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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茫茫云海。仿佛一望無際的松軟的棉花糖,卻沒有一絲甜味。云下是我真實的初三,我真實的101中學,我真實的朋友們。云上是同樣真實的銀灰的金屬機翼,正帶我奔向未知的海域。

36小時前,我還在考場上。我對中考最真切的記憶是考場窗外小樓紅色的飛檐。這個位于圓明園腹地的美麗校園,在我的期待里,應該有很多這樣的飛檐。考完語文那天驟雨初歇,撥云見日。瓦縫里積下的雨水一滴滴地漏下來,敲打著地面,像一個高僧一邊在萬籟俱寂之中誦經,一邊往青花瓷的缽里扔圍棋子。為什么高僧不撥念珠扔圍棋子兒?這么賣萌。我不知道,我腦子里的意象就是這個樣子。我腦子里本來就有很多奇怪的念頭,媽媽跟我說了那句話之后更是如此。

我媽媽缺席了我整個初三,奔赴哈佛大學去弄清楚一個叫作“媒介與性別的關系”的奇怪問題。中考前夕,媽媽又在我緊張萬分地備考時突然出現。那時,我感覺自己在竭盡全力往一個大氣球里吹氣兒,希望它能帶我飛翔,又隱隱約約地擔心它根本飛不起來。可我已經吹得兩腮酸痛,元氣大傷。在鉚足渾身的力氣,鼓圓兩腮,準備最后一次發力的時候,媽媽突然說:“考完之后,我帶你到波士頓去上高中。”

她坐在一個芬蘭產雙層原木床的下鋪,把我所有衣服翻出來,一件一件拎起來看。胳膊上搭著七八件夏天的單衣,散發著烘干的香味,好像捧著一大束干花。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兒沒影響她手的速度。“不過你還是得好好考,誰也不知道將來發生什么。”

有這樣一個媽媽,你甚至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步發生什么。我剛上幼兒園小班的時候,她對姥姥說“媽媽,我想去考博士。”我上中班的時候,她就已經在北京讀書了。當我大班結束,和小朋友約好,在山東師大附小繼續做好朋友的時候,我媽媽給姥姥打了一個電話,“媽媽,下午帶崽到北京來吧,明天中關村二小開始面試”。然后,我就違背了和小朋友們的約定,開始在北京讀小學。

我剛上初三,所有的家長都嚴陣以待的時候,她竟瀟灑地拉個箱子去哈佛大學了。臨近終點,我正在全力以赴地準備最后一次沖刺,剛各就各位,等待發令槍,她突然讓我改變方向。這,就是作為一個小孩的宿命嗎?

我把頭扭向右邊,媽媽正興致勃勃地翻看一本英文航空雜志,她已經習慣了飛行。我卻昏昏沉沉,意識混混沌沌。其實從聽到媽媽那句話開始,我就一直沒有清醒過來,像進入一個夢境。我記不清楚考完語文那天,雨停了沒停。東邊天晴一半,西邊的云層里好像仍有雷聲。考場看見的那個飛檐是紅色的,還是灰色的呢?

進考場前,在那個飛檐附近,我看見了我的三個死黨。那種時刻可不是能用來聊天的啊!我只能什么也不說。擔心那個性情爽直的藏不住心事的小辣椒,會突然大放悲聲,哭著不肯去考場。

我想的是那些約好的考完試“顛覆”北京城的計劃,我都參加不了了。她們玩得歡天喜地的時候,我卻不在場。還有,我可能來不及向老師們道再見。考完后沒有返校安排,各自散了。

我也要和我熟悉的生活失散了。我的校園,荷花綻放的池塘,依依的垂柳,碧綠的芳草地,與圓明園之間的鐵柵欄。我們多少次把臉放在那里神游圓明園。我的樂團,上了初三,我有些不喜歡那里了,現在又讓我深深地依戀。我的各科老師們,喜歡我的,不喜歡我的,現在我都那么愛你們,希望把我們有趣的或者枯燥的課上到永遠。

那一瞬就是永遠,永遠的別離。

別離之前的幾十個小時里,我像一個臥底。全身披掛地上了戰場,可我知道我將毫發無損。我應該毫不退縮地投入戰斗,還是當成一次演戲,領略一下戰地風光?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少女。反正人性是追求安逸的。考試前和考試中的每一天,我都是高枕無憂,酣睡到天亮。我小心地掩飾著自己的輕松,在殘酷的時刻,與我的戰友們共進退。但常對我疲憊的同窗們涌起莫名的深深歉意,好像他們今天所受的苦都是因為我臨陣叛變。

雖然我假裝擁有與他們同樣的激情與焦慮,其實我早就叛變了。我是一個藝術特長生,而且是樂團主力。我的錄取是有加分的。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在一個陣營里;而現在,即使再加100分,對我也沒有意義了。我要離開了。

從考完到離開不到四十個小時里,媽媽讓我幫她打包。我溫和地拒絕了,我要利用有限的時間處理我的離別。我要給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去送一套書。相識九年,不知看丟了她多少典藏精品,也只能想出這樣蜻蜓點水的辦法來略加彌補。她開門時我幾乎要落下淚來,卻一句有關痛癢的話也沒說。送了書,還陪她打了會兒羽毛球。那天穿的褲子腰圍松,動作稍大就感到涼風拂臀,一直騰出一只手捏著褲腰。她哈哈大笑,說我“楚王好細腰”。我記住了你的笑聲,你將來也會知道我現在的憂傷。我把來意草草寫在紙上,夾在書里。我不想在最后一刻看到她的淚水,我想在將來思念她的時候,耳邊回蕩著她的笑聲。但這樣做等于剝奪了她表達情感的機會,就像有扇門,我奪路而出,卻把她關在門內。

在見她之前,我參加了畢業典禮。我試著和語文老師說再見,突然泣不成聲。三年來,您從我的文字里認識我,我從課堂上,從評語里,從鋼琴聲中認識您。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在淚光中晃動。我們擁抱,互相把名字簽在屬于我們那一屆的綠色校服上。然后,我準備揣著這件衣服,登上飛機……

因為疲憊,我登機不久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航程還在繼續,艙內的燈已經關了,漂浮著頻率不同的鼾聲,媽媽還在看那本雜志。我彎腰把背包打開,將手探進去,去摸那件衣服。此刻,它對于我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而在那一刻我迫切地感到一定要立刻找到它。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那布料攥在手里,然后貼近鼻子,聞一聞那天食物的氣味,與我擁抱的同窗們的氣味,簽字筆的氣味,灰塵的氣味,霧霾的氣味,北京六月楊柳梢頭的氣味。還有三年來,我那歡天喜地的虛度時間的氣味兒。讓我在一萬米的高空,給我的心靈找到一塊立足之地。

黑暗的摸索中,我感到化纖織物滑膩的手感,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它。我把它展開,鋪在膝蓋上。可它是什么呀?摸索的時候我就感覺有點兒不對——它太干凈了,太順滑了,太馨香了。我要找的那件帶著四五十個鬼畫符似的簽名,不同筆跡,不同顏色,甚至還有一方石印留下的小紅戳,像個意猶未盡的落款。膝上這件如初春的麥田,除了碧綠還是碧綠,還有就是碧浪洗衣液的味道。頸后留白處空空如也。我拿錯了!

天意如此!我認了!這是天意讓我與我曾經擁有的日子做一個徹底的告別,哪怕一件襯衫的念想都不給我留。“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這時,是中國的深夜,我的朋友們都該睡了,我清醒得像一滴水。我悄悄地把塑料遮陽板拉開一條細縫,窗外竟還是明亮的白晝。云海茫茫,不再像蒼狗翻滾,平靜了許多。

波士頓,我來了。背上空空的行囊,腳下一雙拖鞋。我把和我血脈相依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后。你,又將給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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