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死者的遺給后來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許多東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陰毒的心,教給繼續戰斗者以別種方法的戰斗。
四月二日
無花的薔薇之三
1
積在天津的紙張運不到北京,連印書也頗受戰爭的影響,我的舊雜感的結集《華蓋集》付印兩月了,排校還不到一半。可惜先登了一個預告,以致引出陳源教授的“反廣告”來——
“我不能因為我不尊敬魯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說他的小說好,我也不能因為佩服他的小說,就稱贊他其余的文章。我覺得他的雜感,除了《熱風》中二三篇外,實在沒有一讀之價值。”(《現代評論》七十一,《閑話》。)191
這多么公平!原來我也是“今不如古”了;《華蓋集》的銷路,比起《熱風》來,恐怕要較為悲觀。而且,我的作小說,竟不料是和“人格”無關的。“非人格”的一種文字,像新聞記事一般的,倒會使教授“佩服”,中國又仿佛日見其光怪陸離了似的,然則“實在沒有一讀之價值”的雜感,也許還要存在罷。
2
做那有名的小說《Don Quijote》的M.de Cervantes192先生,窮則有之,說他像叫化子,可不過是一種特別流行于中國學者間的流言。他說Don Quijote看游俠小說看瘋了,便自己去做俠客,打不平。他的親人知道是書籍作的怪,就請了間壁的理發匠來檢查;理發匠選出幾部好的留下來,其余的便都燒掉了。
大概是燒掉的罷,記不清楚了;也忘了是多少種。想來,那些入選的“好書”的作家們,當時看了這小說里的書單,怕總免不了要面紅耳赤地苦笑的罷。
中國雖然似乎日見其光怪陸離了。然而,烏乎哀哉!我們連“苦笑”也得不到。
3
有人從外省寄快信來問我平安否。他不熟于北京的情形,上了流言的當了。
北京的流言報,是從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章士釗“整頓學風”以還,一脈相傳,歷來如此的。現在自然也如此。
第一步曰:某方要封閉某校,捕拿某人某人了。這是造給某校某人看,恐嚇恐嚇的。
第二步曰:某校已空虛,某人已逃走了。這是造給某方看,煽動煽動的。
又一步曰:某方已搜檢甲校,將搜檢乙校了。這是恐嚇乙校,煽動某方的。
“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乙校不自心虛,怎能給恐嚇呢?然而,少安毋躁罷。還有一步曰:乙校昨夜通宵達旦,將赤化書籍完全焚燒矣。
于是甲校更正,說并未搜檢;乙校更正,說并無此項書籍云。
4
于是連衛道的新聞記者,圓穩的大學校長193也住進六國飯店,講公理的大報也摘去招牌,學校的號房也不賣《現代評論》:大有“火炎昆岡,玉石俱焚”194之概了。
其實是不至于此的,我想。不過,謠言這東西,卻確是造謠者本心所希望的事實,我們可以借此看看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行為。
5
中華民國九年七月直皖戰爭開手;八月,皖軍潰滅,徐樹錚等九人避入日本公使館。195這時還點綴著一點小玩意,是有一些正人君子——不是現在的一些正人君子——去游說直派武人,請他殺戮改革論者了。終于沒有結果;便是這事也早從人們的記憶上消去。但試去翻那年八月的《北京日報》,還可以看見一個大廣告,里面是什么大英雄得勝之后,必須廓清邪說,誅戮異端等類古色古香的名言。
那廣告是有署名的,在此也無須提出。但是,較之現在專躲在暗中的流言家,卻又不免令人有“今不如古”之感了。我想,百年前比現在好,千年前比百年前好,萬年前比千年前好……特別在中國或者是確鑿的。
6
在報章的角落里常看見對青年們的諄諄的教誡:敬惜字紙咧;留心國學咧;伊卜生196這樣,羅曼羅蘭那樣咧。時候和文字是兩樣了,但含義卻使我覺得很耳熟:正如我年幼時所聽過的耆宿的教誡一般。
這可仿佛是“今不如古”的反證了。但是,世事都有例外,對于上一節所說的事,這也算作一個例外罷。
五月六日
新 的 薔 薇
——然而還是無花的
因為《語絲》197在形式上要改成中本了,我也不想再用老題目,所以破格地奮發,要寫出“新的薔薇”來。
——這回可要開花了?
——嗡嗡,——不見得罷。
我早有點知道:我是大概以自己為主的。所談的道理是“我以為”的道理,所記的情狀是我所見的情狀。聽說一月以前,杏花和碧桃都開過了。我沒有見,我就不以為有杏花和碧桃。
——然而那些東西是存在的。——學者們怕要說。
——好!那么,由它去罷。——這是我敬謹回稟學者們的話。
有些講“公理”的,說我的雜感沒有一看的價值。那是一定的。其實,他來看我的雜感,先就自己失了魂了,——假如也有魂。我的話倘會合于講“公理”者的胃口,我不也成了“公理維持會”會員了么?我不也成了他,和其余的一切會員了么?我的話不就等于他們的話了么?許多人和許多話不就等于一個人和一番話了么?
公理是只有一個的。然而聽說這早被他們拿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
這回“北京城內的外國旗”,大約特別地多罷,竟使學者為之憤慨:“……至于東交民巷界線以外,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那就不能借插用外國國旗,以為保護生命財產的護符。”
這是的確的。“保護生命財產的護符”,我們自有“法律”在。
如果還不放心呢,那么,就用一種更穩妥的旗子:紅卍字旗198。介乎中外之間,超于“無恥”和有恥之外,——確是好旗子!
從清末以來,“莫談國事”的條子帖在酒樓飯館里,至今還沒有跟著辮子取消。所以,有些時候,難煞了執筆的人。
但這時卻可以看見一種有趣的東西,是:希望別人以文字得禍的人所做的文字。
聰明人的談吐也日見其聰明了。說三月十八日被害的學生是值得同情的,因為她本不愿去而受了教職員的慫恿199。說“那些直接或間接用蘇俄的金錢的人”是情有可原的200,因為“他們自己可以挨餓,老婆子女卻不能不吃飯呵!”
推開了甲而陷沒了乙,原諒了情而坐實了罪;尤其是他們的行動和主張,都見得一錢不值了。
然而聽說趙子昂的畫馬,卻又是鏡中照出來的自己的形相哩。
因為“老婆子女卻不能不吃飯”,于是自然要發生“節育問題”了。但是先前山格夫人201來華的時候,“有些志士”202卻又大發牢騷,說她要使中國人滅種。
獨身主義現今尚為許多人所反對,節育也行不通。為赤貧的紳士計,目前最好的方法,我以為莫如弄一個有錢的女人做老婆。
我索性完全傳授了這個秘訣罷:口頭上,可必須說是為了“愛”。
“蘇俄的金錢”十萬元,這回竟弄得教育部和教育界發生糾葛了,因為大家都要一點。這也許還是因為“老婆子女”之故罷。但這批盧布和那批盧布卻不一樣的。這是歸還的庚子賠款;是拳匪“扶清滅洋”,各國聯軍入京的余澤。
那年代很容易記:十九世紀末,一九○○年。二十六年之后,我們卻“間接”用了拳匪的金錢來給“老婆子女”吃飯;如果大師兄203有靈,必將爽然若失者歟。
還有,各國用到中國來做“文化事業”的,也是這一筆款……。
五月二十三日
馬 上 日 記
豫序
在日記還未寫上一字之前,先做序文,謂之豫序。
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204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
我的日記卻不是那樣。寫的是信札往來,銀錢收付,無所謂面目,更無所謂真假。例如:二月二日晴,得A信;B來。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元,復D信。一行滿了,然而還有事,因為紙張也頗可惜,便將后來的事寫入前一天的空白中。總而言之: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為B來是在二月一,或者二月二,其實不甚有關系,即便不寫也無妨;而實際上,不寫的時候也常有。我的目的,只在記上誰有來信,以便答復,或者何時答復過,尤其是學校的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幾成幾了,零零星星,總是記不清楚,必須有一筆帳,以便檢查,庶幾乎兩不含胡,我也知道自己有多少債放在外面,萬一將來收清之后,要成為怎樣的一個小富翁。此外呢,什么野心也沒有了。
吾鄉的李慈銘先生,是就以日記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錄在那里面。果然,現在已有人將那手跡用石印印出了,每部五十元,在這樣的年頭,不必說學生,就是先生也無從買起。那日記上就記著,當他每裝成一函的時候,早就有人借來借去的傳鈔了,正不必老遠的等待“身后”。這雖然不像日記的正脈,但若有志在立言,意存褒貶,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卻不妨模仿著試試。什么做了一點白話,便說是要在一百年后發表的書里面的一篇,真是其蠢臭為不可及也。
我這回的日記,卻不是那樣的“有厚望焉”的,也不是原先的很簡單的,現在還沒有,想要寫起來。四五天以前看見半農,說是要編《世界日報》的副刊去,你得寄一點稿。那自然是可以的嘍。然而稿子呢?這可著實為難。看副刊的大抵是學生,都是過來人,做過什么“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或“人心不古議”的,一定知道做文章是怎樣的味道。有人說我是“文學家”,其實并不是的,不要相信他們的話,那證據,就是我也最怕做文章。
然而既然答應了,總得想點法。想來想去,覺得感想倒偶爾也有一點的,平時接著一懶,便擱下,忘掉了。如果馬上寫出,恐怕倒也是雜感一類的東西。于是乎我就決計:一想到,就馬上寫下來,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畫到簿。因為這是開首就準備給第三者看的,所以恐怕也未必很有真面目,至少,不利于己的事,現在總還要藏起來。愿讀者先明白這一點。
如果寫不出,或者不能寫了,馬上就收場。所以這日記要有多么長,現在一點不知道。
記于東壁下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六月二十五日
晴。
生病。——今天還寫這個,仿佛有點多事似的。因為這是十天以前的事,現在倒已經可以算得好起來了。不過余波還沒有完,所以也只好將這作為開宗明義章第一。謹案才子立言,總須大嚷三大苦難:一曰窮,二曰病,三曰社會迫害我。那結果,便是失掉了愛人;若用專門名詞,則謂之失戀。我的開宗明義雖然近似第二大苦難,實際上卻不然,倒是因為端午節前收了幾文稿費,吃東西吃壞了,從此就不消化,胃痛。我的胃的八字205不見佳,向來就擔不起福澤的。也很想看醫生。中醫,雖然有人說是玄妙無窮,內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西醫呢,有名的看資貴,事情忙,診視也潦草,無名的自然便宜些,然而我總還有些躊躕。事情既然到了這樣,當然只好聽憑敝胃隱隱地痛著了。
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后,責難之聲就風起云涌了,連對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206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蓍歟?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歟?但西醫的病院里確也常有死尸抬出。我曾經忠告過G先生:你要開醫院,萬不可收留些看來無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沒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哄動一時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設法推行新醫學,但G先生卻似乎以為我良心壞。這也未始不可以那么想,——由他去罷。
但據我看來,實行我所說的方法的醫院可很有,只是他們的本意卻并不在要使新醫學通行。新的本國的西醫又大抵模模胡胡,一出手便先學了中醫一樣的江湖訣,和水的龍膽丁幾兩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于診斷學呢,我似的門外漢可不得而知。總之,西方的醫學在中國還未萌芽,便已近于腐敗。我雖然只相信西醫,近來也頗有些望而卻步了。
前幾天和季茀207談起這些事,并且說,我的病,只要有熟人開一個方就好,用不著向什么博士化冤錢。第二天,他就給我請了正在繼續研究的Dr.H.來了。開了一個方,自然要用稀鹽酸,還有兩樣這里無須說;我所最感謝的是又加些Sirup Simpel使我喝得甜甜的,不為難。208向藥房去配藥,可又成為問題了,因為藥房也不免有模模胡胡的,他所沒有的藥品,也許就替換,或者竟刪除。結果是托Fraeulein H.209遠遠地跑到較大的藥房去。
這樣一辦,加上車錢,也還要比醫院的藥價便宜到四分之三。
胃酸得了外來的生力軍,強盛起來,一瓶藥還未喝完,痛就停止了。我決定多喝它幾天。但是,第二瓶卻奇怪,同一的藥房,同一的藥方,藥味可是不同一了;不像前一回的甜,也不酸。我檢查我自己,并不發熱,舌苔也不厚,這分明是藥水有些蹊蹺。喝了兩回,壞處倒也沒有;幸而不是急病,不大要緊,便照例將它喝完。去買第三瓶時,卻附帶了嚴重的質問;那回答是:也許糖分少了一點罷。這意思就是說緊要的藥品沒有錯。中國的事情真是稀奇,糖分少一點,不但不甜,連酸也不酸了,的確是“特別國情”210。
現在多攻擊大醫院對于病人的冷漠,我想,這些醫院,將病人當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還有在院里的“高等華人”,將病人看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愿意的,只好上私人所開的醫院去,可是診金藥價都很貴。請熟人開了方去買藥呢,藥水也會先后不同起來。
這是人的問題。做事不切實,便什么都可疑。呂端大事不胡涂,猶言小事不妨胡涂點,這自然很足以顯示我們中國人的雅量,然而我的胃痛卻因此延長了。在宇宙的森羅萬象中,我的胃痛當然不過是小事,或者簡直不算事。
質問之后的第三瓶藥水,藥味就同第一瓶一樣了。先前的悶胡盧,到此就很容易打破,就是那第二瓶里,是只有一日分的藥,卻加了兩日分的水的,所以藥味比正當的要薄一半。
雖然連吃藥也那么蹭蹬,病卻也居然好起來了。病略見好,H就攻擊我頭發長,說為什么不趕快去剪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