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生活*

梁漱溟

作者·導讀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煥鼎，字壽銘，廣西桂林人。哲學家、教育家。主要研究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有“中國最后一位儒家”之稱。梁漱溟宣稱自己是“實踐家”“實干家”，就是希望作為一個人，能夠解決自己的人生問題，也能夠解決“人們”的問題——中國社會。

 

生活是最普泛、最尋常的事，草木也生活，鳥獸也生活，小孩子瘋癲白癡，諸般神經病者也生活。他們的生活都很容易；并不是說他們很容易生存，是說他們生活的時候很沒什么疑難。為什么沒有疑難？因為他們的生活是用不著拿意思去處理的。若是一個人的生活，就難得很。

他是一個人，你是一個人，我是一個人，我們都是一個人，不是不是人，不是一個以上兩個三個的人，也不是一個以下大半個小半個的人。倘然是一個人，這很難很難處理的事，就加在了我們的頭上，擺在了我們的面前。我怎么樣去生活？

我怎么樣去生活？倘然我沒有打好主意，我一步都走不了。我應當到大學來作教習不應當？很是疑問；豈但如此，我今天的飯應當吃不應當吃？很是疑問；我的眼應當睜開看天看地不應當？很是疑問；并不是不成問題。

我看見一位伍觀淇先生，他說總沒有打好了這個主意，不知道哪個主意好？一旦得到了這個主意，即或是要他拿刀殺人，他就去拿刀見人便殺，絕不遲疑。現在最苦的事，只為沒打好“我怎么樣生活”的主意。伍先生的精神，我們實在佩服。我愿意大家，我尤愿意我們少年都像伍先生這樣子，第一要打好主意，第二是打了主意就去行。我大聲告我那少年道：切莫走閉眼路！

但是伍先生要我們給他一個主意，我們沒有主意給他，我要大家開眼覓路時，我也沒一條路給大家。質言之，“我怎么樣去生活”的問題，沒有唯一不二的答案，我們只能告訴人去覓他的路，覓了路如何走。大約這要覓路，如何覓路，如何走路，是大家可以共得的，其路則不須共也。

大約這“我怎么樣去生活”的問題，是少年中國學會的人都打量過一番了。因為我們已經表明了奮斗的字樣，就這組織“少年中國學會”的事，已經是奮斗的實現。大家對于大家本身的生活，都不是提起問題，加以處理了的么？奮斗不是處理的積極進行么？所以不必再要大家去提起問題。“提起問題”這件事不過是我們對于社會上大多數人所希望的罷了。我常聽見人說，要建設民本政治，要改良社會，要提倡新思想。我覺得很難辦。因為什么？因為現在社會上大多數人都是不拿意思去處理他的生活的，都是不發問的，雖非白癡瘋癲，也就幾希的。你就是把民本政治等等東西送到他面前，他是不接納呀。必須他發問他怎么去生活，然后才好告訴他如此如彼。故此啟牗他的意思，要他發問，在這一般人最為要緊。

我們現在已在奮斗，用不著啟牗發問。但是怎樣去實行，還是很要緊；因為我們的答案并沒答完畢。或是只答我目前如此如此，完整的人生觀，還沒建立；或我以為完全解答了，他日意思變動了，又生疑問。所以一邊覓路，一邊走路，一邊走路，一邊覓路，是大家的通例；也是很沒錯的法子。如此說來，我們就要問怎樣覓我們的路，怎樣走我們的路？這無別的道，就是誠實，唯一就是誠實。

你要曉得，你是已經起了疑問的，你對于你的疑問不容不應付。你那唯一應付的法子，再無第二，只有誠實。你如不然，就會有大危險；不是別人加危險于你，是你自己已經違離了寧帖，小則苦惱，大則致精神的變態，如癲狂心疾之類；并非故甚其辭，大家默察可也。頭一層，我問我怎樣去生活？我須誠實的答。未誠實去答，第一定不信賴這個答，那疑問豈不是始終懸在眼前，惶惶然沒個著落么？所以非誠實的答不可。如果誠實的去答了，無論這個答圓滿不圓滿，也不得而知他圓滿不圓滿，但是在我已經是唯一不二的了。并不是他一定對，是因為我所有的唯有誠實。我沒能力可以超越我的誠實，所以我可以信賴的，也不能再過于我這誠實的解答；即或自知未圓滿，也是信賴的，因現在我沒有法子信賴別的。有一個信賴的答，就過得今天的生活。換言之，倘然我不誠實的答我的疑問，我就過不得今天的生活。第二層，既答了，就要行，覓著了路，就要走。走路必須誠實。誠實的去走一條路，就是積極，就是奮斗，倘然不積極、不奮斗，就不滿我對我自己的要求。因為我問而得答的時候，我就要求如所答的生活，這個要求不是要求別人給我如此一個生活，是我要我如此去生活。如果我去，如果我積極的去，就滿了這要求。如果我不去，我不積極的去，就不滿這要求。不滿這要求，就沒應付當初的疑問。已經答應了他，又不應付他，比未答應他時還要苦惱。（大家要曉得，不一定手腳齊忙是積極，是奮斗；凡是一個人對自己意思為斷然處置的，都是積極，都是很激烈的奮斗。）已經答應了他，又不應付他，在“一個人”不應當有這種事。所以這樣的生活，還不能算“一個人的生活”。唯誠實的去走路，才不會走出兩歧的路來。唯誠實的走路，乃走一條路，一條筆直的路。唯走一條路，乃為“一個人的生活”。倘然走出歧路來，一只腳往東，一只腳往西，或者南轅北轍，豈不是一個以上或一個以下的人了么？那不得為“一個人的生活”也。明明看見了路，又走差路，其當如何悔恨？不積極的走路，不過消極的未滿自己的要求；走了差路，是積極的乖反自己要求，其將如何的苦痛？

自從起意思那一天。——就是發問的那一天,一個人的生活,便已開始，唯有誠實的往前，不容休息，不容往左,往右,往后，永無歇止，只有死而后已。不是我不容你，你倘然當初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孩子、白癡，那很容易辦。你已然是一個人，再要他恢復到小孩子、白癡，已是不可能的了。你已經起了意思，你要再恢復沒有意思狀態，已是不可能了。這生活開始以后，只有誠實的答問，誠實是走路，一分不誠實，立刻就是一分的憾。無論你跑到什么地方，他總追到你，你沒有法子解脫他，除非誠實。不為別的，但緣你已是有意思的人了，不是白癡了。

我同你，同他，同我們所有少年中國學會的人，不是已經拿意思去處理自己的生活了么？從此以后，無有休止的時候，也沒有休止的地方了，只有誠實的往前。我往我看見的那個前，你往你看見的那個前，他往他看見的那個前，俗話叫做“各自奔前程”。除非“這一個人的生活”完了的時候，方才拱手一聲“告別了”！

 

悅讀·品悟

生活是一條你踏上了卻看不見遠方地平線的路，因為你不知道這條路會有多長，又會在你的心湖拖起多長的尾線。

如同作者所堅信的一般，當我們起了疑問“怎樣去生活”時，我們事實上就已經在路上了，要一邊走一邊覓路，同時朝著一個方向，誠實地前行。我們既然是一個人，就只是一個人，那么就應當有生活的意識。所謂一個人的生活，不僅僅是指我們在各自的生命中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且指前進的道路方向只有一個，這是唯一，是誠實，是奮斗，更是生活。

可能會有許多人同我們一起上路，可最終我們還是一個人，即使真的結伴而行，終究是兩具不同的身體、兩個不同的靈魂，唯有意識到了生活，感受著生活，勇敢并誠實地朝著這一方向走下去，我們才能做到“一個人的生活”。民國時期的學者，堅信人是有思想有意識并可以用意思去處理生活的，梁先生希望，通過一個人的生活成就思想上的進步，進而成就民族的進步。

生活無需啟牖發問，重要的是在漫漫人生路上建立完整的人生觀，在浮華喧鬧的世界踏出凋零一海的花瓣，然后這些花瓣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生活的標志，細微地飄落在了我們柔軟安謐的心田。

 

——北京市第二十中學　祝翔宇

（指導教師：馮春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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