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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有千千劫(2)

  • 太陽最紅
  • 何存中
  • 5337字
  • 2018-05-29 20:24:29

王幼勇心猛地一縮,渾身顫抖起來。王幼勇對煙槍并不陌生。那時候鴉片已經(jīng)打開國門進入鄂東。鄂東像樣的人家都有燒煙土的習俗。有像樣的客來,主人就用煙槍招待,一張榻分兩邊躺著客人和主人,中間是盞煙燈,兩支煙槍對著煙燈,主人將煙土捻成泡兒,裝進煙窩里,對著煙燈吸,就格外的有精神。娘從小在傅家熟悉這。鄂東的小孩子有個三病兩痛,頭痛發(fā)燒,或者牙痛肚子痛,富人家就讓小孩子吸半口,立馬就不痛了。窮人家的孩子病了,就跟富人家討煙窩里的水喝。娘從小就知道煙土的滋味。有時候為了好奇,趁大人不在,偷偷地吸一口,精神就格外的好。日子長了,娘不知不覺有了癮。娘出嫁的時候,嫁妝里就有煙槍。娘問父母要。娘說,兒有的,女兒也要有。娘的父母認為女兒說的對。作為傅家之后,煙槍就是大家之后的標志。娘跟娘家爭來煙槍,同時也爭來了煙土的份子。娘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每年都給女兒家送來五十兩煙土,讓仆人按時送去。娘的父母去世后,舅父傅立松遵從父母留下的慣例,每年雷打不動要給老姐送來五十兩煙土。王幼勇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娘還不時嘗幾口,父親逝世后,日子艱難了,娘就沒有吸過。煙土值錢。娘就把舅父送來的煙土賣了錢,養(yǎng)家。

娘把煙槍擦亮了,點著了煙燈,拈了一撮煙土,捻成泡,躺在太師椅子上,將煙槍對著煙燈。

王幼勇喊,娘,你不能吸!

娘說,娘為什么不能吸?

王幼勇哭了,說,娘,你不能這樣做!

娘說,你不離家,娘就不吸。娘幫你漿洗,娘做飯你吃。娘要日日夜看著你。

王幼勇說,娘,你養(yǎng)兒成人,上大學,難道是為了日日夜夜看著兒嗎?兒的決心已下。娘的煙槍對著了煙燈。

一股異香在房間彌漫開來。

娘的眼睛放出豪光來。

娘說,兒啊,你來陪娘吸幾口。

王幼勇嗚咽得像條狼,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

他萬萬沒有想到娘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他。

王幼勇說,娘,你吸我也得走,你不吸我也得走。

王幼勇回到自己的房間,馱著捆好的被子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兄妹們誰也攔不住。

冷子兒變成雪。雪在飄,風在嗚咽。

王幼猛披著衣裳,揉著眼睛,來到娘的房間。娘仰起臉問,還是走了?王幼猛說,還是走了。娘,你真的吸鴉片?娘一咽,淚流滿面。王幼猛拿過煙槍吸一口,嗆出了眼淚。王幼猛說,娘,昨天夜里哥老是掀被子,我受涼了肚子痛。我以為我是吸真的。娘含著眼淚說,娘能吸真的嗎?娘要留著家當,你們兄妹男婚女嫁。王幼猛說,娘,我跟哥一路去,看他做什么?回來跟娘說。娘說,對,你看著他。

王幼猛將掛壁上的火銃取下來,拿在手里,背上裝獵物的竹簍兒。

王幼猛出門趕王幼勇。雪下大了,漫天遍野紛紛揚揚。王幼猛趕出沖口,趕上了王幼勇。王幼猛喊,哥,你不能這樣走。王幼猛趕上前,將王幼勇背上被子扯下來,從腰間取下獵刀,將麻繩割斷了,將被子疊成條子,斜披在王幼勇的肩上,說,隨鄉(xiāng)入俗,應該這樣馱。王幼猛說,我跟你一路去。王幼勇問,你跟我做什么?王幼猛說,哥,你忘記了是不是?我報了名的。王幼勇說,你不能去。王幼猛說,我為什么不能去?你去得我也去得。王幼勇問,是不是娘又叫你來監(jiān)視我?王幼猛說,不是的。我來娘不知道。下雪天又牽不成油面。我當你的隨從。俗語說打虎須得親兄弟。王幼勇說,不行。王幼猛說,哥,我跟你跟定了。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王幼勇說,這是掉腦袋的事,你怕不怕?王幼猛說,你不怕我怕什么?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倆的命是一個娘生的。王幼勇說,那行,我在前面走,你踏著我的腳印后面跟。王幼猛說,這樣不行。要將腳印去掉。這是我第一次跟你,你看我有沒有辦法?王幼勇說,對。王幼猛說,這簡單。我連這點辦法沒有,跟你做什么?王幼猛就折松枝綁在腿脖子上。哥在前面走,他拿著獵槍在后面跟。王幼勇問,老二,你怎么用火銃對著我?王幼猛說,哥,我怕前面突然出現(xiàn)狼,雪天的狼餓,很兇的。你放心,走不了火。王幼猛拿著火銃。前腳邁,后腳掃,拿出過年玩大頭包的舞步功夫,松枝將雪地上的腳印掃得干干凈凈。王幼勇朝后看。王幼猛問,哥,怎么樣?你看我的辦法怎樣?

老三挑一擔柴回來,將柴放在柴屋里。娘問,回來了。王幼剛說,回來了。娘說,好好歇著吧?;鹛晾镉谢?。王幼剛說,娘,我要出去玩。娘問,到哪里去玩?王幼剛說,娘。我去聽書。娘問,到哪里去聽書?王幼剛說,“肥肉”在后山說書,你沒聽見鼓響?娘說,我怎么沒聽見?王幼剛說,娘,你年紀大了,耳朵背了。娘問,大哥走了,二哥走了。你也落不住窩?王幼剛問,娘,大哥,二哥到哪里去了?出去有事。王幼剛說,娘,你是不是叫二哥去監(jiān)視大哥?娘不做聲。王幼剛說,娘,你怎么這樣糊涂。牛吃麥苗叫羊去趕?娘一驚,說,老三,快去!跟著他們,看他們做什么?王幼剛從壁上取下火銃,急急的出了門。大別山里的火銃多,是男人就有一管。

王幼剛馱著火銃出門,急急地朝山上走,雪地里留下一行腳印。

娘用包頭包好頭,提著菜籃,跟著出門,大女兒幼靄問,娘,大雪天,你出去干什么?娘說,我到菜園去扒點新鮮菜。幼靄說,娘,我跟你一路去。娘說,你跟我做什么?做你的女紅。娘馬上就回來。娘提著菜籃子出門。娘沒有到菜園。三兒走遠了,雪地上留著腳印子。娘跟著三兒的腳印子朝山上走。

北風呼號,群山莽莽,大雪茫茫,鋪天蓋地。

十三

大雪茫茫,娘包著包頭,提著菜籃子跟著老三的腳印子朝前走。包頭是絲織的帕子,染成純正的黑色。包頭薄,包在頭上持別的溫暖。一說包頭從秦代時就有,秦始皇尚黑。一說滿人入關(guān)后才有的。大別山里六十歲以上的女人才能戴包頭。戴上包頭的女人就能受到人們的尊重。

雪落在娘的黑色的包頭上,一會就成了白。娘哪有心思到菜園子雪地里扒菜?娘的心思不在菜上。娘聞出了兒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不同往常的氣味。娘不相信大兒,同樣不相信二兒和三兒。這樣的大雪天,他們一個一個急不可耐地出門,背地里肯定有不可告娘的秘密。娘要探究她的兒們究竟在干什么?三兒馱著火銃急急地朝山上走,雪地上留著深深的腳印。娘留心觀察雪地,想看大兒和二兒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但是雪地上沒有他們的腳印子,只有像狼尾巴掃的一條印跡。娘知道這是二兒做的手腳。幾十年娘生活在大山里頭,熟悉山也同樣熟悉她的兒。二兒表面是個兒,骨子里還有一個兒。這邊走邊掃的印跡只有他才能做出來。娘看著三兒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子,心里感到溫暖。三兒曉得悅娘的心,要出門就起早打一擔柴回來,這樣娘就會應充的。但是三兒到底年輕,不曉得掃自己的腳印,留在雪地上,好讓娘跟蹤似的。

娘跟著三兒的腳印,走上王姓的祖墳山。王姓的祖墳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桂兒山。一山的桂花樹,冬天了還是青枝綠葉。大雪下的桂兒山,一棵棵的桂花樹和一座座的墳,落滿了厚厚的雪。在娘的眼里,那些墳包兒像一籠出鍋的白饅頭。石槽沖的王姓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居有定所,食有定糧。子孫萬代像桂花樹一樣四季常青。雪地里的娘恍惚了,看到那些白面饅頭里,仰面朝天,躺著王姓一代代的祖人。他們還是生前的樣子,穿著整齊的衣服,雙手握拳放在胸前捏著元寶,元寶就是雞蛋,眼睛沒閉,仰望著謎樣的天空。從小在繡房做女紅讀《詩經(jīng)》的娘,日子過舊了過苦了,有不同常人的太多磨難,太多的痛苦,所以她背著人經(jīng)常熱淚盈眶。娘熱淚盈眶的時候,耳邊就響起那溫暖的詩句: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娘忘不了那個窮書生。那個窮書生投親到傅興垸跟她的父親求學讀書,三年一千多個日子,那個窮書生沖破重重阻力,走進了她的心。事情敗露后,面對父親的家法,那書生從容鎮(zhèn)定,以“水暖春江鴨已知,可將一死與君同”的兩句詩,讓父親妥協(xié)了,決定將女兒嫁給他。如今女兒老了,夢也老了,但一回回老了的夢里,還是年輕的他,還是那些年輕的細節(jié)兒鮮活著,溫暖著她,守著她的魂兒。

娘想陳子昂登幽州臺的詩搞錯了,怎么會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應該是前可見古人,后可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天像鍋蓋,地像蒸籠,蒸著骨肉也蒸著靈魂啊。娘走到那個饅頭前,站住了,咽一口,說,老鬼啊,我老了,精氣神不足,怕攏不住兒們的魂了。娘的淚就下來了,說,老鬼,你不要光躺著享福,采萄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你要起來幫幫我!娘扯著包頭擦干了淚水。

娘提著菜籃子,跟著三兒留下的腳印朝山里走。

風一陣,雪一陣。忽地一亮,天上出了太陽。風不減,雪不停,天上地下亮堂堂的,亮得人頭暈目眩。天地奇觀,竟然下起了太陽雪。大別山里的伏天陣雨隔牛背,經(jīng)常可見太陽雨。太陽雪千古難逢。渾身是雪的娘,來到王祠堂的后山上。天上的太陽金光萬道,娘的瞳仁縮了。娘像一只老貓瞇起了眼睛。娘看到了寡亮一片的王氏祠堂門口,有兩個螞蟻樣的黑點兒在那里活動。三兒急匆匆馱著火銃朝山里走,走得不見了人。娘知道那兩個螞蟻樣的黑點兒,是他的大兒和二兒。原來他們并沒有走遠。娘提著菜籃,跌跌撞撞摸下了山。娘躲在祠堂前的那片松林里看。

娘看到大兒掮著被子提著用具朝王氏祠堂里走,二兒站在大門外。娘不知道大兒捆得那好的被子為什么散了,散成了山里狩獵人的樣子。娘聽見大兒轉(zhuǎn)身對二兒說,我到了,你回去吧。娘聽見二兒說,哥,我走了。娘看見二兒拿著火銃躲到了祠堂后。一會兒放下被子和用具的大兒出祠堂門,左看看右看看,見沒人,就朝山里走。這時候二兒端著火銃出來,跟上了。大兒聽見身后有響動,站住了,并不轉(zhuǎn)身,大聲問,誰?二兒躲不及。大兒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二兒笑著說,哥,是我。大兒眼睛盯著二兒,問,你為什么不回去?二兒說,哥,我不放心。大兒問,你不放心什么?二兒問,你到哪里去?大兒說,我去會先生。二兒問,約定了嗎?大兒說,約定了。二兒說,哥,我去會朋友。大兒問,約定了嗎?二兒說,約定了。大兒問,在什么地方?二兒說,前面。大兒問,前面什么地方?二兒說,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大兒一笑,說,樓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二兒說,哥,我們同路!大兒問,你知道怎么走嗎?二兒說,我知道怎么走。大兒說,你前面走。二兒說,你前面走。大兒說,我不曉得怎么走。二兒笑著說,哥,你騙我。你曉得。

大兒猛地轉(zhuǎn)身眼睛盯著二兒問,幼猛,跟哥說實話。你是什么人?

二兒笑著說,哥,這還不清楚嗎?我是你的兄弟呀!

躲在松樹后的娘,心在顫抖。娘見過鼓書祖師爺“王麻雀”帶著徒兒們盤”肥肉“的江湖。說的也是常人不知道的話。從鼓“盤”起,源遠流長。鼓是盤古,盤古開天地,鼓膽是嗤尤,黃帝打敗嗤尤,將嗤尤囚在鼓里。再“盤”板,板更有來歷。板是瀟湘竹做的。瀟湘竹是斑竹,長在九嶷山上。堯?qū)蓚€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舜累死在九嶷山,娥皇女英的淚滴在竹子上,成了斑竹。竹梢被姜太公撿去了,做了釣魚竿,用絲線系直鉤在渭水秋風中釣魚兒;竹蔸兒被騎青牛的老子撿去了,劈成兩半,做了道觀里的卦;中間一截被八仙之一的韓湘子撿去了,做成了云牙板。韓湘子是吃開口飯的,說鼓書也吃開口飯。說鼓書的傳到后來分作南路子和北路子,北路子祖師是柳敬亭,南路子的祖師是邱長春,云牙板成了奉天承運,宣講圣諭的“家業(yè)”。這些“肥肉”都不曉得,一問三不知。接著就說“行話”,一套一套的,可憐的“肥肉”答不上來,野路子的他,只有來橫的,說要命拿去。她只好出面,讓“王麻雀”高抬貴手放“肥肉”一馬。說,他哪里是說書,混口飯而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巴趼槿浮眹@口氣說,也是。我跟他計較有什么意思?她想大兒和二兒念千家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臺七八座,八九十枝花,恐怕就是“行話”。一個有來言,一個有去語,對上了,珠聯(lián)璧合,所以就是同路人。

風雪漫天,娘提著竹籃子舍了三兒的腳印子,跟著二兒像狼尾巴掃的那道印子朝深山里走。山越走越大,路越來越小,走到了二程寨半山腰當?shù)厝私袟棵讟涞牡胤?,狼尾巴掃的印跡就沒有了,綁腳的松枝解了,解在了路邊兒上。羊腸小路上就是兩行人的腳印。一前一后,參差著。娘知道到了目的地,他的大兒和二兒不再擔心暴露了行蹤。娘對這個地方很熟悉。二程寨是大別山深處的一座山,順著山路,半山腰懸崖絕壁處有一個觀音洞。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懸崖上鑿了一個觀音老母的像,于是信徒就在絕壁處做了一座觀音廟。這廟傍著崖,一半懸空,一半落地,像廟又像洞。當?shù)厝瞬唤杏^音廟,叫觀音洞。上觀音洞的拐彎處有一個供人歇氣的平場子,當?shù)厝私袟棵讟洹D腥怂篮?,娘每年奔著大腳要到觀音洞來朝三回觀音菩薩,跪在觀音菩薩石像前的蒲團下,雙手合十,閉著眼睛,說說心里想說的話兒,這樣就舒服。一年來三回,一回是正月十九,正月十九是觀音菩薩的出生日;二回是六月十九,六月十九是傳說中觀音菩薩的得道日;三回是九月十九,九月十九是傳說中觀音菩薩的出家日。娘與大別山普通的婦人不同,大別山普通的婦人,有了難才去拜觀音,比方說求子,比方說消災或是減病。娘是讀過經(jīng)書的人,娘知道觀音是唐朝從印度傳過來的。原來觀音是男的,傳到中國后變成了女的。娘是心里苦,才去朝觀音的。娘到觀音洞與大別山普通的婦人沒有什么兩樣,爬到椏米樹也喘氣,需要歇幾口。一路同來的婦人喘著氣說,椏米樹真好。娘喘著氣兒也說好。但娘心里清楚,椏米樹不叫椏米樹,而叫阿彌石。這地方山深林密,人煙稀少,古時候出家人就在這個地方立了一塊大石頭,石頭上刻著五個大字“泰山石敢當”,給人壯膽。山里的日子過久了,過舊了,過俗了,石頭風化了,倒了,化成塵埃,山里的人不知根底,阿彌石傳成椏米樹。娘不糾正。糾正有什么用?椏米樹就椏米樹,隨鄉(xiāng)入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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