德生抓住這一間隙獲得了較快發展。以1919年計,創始的茂新面粉廠增為三廠,繼起的福新面粉廠增為六廠,面粉的日產量達四萬包左右,“茂福粉銷之廣,至倫敦各處,出粉之多,無出其上,至是有稱以大王者”。棉紡業也建有申新一、二廠。新老機錠數已達七萬余錠。以后五四、五卅多次愛國運動的抵制洋貨也都為榮氏企業造成發展機緣。
第二條是不斷更新設備,改善經營。榮德生初辦保興面粉廠時的設備是:
引擎馬力六十匹,磨子四部,法國煉石做成,麥篩三道,粉篩二道,簡單之極。
由于設備簡陋,“每日夜共出粉三百包”。而這種石磨“時時要停,不能多出”,生產效率低,產品質量也差。“粉比人小二角,所以難于獲利”。光緒三十一年(1905),榮德生以“粉價利厚而穩,石磨粉小難跟,決計添鋼磨計劃”,即向英商怡和洋行定購“十八寸輥英機六部”,并“拆卸邊房,接造三層樓”,又命工人仿造粉、麥機。自更新設備后,“每日可出粉五百包,連石磨可共出八百包”,“每日可余五百兩”,達到了明顯的經濟效果。振新紗廠自光緒三十一年創建后,也在不斷改進舊設備,增添新設備,并引進了西方新技術。到1914年已達“全開三萬錠,常出七十余件”的生產水平。榮德生還廣泛閱覽書刊以充實有關企業與技術的知識,并參觀其他廠家以吸取經驗。早在光緒二十六年他就開始閱覽《事業雜志》,《美十大豪富傳》均看過,還“常到書店選事業可觀之書”。當企業發展已達相當規模時,他還創辦圖書館,并于民國五年(1916)正式開館,定名“大公”,已有藏書九萬余卷。這種以充實職工智力為所辦企業更好效勞的做法是資本主義企業中的一種管理措施。榮德生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曾到杭州參觀官辦粉廠及通益公紗廠。在參觀通益公紗廠時曾將所見情況“扼要一一抄入日記,為后來做紗廠基礎”。次年,他“因茂新盈余無多,市價因石磨而小”,而其他設備好的廠家華興、阜豐等則大為得利,但欲求正式參觀而不可得。于是,“多方想法”,通過華興匠頭,偷偷地看了華興各處機器,“并將要點摘下,決心改添鋼磨”。設備更新,果然大為獲利。宣統元年(1909),他還曾涉覽雜志樣本,并向外商索取機器樣本,謀劃改裝設備。為了宣傳自己興辦實業的主張,他于民國五年印行所著《理財芻議》,強調興辦民族企業的重要意義時說:
余留心社會經濟,而至多立工廠,推至省用、國用,而至世界經濟之競爭,尤以自立生存、對外相等為比較。于是,國人皆以“大實業家”目之。
他所博得的聲譽對推進企業的發展也是一種輿論的助力。
榮德生在生產原料的管理選用上也很盡心。1918年是面粉業興盛時期,但他仍然十分重視選料。如在福新五廠完工開機時,見所進小麥多石沙,就“命雇工揀出,以顧牌子,取其優勝。后來得力于此,比他牌多賣一角,年年有利”。這是維護名牌產品,慎選用料的一種做法。
第三條是借助政治力量,進行福利籠絡。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中如果沒有政治力量的依靠是難以獨立發展的。清代后期新式企業的主人多半都具有亦官亦商、半官半商的身份。榮德生當然理解單純的商人終不敵有點一官半職者。所以,早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他就“報捐布政使經歷六品虛銜”。二十七年(1901),他又借山西災荒辦賑之機“由州判報捐鹽提舉”。辛亥革命后即參加民國元年(1912)由袁世凱召開的工商會議以取悅于袁世凱。民國七年(1918)當選為省議員,十年(1921)時又當選為國會議員,參加政治活動。他同時還與政治上、經濟上的實力人物加強聯系,如與立憲派實力人物張謇的交往,不僅親到南通“取經”,而且還積極支持張謇“蘇社”的活動。1928年,國民黨新軍閥竊取政權后,他又將第三女嫁與中國銀行總經理宋漢章的次子宋美揚,以聯姻方式謀取官僚資本的支持。這在以后貸款周轉、美棉分配上都得到很大的便利。榮德生對企業內工人除了以長工時、低工資來剝削剩余勞動外,還有采取福利籠絡的另一手。他在1928年曾自述其管理工人的手段:
對工人主恩威并用,兼顧其自治及子女教養,有出路,待遇適合,平心和氣,不加壓力,又留心衛生,居住適宜,與學校無異。一經進廠,有不愿他去之概。
事實上,榮德生早在1924年就已經比較完整地表達過這種觀點:
廣東國民黨開第一次代表大會后,各地工廠潛伏共產性,人心不安,防不勝防,善用寬洪優容之道,勉強相安。
兩相印證,他之所以采取福利籠絡的原因與用意不是十分地明顯嗎?
第四條是兼并他廠,發展自己。這是資產階級大魚吃小魚的本性,也是其發家致富的必由之路。榮德生也毫無例外地以租用收買等名義兼并他廠。如民國五年(1916)以二萬元年租金租用惠元粉廠,作為茂新二廠。年底二廠與一廠共盈余十六萬八千元。假設二廠得利以三分之一計,尚超出租金得利近三萬元。次年,惠元正式賣歸榮氏,改名茂新二廠。這年,榮德生又租用原來對自己技術保密的華興面粉廠,改為福新六廠。這無疑是企業競爭中的一次勝利。同年,他又收買恒昌源紗廠,改為申新二廠。民國十二年(1923)收買德大紗廠,改為申新五廠。二十年(1931)收買常州厚生紗廠,改為申新六廠。收買上海楊樹浦三新紗廠,改為申新九廠。經過這幾番兼并吞食,榮氏企業已經達到鼎盛時期。即:
至此,申新有九個廠,共有錠五十萬,布機三千余張,國內無出其右。外人側目。粉廠一時亦占最多數。
榮德生的這種手段正是“辦廠不如買廠”的資本主義經營方針的體現。
榮德生雖然靠著一些有利條件在短時間內獲得較大的發展,但并不等于他在行程中一帆風順。他還有他的艱難歷程。即從其創業時看,初建保興面粉廠時,因其一時疏忽未去拜會知照地方人士,這些人就糾合起來,誣告他“擅將公田民地圖入界內”,要求遷移廠址。此事屢經波折,涉訟十月之久,終以查無實據方告了結。后來建廠豎立煙囪,地方勢力又制造謠言,說“豎時用童男女祭造”以淆亂視聽,蠱惑人心。待建成出粉,又散布流言說,“機器面粉不如土粉,不可用”,使新產品滯銷。振新建廠時也遭到過當地江姓的阻擾起訴。在闖過這些非難后,還要經受種種經濟風險。據榮氏自述,大風險凡三次,“即光緒卅四年、民國元年及民國十一年”。此外,還有沉重的稅收負擔。如民國十九年(1930),“粉稅由四分加至一角,紗稅由一元五角包稅加至八元以上”,以致各廠“全年增加稅額五百萬元以上”,造成“商已受苦難言”。還為“仗政府幫助”,于1927年認購政府公債百萬元。同時,還有與外粉、外銷爭奪銷路的競爭。因而民族企業所走的道路也并非平坦的康莊大道。
這本自譜間或記錄了時局動態。如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進攻京津,上海“商人逃入內地者已十之七……市上閉門者十之六七,地價物價大跌”等。宣統三年(1911),記武昌起義后“人心不安,生意大壞,金融大緊,洋厘大漲至八錢八分,從未見過”。民國十三年(1924)記江浙戰爭,無錫“人民逃避一空”,“城中火光燭天”……都略有參考價值。當然,更重要的價值仍在它是研究一個民族資本家代表人物的第一手資料。它經過甄選、研究、分析,應是一份有用的自述資料。
1 厘金局相當于稅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