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綻放:第二十三屆新概念獲獎者作品精選.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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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她的頭發會發光
鄒可/文
(一)
那一片漸漸涼爽的橘色陽光伴著夏末的蝶舞樹茂,成了我美好的記憶。那記憶是在早晨散步時,撞到垂下來的嫩綠的樹葉,一睜眼,看到藏在葉子底下一只長大了的黑色黃斑蜘蛛,它鋪開著爪子,它讓你驚訝,它也讓你驚艷。讓你想起,原來還有這么一件事。
我折了一堆嫩樹枝,它們帶著一片片的葉子,鋪在臺階上,鋪成兩個橢圓的形狀,我們坐在上面休息,枝條被葉子蓋著感覺不到,我的屁股下面很涼快。我們坐在廢舊別墅門前的臺階上,眼前是寬敞的空地,周邊環繞著一條條綠化帶、一片小樹林。左面涼亭那里的小樹林,每棵樹有三層樓那么高了。
她身子向前傾,手抵著膝蓋,支著臉頰,一副有些困難的樣子看著我,“鄒可,你是什么時候會騎自行車的啊?”
“初中,初二的時候。”我叉著兩腿往后仰,雙手扶著臺階,手底下藏著葉子。我抬著頭,望著一條從別墅后面伸過來的樹枝。它好長好高好大。
“你初中就會了,我上大學了還沒會。”她抱著膝蓋,臉頰埋在里面,笑著發出嘆氣的聲音,我感覺很好玩。
“我是在我三姨夫家,把我弟的自行車拿出來練,有一個輔助輪那種的。”我從屁股底下抽出來一條樹枝,我一邊掄著樹枝一邊說,“我當時就在我三姨夫家那條小巷子里,一下午就學會了。”
“就一個下午?”
“就一個下午!”
她飛快站起,低頭看向坐著的我,她的身體在夏末軟綿綿的陽光里變成了金黃色,她的頭發好像會發光,她的耳朵晶瑩透亮……
我坐在后座,兩條腿支撐著自行車,身體向前傾,溫柔的陽光鋪在我的臉上。她用力踩腳踏板,我用左手推著車座底下的彈簧,右手伸出來扶在她身體右邊,腦袋卻伸到左邊。我就像一只煮熟的橘色的蝦,在后座佝僂著背。這樣的姿勢我也覺得怪異,但是我認為這能最大限度地保護她,我的左手用來穩定我們倆。
在陳舟手里,車把好像是活的,我支撐得很穩,卻還是左右地晃。當我的手碰上去,就穩住了。
“你慢點啊,慢點,蹬。”我指示道。車把突然又歪了,向左打轉,歪出了九十度,她叫了一聲:“蹬不動!”“你使勁兒,不是,你把車把擰過來——車頭向外,向外!”我有些著急,把手縮回來把著車座,兩條腿更加用力地支撐著,好讓她可以更方便地轉回車頭。
“拐吧拐吧,那邊全是石子。”我的右手輕輕地推著車把,她順著我的力,也慢慢向左轉動。陽光灑在我們的臉上,鋪滿她的身體,轉瞬又被別墅擋住,從下到上涂滿清涼的陰影。她在車座上踩著腳踏板,我在后座,兩條腿不住地跟進支撐,我是她的輔助輪。陽光下的影子悠長,我們踏過了樹影,吃掉了斑斑駁駁的石子影子;我們踏過了樹影,飛過了散香的花影;我們踏過了樹影,穿過了別墅的樓頂。我們追隨著它們的影子,我們的圈越轉越大,越轉越大,直到繞著不能再大的圈子。她踩著腳踏板,我踩著影子,兩只手推著車座底下的彈簧。我們一會兒暴露在陽光底下滿身金黃,一會兒又被擋住從下到上全身清涼,我們是移動的光點、閃爍的流星。
(二)
“走啦!”
她說得好突然,車座在我的手中突然消失,車座底下有一圈圈的彈簧,最末一端劃了我的手。她要自己騎,但她兩只手仍然不安穩地晃著,我感覺她隨時會倒。可是那時她的語氣溫柔得讓我沒法拒絕。
她突然騎得飛快,好像天生便知道騎得快不容易摔倒,但也不容易停下來。“哎,你左拐,左拐左拐,別撞壇子上!”她整個身子都要歪向左邊,兩只胳膊僵硬地轉向。“往前走,往前走,往前往前!哎,你不知道那水泥地坑坑洼洼的嘛,還往那兒騎!”陽光照射在那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被擋住了一半,使每一個坑里一半的石子呈透明的橘黃,一半的石子呈密實的藍色。
“鄒可,我往哪里拐啊?”她到了臺階下面突然叫我。
“左拐啊——還能騎到臺階上啊?撞玻璃了!”我的右手揮向左邊。
“那我就騎進去!”她拉長聲音回答我。
“那不行,傷了你,我怎么跟阿姨交代?這回向右拐,右拐!”
陳舟的腦袋向右歪了,自行車也跟著向右轉去,我追上她,我們開始繞著別墅轉。
別墅后面有一排我叫不出名字的樹,它們的葉子很小很圓,在秋天它們會結出一串又一串紅色的果子,很小很酸,我不敢多吃。我們路過紅色的還債標語,路過刷著橘色油漆的圓拱門,門旁邊有一個石桌、四個石凳,在秋天我會坐在靠近拱門的一個石凳上,給陳舟打最后一個電話。
“往右往右。那邊都是小路,你別摔了!”另一邊是小路,五分鐘就可以穿出去,那邊車水馬龍,車來人往,我也奇怪,這里好像沒人知道一樣,那樣寧靜沒人理會,成了我們的地方。
“慢點!就這個速度,我能跟上你!”“那我再快點!”“不是,前面是湖,你傻啊,慢著點!”我跟著她的速度,在別墅后面寬敞的柏油路上,右手一直按著車后座,左手一甩一甩地隨著腳步,我感覺左手好多余。我們的左邊,是有人住的別墅。秋天的時候,我在這里看到他們一家人在拍照,各種形狀的樹葉,紅色、紫色、黃色、黑色,還保持著水分,鋪在地上,他家的女兒踩在上面蹦蹦跳跳,后面搭著反光板。
“右拐,右拐。”湖邊來的人多,別墅這邊的玻璃有幾塊被打碎了,沾上了一塊塊棕色的淤泥。她的腦袋開始左歪右歪,頭發順著脖子在領口左右飛掃,發出泠泠的聲音。
“騎不動了吧,歇會兒,咱們上橋!”我在她后面。
“不,我還能騎!往哪兒拐啊?”她的聲音拉長,腦袋左歪右晃。
“往右,往右。咱們回去,這邊全是水!”
“好!”
“你注意點,前面是小路,小樹可多了!”
陽光透過一片片葉子,斑駁的凝塊兒,沒有風,葉長蟲飛,荷葉鋪在湖面靠近另一岸,到了秋天,我會冒著雨跳進湖里給她摘蓮蓬,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秋天蓮子早沒了。那里過了橋,向右拐,再走進小路,五分鐘就到了附近的公園,早上去最好,小動物都那個時候出來。
陽光透進一根根樹干的空隙,在我們眼前很快閃過,忽亮忽暗,她的頭發在我的眼前忽隱忽現,她衣服上一條條的影子快速地閃過,落到了我的胳膊上,落到了我的眼皮上。
“鄒可,鄒可!”她叫著我,跟我說了些什么,但我沒聽清也沒記住,只記著她沒有回頭,頭發在領口左擺右擺,腰隨著腿向左彎向右彎。一塊一塊的樹影躺在傳送帶上,快速閃過她的身體,閃過我的胳膊,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上。我看到我的眼皮一下黑一下紅、一下黑一下紅……
穿過涼亭,我們回到了開始的地方,在那片寬闊的地方,我不用再跟著她,她繞著寬闊的邊界,盡可能找到最好走的路線,我在里面畫著小圈,跟隨她的方向。
“就這速度,就這速度——哎!腿!別偷懶,你剛學會騎車,要踩到底,踩整整一圈!”
太陽在別墅旁邊的圓拱門那里,把拱門的影子拉得好長,圓形成了橢圓形,橢圓里的石子成了石條,石桌和石凳成了石山,地面依舊是一半橘紅一半藍,她越騎越快、越騎越快,我跟不上她了,我畫的圈小,她畫的圈大,我暈頭轉向地試圖跟上她,她的身體變得透明,她的頭發被拉得好長,她的頭發在發光……
漸漸涼爽下來的太陽,伴隨著夏末的蝶舞樹茂,成了石子上的橘紅光芒,成了陰涼的墻根草,成了我那時的美麗記憶。這個廢舊的別墅區,成了我們經常相約的地方,我們一同在這里晨練,一同在湖邊散步,一同在湖橋上看遠處的湖水盡頭,一同從湖對岸穿越小路去公園,一同坐在湖心的小亭的圍欄后面……我們看著湖面波動,聽著遠處的鶴鳴,放著貝多芬F大調奏響曲《春天》的第二樂章。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我們被飛來的燕子嚇了一跳,因為它們掠過了我們倆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