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魏國崛起(1)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5
- 龍鎮
- 5736字
- 2018-06-05 21:50:21
洪水漸漸退去,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
被洪水淹沒在晉陽城下的,除了荀瑤的大軍,還有那個被稱為“春秋”的漫長而紛亂的時代。
另一個時代披著寬大的火紅長袍,緩緩而來。它被后人稱為“戰國”。
對于春秋何時結束,戰國何時開始,后人有多種不同的意見。具有權威性的意見就有四種:
一、以《史記》六國年表開始的年份,即公元前476年為戰國起始之年;
二、以魯哀公“西狩獲麟”之年,即公元前481年作為戰國起始之年,因為那一年也是傳說中孔子修訂《春秋》的終止之年。這樣計算,顯然是為了讓春秋和戰國兩個時代無縫銜接;
三、以公元前453年智氏滅亡作為戰國的起點,因為“智氏滅而三晉之勢成,三晉分而七國之形立”。所謂三晉,即趙、魏、韓三家。晉陽之戰后,三晉完全將公室架空,實際上已經成為有實無名的國中之國;
四、以公元前403年,趙、魏、韓三家正式列為諸侯(本書很快會講到)為戰國的起點,《資治通鑒》即持此說。
從公元前481年到公元前403年,時間跨度七十八年,分歧可真不小。本書無意對哪種意見更為合理進行投票,因為春秋戰國,本是一個時代的兩個階段,其間并沒有改旗易幟的標志性事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甚至不知道后人會以“春秋戰國”來命名他們的時代。對于他們來說,“活在周朝”也許是更為貼切的描述。畢竟,春秋戰國的絕大部分時期,中國名義上的統治者,還是所謂的周天子。
當然,春秋和戰國,還是有區別的。如果有時空隧道,讓我們可以采訪春秋戰國之交的中國人,他們也許會有這樣的感受:雒邑城中的周天子,似乎越來越不受諸侯待見了。聽說原來還有那么幾位諸侯,隔個十年八年會帶著點禮品去朝覲一下天子,現在基本上沒人搭理他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原來的諸侯,特別注重祭祀,祭天,祭地,祭祖宗,祭鬼神,祭山川,祭河湖,一年到頭祭個不停。卿大夫們也將祭祀看得特別神圣,如果能夠從祭祀祖宗的大釜里分到一塊祭肉,那可是不得了的榮耀!所謂“國之大事,祀與戎也”。現在呢,只剩下戎了,一個勁發展軍備,祭祀只是敷衍了事。長此以往,只怕連祖宗是誰都不知道啦!
最不像話的是那三晉,自從消滅了智伯,就把自己當成晉國的主人了,不斷瓜分蠶食公室的土地,僅給晉侯留下區區兩座城池。更令人發指的是,他們不去朝覲晉侯,反而要晉侯每年輪流到三家的居城去朝覲,這都什么世道!
齊國的田氏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以下犯上,把持朝政,目無尊長。可嘆當年齊桓公好心收留陳完,沒想到兩百年后鳩占鵲巢,田氏反而騎到了姜氏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春秋時期戰爭不斷,主要目的是爭霸。身為霸主者,又要尊王,又要攘夷,還要調解同盟的矛盾,分明是三世修來的好人。到了戰國時期,戰爭更加頻密,規模更加龐大,死傷更加慘重,主要的目的不是爭霸而是兼并,是大魚吃小魚,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自打孔丘去世,這世上被稱為“子”的人便多起來了,什么墨子、曾子、吳子、鬼谷子……他們或各占山頭,廣收門徒;或出入宮廷,為諸侯師;或離群獨居,著書立說,言必驚世駭俗,行必驚天動地,為這個本來就不太平的世界推波助瀾,攪得天下風起云涌。
唉,亂世啊!
魏斯禮賢下士
公元前445年,晉國魏氏宗主魏駒去世,其子魏斯即位。這位年輕的宗主環顧四周,很快發現自己的日子不好過。
日子不好過,倒不是因為窮。趙、魏、韓三家分晉,趙氏獲得的領土最多,魏氏排在第二,無論如何不算少。而且魏氏領有的土地,包括河東(今山西黃河以東)、河內(今河南黃河以北)和河南(今河南黃河以南地區),當時統稱“三河”,土壤肥沃,良田眾多,人口密集,是極為富庶的地區。
問題是,這些富庶之地的面積都不算太大,而且互不相連,還與齊、秦、趙、韓、鄭、衛等勢力犬牙交錯,一旦發生戰事,魏氏將四面受敵,首尾難顧。
魏斯就像一個家財萬貫卻沒有圍墻的土財主,必須得時刻盯緊自己那幾口裝滿珠寶的箱子,生怕它們被別人拿走。而不幸的是,他的鄰居中有那么幾位,老早就盯上了他的珠寶,只要逮著機會就闖進來偷,偷不成就搶——這樣的日子,你說他能過得開心嗎?
最讓魏斯頭疼的,就是西方的秦國。
自秦穆公年代開始,秦國便覬覦三河土地,只是畏于晉國強大,一直不敢輕易動手。智氏滅亡后,晉國實際上已經分裂,秦國趁機向東擴張勢力,多次派兵入侵三河。魏氏一方面加強防范,一方面也會派兵越境反擊,秦魏雙方互有攻守,但總的來說,秦國人占了優勢。
《孫子兵法》第四篇第五條記載:“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也就是說——土地的縱深決定國家的實力,國家的實力決定可投入作戰的人數,部隊的人數決定戰斗力的強弱,戰斗力的強弱則是勝負的關鍵。
魏氏之所以斗不過秦國,最根本的問題在于沒有戰略縱深。魏軍攻克秦國一城兩地,對秦國來說只是皮毛之傷;秦軍攻克魏氏一城兩地,那就是傷筋動骨,甚至有性命之虞。
如何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存下去?
一個名叫卜商的人出現在魏斯的視野里,他將成為魏斯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如果有讀者對這個人名表示“沒聽過,真的沒聽過”——沒關系,孔丘聽過吧?他就是孔丘的得意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被世人尊稱為卜子。
還是覺得印象不深刻?那好,請看下面幾句話: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
“賢賢易色。”
“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前面三句,即出自卜商之口;后面一句,則是孔丘對卜商的告誡。在孔門弟子中,卜商的地位至少可以列入前十名,而且最重要的,他被認為是《論語》的主要編輯者。
有這么一個故事,某一天卜商問孔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這是什么意思?”
孔丘看著院子里的一株桃樹,漫不經心地說:“畫畫的事兒,不也是最后才加以勾勒嗎?”
本以為卜商會百思不得其解,沒想到卜商馬上說:“您的意思,人必須先有忠信之質,然后再用禮去約束自己的行為,是嗎?”
孔丘又驚又喜,連聲說:“卜商這孩子,我可以跟他談論詩歌了!”
這個故事記載于《論語》之中。孔丘循循善誘,卜商一點即通,在歷史上傳為佳話。當然,考慮到卜商本人正是《論語》的編輯,我們也可以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孔丘死后,卜商游歷天下,最終在晉國的西河地方安頓下來,設館收徒,傳授學問。
這個地方,正是魏氏的勢力范圍。當魏斯聽說卜商到來,便主動找上門去拜訪。
魏斯第一次見到卜商,請教了一個關于音樂的問題:要我穿得整整齊齊去聽周朝古樂,總是昏昏欲睡;但是聽鄭、衛之音,就精神百倍,樂此不疲,這是為什么?
儒家講究禮樂教化,周朝古樂多記圣人教諭,被視為樂之典范,孔丘還花了大量時間來整理它們。而鄭國和衛國的音樂,多寫男女私情,是在市井之間流傳的民間小調。
卜商回答:“周朝古樂,是用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鄭、衛的小調,乃是靡靡之音,毫無節制。您問的是樂,愛的是音,依老朽之見,您是把樂和音搞混啦!”
卜商順著這個話題,勸魏斯親近賢臣,遠離小人,注意自己的愛好,檢點自己的行為。
魏斯大受啟發,當場向卜商行弟子之禮,并且邀請卜商到安邑去講學,擔任他的顧問。
卜商欣然應允。
在當官這件事上,卜商和他的老師一樣,沒有任何扭捏。正如他自己說的,“學而優則仕”。如果空有一肚子學問,不通過當官來實施,豈不是等于空談?
但是,他和孔丘也還是有所區別。孔丘終其一生,志在克己復禮,幻想恢復傳統秩序,將周禮的復興作為最高理想;卜商則不拘泥于周禮,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學問解決現實問題。
換句話說,孔丘是理想主義者,關注“這個世界應當如何”;卜商是經驗主義者,關注“如何改良這個世界”。后世有學者認為,卜商的學術主張在某種意義上孕育了戰國時期的法家思想。
卜商的到來,給安邑帶來一股清新務實的學風,同時還給魏斯帶來一批能人志士。這些人或是卜商的學生,或是卜商的朋友,或是卜商的仰慕者。他們聽說卜商在魏斯那里受到重用,紛紛來到安邑尋找自己的前途。一時之間,魏斯門下人才濟濟,形成了戰國時期第一個人才集聚中心。
有一次魏斯請卜商的學生田子方宴飲,席間有人奏樂。魏斯精通音律,難免要賣弄一二,說道:“鐘聲有些不協調,左邊的高了一點。”田子方笑而不語。魏斯問:“先生為什么笑呢?”田子方說:“為人君者,不應該把心思放在娛樂上面。音樂嘛,聽得明白就行了,像您這樣善于鑒賞音樂,我擔心會疏于管理朝政。”魏斯點頭稱善,虛心接受了意見。
一日魏斯的世子魏擊出行,遇到田子方。魏擊下車行禮,田子方卻大大咧咧,一笑而過。魏擊很惱怒,攔住田子方說:“究竟是富貴者盛氣凌人,還是貧賤者盛氣凌人?”田子方說:“當然是貧賤的人啦,富貴者哪里敢對人無禮!國君盛氣凌人就會亡國,大夫盛氣凌人就會失去封邑。像我這樣貧賤的游士,話不投機,行為不爽,拍拍屁股就告辭了,有什么好操心的呢!”魏擊馬上向田子方賠禮道歉。
魏斯聽說這件事后,感慨地說:“如果不是在賢人身邊,怎么會聽到這樣的真知灼見呢!”
段干木也是卜商的學生,一心治學,不想出來做官。魏斯親自登門拜訪,他竟然翻墻而走。魏斯沒有因此生氣,反而更加尊重段干木,每次經過段宅時,總要在車上起身以示敬意。有人問道:“段干木不過一介草民,您何必如此行大禮呢?”魏斯回答:“段干木在權勢面前不改變自己的節操,有君子之道。他雖然住在茅草房子里,賢名卻遠揚千里,我怎敢不對他表示敬意?”后來段干木終于答應與魏斯見面,魏斯聽他談治國的大道理,一直站著,幾個時辰不敢坐下休息。這件事傳出后,魏斯禮賢下士的名聲就更響了。
連魏氏的宿敵秦國都感受到了安邑的變化。據說有一次秦厲共公想討伐魏氏,有人勸道:“魏氏現在人才濟濟,連田子方、段干木這樣的名士都在為其服務,恐怕不是用武力能夠征服的。”秦厲共公便打消了出兵的念頭。當然,這樣說有點夸大其詞,從此后的歷史記載來看,秦國并沒有放棄對魏國的進攻。
真正讓秦國人有所忌憚的,是一個名叫李悝的人。
李悝變法
公元前425年的一天,一支秦國軍隊逼近魏氏領地上郡——“郡”是春秋末年的新興事物,當時三晉都在各自的戰略要地設置了郡,主要目的是鞏固邊防。郡的軍政長官稱為守,也尊稱太守。上郡地處西河,與秦國交界,不消說,就是為了對付秦國而設的。
這支秦軍遭到了上郡軍民的阻擊,兩軍還未接觸,魏軍便箭如蝗飛,秦軍將領一開始并未在意,但是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魏軍射過來的箭又狠又準,而且似乎射程更長,瞬間倒了一大片秦軍。他猶豫了片刻,剛想下令撤退,猛地一陣疾風迎面撲來,還沒來得及驚呼,腦門上已經中了一箭。
當他從戰車上栽倒的時候,眼睛的余光正好掃到了遠處那面迎風招展的“李”字大旗。
這支魏軍的統帥,就是上郡守李悝。
現存史料的記載中,找不到關于李悝身世的記載,只知道他曾受業于卜商的弟子曾申,算是卜商的徒孫,來到安邑后,受到魏氏家相翟璜的賞識,被推薦擔任上郡守。
李悝到上郡不過數年,上郡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糧食產量提高了,社會治安變好了,更重要的是軍事力量變強了。
原來,李悝為了提高上郡軍民的射箭技術,下令用射箭比賽的方式來判決官司,“中之者勝,不中者負”。在這種激勵下,上郡軍民個個苦練射箭,培養了一大批神箭手,每次與秦國發生軍事沖突,魏軍都因射術高超而大占便宜。
因為李悝在上郡干得成績斐然,翟璜卸任后,魏斯將他召到安邑,繼任了家相。
魏斯的初衷,是要李悝將上郡經驗推廣至整個魏氏領地。他沒有想到,這一人事變動悄然拉開了戰國時期第一場變法運動的序幕,魏氏政權從此被拉上了富國強兵的快車道,其速度之快,不只是秦國望塵莫及,其余各國也莫不瞠目結舌,望洋興嘆。
李悝是那種給他一個小舞臺,他能演好《圖蘭朵》;給他一個大舞臺,他就能整出一場奧運會開幕式的人。
早在上郡工作期間,李悝就通過觀察和研究發現,方圓百里的土地,除去山川、村落,約有六百萬畝耕地(相當于今天的一百八十萬畝)。如果農民精耕細作,每畝可增產糧食三斗,反之則減產三斗,總計差額有一百八十萬石。
這個數字在當時意味著什么呢?
一個成人一年的口糧約十八石,一百八十萬石可以供應十萬人一年的口糧。
尋常年景,一石糧食可以賣三十錢(銅幣),一百八十萬石就是五千四百萬錢。當時一頭豬的價格約二百五十錢,五千四百萬錢可以買二十一萬六千頭豬。
一個農民一年衣著費用約三百錢,五千四百萬錢可以解決十八萬農民一年的衣著費。
要想民富國強,不用偷也不用搶,把自己腳下的地種好就行了。在李悝的領導下,魏氏政權頒布了“盡地力之教”的三條政策:
第一,指導農民同時播種多種糧食作物,以避免單一的品種遇到災害難以彌補;
第二,命各級官吏督促農民抓緊耕種,及時收割,以免災害天氣影響收成,也不讓周圍的強盜有可乘之機;
第三,要求農民利用住宅周圍的土地栽種桑、果、蔬菜等,擴大副業生產。
在現代人看來,這些措施也許不足為奇,但是在當時卻意義重大。前面說過,春秋時期的國家大事有兩件,即“祀與戎”,戰國時期競爭殘酷,求老天告祖宗也不管用,國家大事便只剩下“戎”。李悝“盡地力之教”,卻是以農為本,將農業生產當作國家的頭等大事來抓,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對魏氏的影響不亞于十一屆三中全會對現代中國的影響。
發展農業的同時,李悝強力推行法治,編撰并頒布了中國第一部系統的法典——《法經》。李悝認為,法律最根本的作用是維護社會秩序,讓人民安居樂業,不受盜賊的侵犯(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故其律始于盜賊)。因此《法經》六部,以《盜法》和《賊法》為首,強調對私有財產的保護,同時也強調專制政權下的尊卑等級制度,對各等級劃分及其占有的田宅、奴隸等權力都進行了嚴格規定,超出規定叫作“逾制”,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可惜的是,這部法典的原文早已失傳,后人只能通過《漢書》《晉書》的記載窺知一二,因此本書也只好一筆帶過。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部《法經》奠定了李悝的學術地位,使他被后人視為戰國時期法家的先驅。數十年后,商鞅由魏入秦,在秦國推行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商鞅變法,就是帶著這部《法經》去的。后來秦國的《秦律》,甚至漢朝的《漢律》,都是在這部《法經》的基礎上擴充而成。
李悝還從市場的角度思考糧價問題。他認識到,糧價如果太賤,農民將入不敷出,生活困難;糧價如果太貴,則城市居民負擔加重,政府的財政也難以保障。因此糧價無論太貴還是太賤,都不利于維護統治。另外商人為了追逐利潤,囤積居奇,豐年低價購入大量糧食,災年高價賣出,也導致社會不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