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還不滿一整年,所寫的雜感的分量,已有去年一年的那么多了。秋來住在海邊,目前只見云水,聽到的多是風濤聲,幾乎和社會隔絕。如果環境沒有改變,大概今年不見得再有什么廢話了罷。燈下無事,便將舊稿編集起來;還豫備付印,以供給要看我的雜感的主顧們。
這里面所講的仍然并沒有宇宙的奧義和人生的真諦。不過是,將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說得自夸一點,就如悲喜時節的歌哭一般,那時無非借此來釋憤抒情,現在更不想和誰去搶奪所謂公理或正義。你要那樣,我偏要這樣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頭是有的;偏要在莊嚴高尚的假面上撥它一撥也是有的,此外卻毫無什么大舉。名副其實,“雜感”而已。
從一月以來的,大略都在內了;只刪去了一篇。那是因為其中開列著許多人,未曾,也不易遍征同意,所以不好擅自發表。
書名呢?年月是改了,情形卻依舊,就還叫《華蓋集》。
然而年月究竟是改了,因此只得添上兩個字:“續編”。
魯迅記于廈門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
無花的薔薇
1
又是Schopenhauer先生的話——
“無刺的薔薇是沒有的。——然而沒有薔薇的刺卻很多。”176
題目改變了一點,較為好看了。
“無花的薔薇”也還是愛好看。
2
去年,不知怎的這位勗本華爾先生忽然合于我們國度里的紳士們的脾胃了,便拉扯了他的一點《女人論》177;我也就夾七夾八地來稱引了好幾回,可惜都是刺,失了薔薇,實在大煞風景,對不起紳士們。
記得幼小時候看過一出戲,名目忘卻了,一家正在結婚,而勾魂的無常鬼已到,夾在婚儀中間,一同拜堂,一同進房,一同坐床……實在大煞風景,我希望我還不至于這樣。
3
有人說我是“放冷箭者”。
我對于“放冷箭”的解釋,頗有些和他們一流不同,是說有人受傷,而不知這箭從什么地方射出。所謂“流言”者,庶幾近之。但是我,卻明明站在這里。
但是我,有時雖射而不說明靶子是誰,這是因為初無“與眾共棄”之心,只要該靶子獨自知道,知道有了洞,再不要面皮鼓得急繃繃,我的事就完了。
4
蔡孑民178先生一到上海,《晨報》就據國聞社電報鄭重地發表他的談話,而且加以按語,以為“當為歷年潛心研究與冷眼觀察之結果,大足詔示國人,且為知識階級所注意也。”
我很疑心那是胡適之先生的談話,國聞社的電碼有些錯誤了。
5
豫言者,即先覺,每為故國所不容,也每受同時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時常這樣。他要得人們的恭維贊嘆時,必須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總而言之,第一要難于質證。
如果孔丘,釋迦,耶穌基督還活著,那些教徒難免要恐慌。對于他們的行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樣慨嘆。
所以,如果活著,只得迫害他。
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變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謂偉大與渺小,是指他可給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6
法國羅曼羅蘭先生今年滿六十歲了。晨報社為此征文徐志摩先生于介紹之余,發感慨道:“……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時行的口號,什么打倒帝國主義等等,或是分裂與猜忌的現象,去報告羅蘭先生說這是新中國,我再也不能預料他的感想了。”(《晨副》一二九九)
他住得遠,我們一時無從質證,莫非從“詩哲”的眼光看來,羅蘭先生的意思,是以為新中國應該歡迎帝國主義的么?
“詩哲”又到西湖看梅花去了,一時也無從質證。不知孤山的古梅,著花也未,可也在那里反對中國人“打倒帝國主義”?
7
志摩先生曰:“我很少夸獎人的。但西瀅就他學法郎士的文章說,我敢說,已經當得起一句天津話:‘有根’了。”而且“像西瀅這樣,在我看來,才當得起‘學者’的名詞。(《晨副》一四二三)
西瀅教授曰:“中國的新文學運動,方在萌芽,可是稍有貢獻的人,如胡適之,徐志摩,郭沫若,郁達夫,丁西林,周氏兄弟等等都是曾經研究過他國文學的人。尤其是志摩他非但在思想方面,就是在體制方面,他的詩及散文,都已經有一種中國文學里從來不曾有過的風格。”(《現代》六三)
雖然抄得麻煩,但中國現今“有根”的“學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人,總算已經互相選出了。
8
志摩先生曰:“魯迅先生的作品,說來大不敬得很,我拜讀過很少,就只《吶喊》集里兩三篇小說,以及新近因為有人尊他是中國的尼采他的《熱風》集里的幾頁。他平常零星的東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沒有看進去或是沒有看懂。”(《晨副》一四三三)
西瀅教授曰:“魯迅先生一下筆就構陷人家的罪狀。……可是他的文章,我看過了就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說句體己話,我覺得它們就不應該從那里出來——手邊卻沒有。”(同上)
雖然抄得麻煩,但我總算已經被中國現在“有根”的“學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人協力踏倒了。
9
但我愿奉還“曾經研究過他國文學”的榮名。“周氏兄弟”之一,一定又是我了。我何嘗研究過什么呢,做學生時候看幾本外國小說和文人傳記,就能算“研究過他國文學”么?
該教授——恕我打一句“官話”——說過,我笑別人稱他們為“文士”,而不笑“某報天天鼓吹”我是“思想界的權威者”。現在不了,不但笑,簡直唾棄它。
10
其實呢,被毀則報,被譽則默,正是人情之常。誰能說人的左頰既受愛人接吻而不作一聲,就得援此為例,必須默默地將右頰給仇人咬一口呢?
我這回的竟不要那些西瀅教授所頒賞陪襯的榮名,“說句體己話”罷,實在是不得已。我的同鄉不是有“刑名師爺”的么?他們都知道,有些東西,為要顯示他傷害你的時候的公正,在不相干的地方就稱贊你幾句,似乎有賞有罰,使別人看去,很像無私……。
“帶住!”又要“構陷人家的罪狀”了。只是這一點,就已經夠使人“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或者“看過了就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了。
二月二十七日
無花的薔薇之二
1
英國勃爾根179貴族曰:“中國學生只知閱英文報紙,而忘卻孔子之教。英國之大敵,即此種極力詛咒帝國而幸災樂禍之學生。……中國為過激黨之最好活動場……。”(一九二五年六月三十日倫敦路透電。)
南京通信云:“基督教城中會堂聘金大教授某神學博士講演,中有謂孔子乃耶穌之信徒,因孔子吃睡時皆禱告上帝。當有聽眾……質問何所據而云然;博士語塞。時乃有教徒數人,突緊閉大門,聲言‘發問者,乃蘇俄盧布買收來者’。當呼警捕之。……”(三月十一日《國民公報》。)
蘇俄的神通真是廣大,竟能買收叔梁紇180,使生孔子于耶穌之前,則“忘卻孔子之教”和“質問何所據而云然”者,當然都受著盧布的驅使無疑了。
2
西瀅教授曰:“聽說在‘聯合戰線’中,關于我的流言特別多,并且據說我一個人每月可以領到三千元。‘流言’是在口上流的,在紙上到也不大見。”(《現代》六十五。)
該教授去年是只聽到關于別人的流言的,卻由他在紙上發表;據說今年卻聽到關于自己的流言了,也由他在紙上發表。“一個人每月可以領到三千元”,實在特別荒唐,可見關于自己的“流言”都不可信。但我以為關于別人的似乎倒是近理者居多。
3
據說“孤桐先生”下臺之后,他的什么《甲寅》居然漸漸的有了活氣了。可見官是做不得的。
然而他又做了臨時執政府秘書長了,不知《甲寅》可仍然還有活氣?如果還有,官也還是做得的……。
4
已不是寫什么“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
雖然寫的多是刺,也還要些和平的心。
現在,聽說北京城中,已經施行了大殺戮了。181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5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百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
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除卻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薩克兵擊殺民眾的事182,僅有一點相像。
6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7
假如這樣的青年一殺就完,要知道屠殺者也決不是勝利者。
中國要和愛國者的滅亡一同滅亡。屠殺者雖然因為積有金資,可以比較長久地養育子孫,然而必至的結果是一定要到的。“子孫繩繩”183又何足喜呢?滅亡自然較遲,但他們要住最不適于居住的不毛之地,要做最深的礦洞的礦工,要操最下賤的生業……。
8
如果中國還不至于滅亡,則已往的史實示教過我們,將來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殺者的意料之外——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9
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么相干?
實彈打出來的卻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寫的謊語,不醉于墨寫的挽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為它已經騙不過,打不死了。
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
三月十八
“死 地”
從一般人,尤其是久受異族及其奴仆鷹犬的蹂躪的中國人看來,殺人者常是勝利者,被殺者常是劣敗者。而眼前的事實也確是這樣。
三月十八日段政府慘殺徒手請愿的市民和學生的事,本已言語道斷184,只使我們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但北京的所謂言論界,總算還有評論,雖然紙筆喉舌,不能使灑滿府前的青年的熱血逆流入體,仍復蘇生轉來。無非空口的呼號,和被殺的事實一同逐漸冷落。
但各種評論中,我覺得有一些比刀槍更可以驚心動魄者在。這就是幾個論客,以為學生們本不應當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倘以為徒手請愿是送死,本國的政府門前是死地185,那就中國人真將死無葬身之所,除非是心悅誠服地充當奴子,“沒齒而無怨言”186。不過我還不知道中國人的大多數人的意見究竟如何。假使也這樣,則豈但執政府前,便是全中國,也無一處不是死地了。
人們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為不易相通,殺人者便以殺人為唯一要道,甚至于還當作快樂。然而也因為不容易相通,所以殺人者所顯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夠儆戒后來,使人民永遠變作牛馬。歷史上所記的關于改革的事,總是先仆后繼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義,但人們的未經“死之恐怖”,即不容易為“死之恐怖”所懾,我以為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愿”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
世界的進步,當然大抵是從流血得來。但這和血的數量,是沒有關系的,因為世上也盡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漸就滅亡的先例。即如這一回,以這許多生命的損失,僅博得“自蹈死地”的批判,便已將一部分人心的機微示給我們,知道在中國的死地是極其廣博。
現在恰有一本羅曼羅蘭的《Le Jeu de L"Amour et de La Mort》187在我面前,其中說:加爾是主張人類為進步計,即不妨有少許污點,萬不得已,也不妨有一點罪惡的;但他們卻不愿意殺庫爾跋齊,因為共和國不喜歡在臂膊上抱著他的死尸,因為這過于沉重。
會覺得死尸的沉重,不愿抱持的民族里,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靈藥,但倘在不再覺得沉重的民族里,卻不過是壓得一同淪滅的東西。
中國的有志于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所以總是“請愿”。殊不知別有不覺得死尸的沉重的人們在,而且一并屠殺了“知道死尸的沉重”的心。
死地確乎已在前面。為中國計,覺悟的青年應該不肯輕死了罷。
三月二十五日
空 談
一
請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的,但并非因為怕有三月十八日那樣的慘殺。那樣的慘殺,我實在沒有夢想到,雖然我向來常以“刀筆吏”的意思來窺測我們中國人。我只知道他們麻木,沒有良心,不足與言,而況是請愿,而況又是徒手,卻沒有料到有這么陰毒與兇殘。能逆料的,大概只有段祺瑞,賈德耀188,章士釗和他們的同類罷。四十七個男女青年的生命,完全是被騙去的,簡直是誘殺。
有些東西——我稱之為什么呢,我想不出——說:群眾領袖應負道義上的責任。這些東西仿佛就承認了對徒手群眾應該開槍,執政府前原是“死地”,死者就如自投羅網一般。群眾領袖本沒有和段祺瑞等輩心心相印,也未曾互相鉤通,怎么能夠料到這陰險的辣手。這樣的辣手,只要略有人氣者,是萬萬豫想不到的。
我以為倘要鍛煉189群眾領袖的錯處,只有兩點:一是還以請愿為有用;二是將對手看得太好了。
二
但以上也仍然是事后的話。我想,當這事實沒有發生以前,恐怕誰也不會料到要演這般的慘劇,至多,也不過獲得照例的徒勞罷了。只有有學問的聰明人能夠先料到,承認凡請愿就是送死。
陳源教授的《閑話》說:“我們要是勸告女志士們,以后少加入群眾運動,她們一定要說我們輕視她們,所以我們也不敢來多嘴。可是對于未成年的男女孩童,我們不能不希望他們以后不再參加任何運動。”(《現代評論》六十八)為什么呢?因為參加各種運動,是甚至于像這次一樣,要“冒槍林彈雨的險,受踐踏死傷之苦”的。
這次用了四十七條性命,只購得一種見識:本國的執政府前是“槍林彈雨”的地方,要去送死,應該待到成年,出于自愿的才是。
我以為“女志士”和“未成年的男女孩童”,參加學校運動會,大概倒還不至于有很大的危險的。至于“槍林彈雨”中的請愿,則雖是成年的男志士們,也應該切切記住,從此罷休!
看現在竟如何。不過多了幾篇詩文,多了若干談助。幾個名人和什么當局者在接洽葬地,由大請愿改為小請愿了。埋葬自然是最妥當的收場。然而很奇怪,仿佛這四十七個死者,是因為怕老來死后無處埋葬,特來掙一點官地似的。萬生園多么近,而四烈士墳前還有三塊墓碑不鐫一字,更何況僻遠如圓明園。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三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應用,正如金錢一般,吝嗇固然是不行的,浪費也大大的失算。我對于這回的犧牲者,非常覺得哀傷。
但愿這樣的請愿,從此停止就好。
請愿雖然是無論那一國度里常有的事,不至于死的事,但我們已經知道中國是例外,除非你能將“槍林彈雨”消除。正規的戰法,也必須對手是英雄才適用。漢末總算還是人心很古的時候罷,恕我引一個小說上的典故:許褚赤體上陣,也就很中了好幾箭。而金圣嘆還笑他道:“誰叫你赤膊?”190
至于現在似的發明了許多火器的時代,交兵就都用壕塹戰。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虛擲生命,因為戰士的生命是寶貴的。在戰士不多的地方,這生命就愈寶貴。所謂寶貴者,并非“珍藏于家”,乃是要以小本錢換得極大的利息,至少,也必須賣買相當。以血的洪流淹死一個敵人,以同胞的尸體填滿一個缺陷,已經是陳腐的話了。從最新的戰術的眼光看起來,這是多么大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