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激凌與遲到的關系,就像魯迅先生所說“文學與出汗”的關系。
食堂一隅有個自動冰激凌售賣機,賣的都是夾心餅干狀的冰棍。這個機器給了初來乍到的我很多安慰,讓我覺得南校是個甜絲絲的地方,不那么冰冷嚴肅。雖然這個機器腦袋不太靈光,有時投錢進去一無所獲,踢打冰柜也是無濟于事。我去南校報到那天,什么分區啊、教室排列啊都沒記住,滿眼就看到這臺機器。其實那天吃的巧克力餅干夾著的香草冰激凌是免費的,而且也不是從這臺機器里取出來的。
那天開始是高年級學生充當導游,新生們排成兩列,一起游覽雖不大卻像迷宮似的校舍。教室編號從一千到九千,房門重重疊疊、錯綜復雜,繞過一圈之后我仍是腦袋空空。
那之后便被領到食堂里,他們稱作“Cafeteria”的所在,按姓氏字母排序領課程表。我局促地站在一旁,擠不進“J”那一隊里,臺階下的母親臉色不大好地看過來,她喜歡氣宇軒昂的孩子,最討厭的行為就是林黛玉進賈府似的,每一步都思思量量,像踩進了雷區。可我現在就像植物根部上剛分出的一個孱弱的枝杈,擠在人高馬大的同學里面,也不敢出聲請他們讓出一條縫,但是有他們遮擋,可以躲過我媽的注視。
校長是個年輕的謝頂君,與幾個老師一同搬著數個紙箱進來,撕開包裝,冷氣裊裊升起,食堂里爆出一陣歡呼,辦完手續急急地擁過去,把紙箱圍成一個圈,像是在蟻群里擠了一滴蜜。同學們對零食的熱愛在之后的學期中時時可見端倪。這種不加掩飾的熱忱并不令人討厭,總比移開目光對小利做不屑一顧狀,其實心中滿是欲念要好。
我仍慢吞吞不敢深入圈內,將身后的人一個個讓過去,攥著課表故作從容地東張西望,看到食堂一面玻璃墻里投入的惡意而澄藍的天空。我不敢對上母親的目光,也不明自己在偽裝和懼怕什么。
我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到了一個扎著馬尾辮的亞洲面孔的女孩。
“你是中國人嗎?”
我點點頭。
“你不吃嗎?”她用中文問道,揚揚手中缺了個角的雪糕。
母語的親切感如同一縷陽光,把我從無光的深海中打撈了出來。
我搖搖頭,她狐疑地看了我幾秒鐘,然后像一尾金魚,尾巴一甩,從人縫中溜走了。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只為我拎出的冰激凌。我發自由衷地謝過她,不遠處母親見我跟人說上話,松了口氣,向別處走去。她叫麗貝卡,生在美國,中文說得不甚流利,但日常交流沒有問題。
集會結束后我們一起走到正門,麗貝卡去找她初中的朋友,友好地與我道了別。她是在南校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我始終感念她的熱情。
學校順理成章地開學了。冰激凌售賣機不在經常走過的地方,學校又恢復了迷宮,很多新生都迷失在進門后的第一個拐角,不知道該進入哪個區,不知所措地核對著地圖。學校似乎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校長站在醒目處,沒有一根頭發的頭頂簡直像個活動地標。他一大早的工作就是幫每一個新生找到歸宿。我因語言不過關,需要在“ELL”班里學習英語。“ELL”班和國內一樣,教室基本固定,活動的是老師。不像正常班里的同學,像跳房子一樣,上完一節課就趕緊拿起行頭,火速換地方,趕赴下一堂課的教室。課間只有5分鐘,很容易就迷路遲到了。我上文化課沒有這種困擾,上體育課時則遇到了麻煩。
美國人書寫數字的方式令人費解,尤其是“4”和“6”,極易混淆。他們寫“4”時要從右角圈下一個肥大的圓弧,最后在突出圓弧一點處頓筆拉出來,最后看起來就成了個挺著將軍肚的“6”。當日我自以為已經把課表背熟了,就沒有再帶來。這里的體育課不像在國內是在露天的大操場里上,出門就能看見。這里戶外的操場都是有特殊用途的,比如足球場、網球場、棒球場。一般的體育課是在室內的體育館中上的,我對體育館的位置一點頭緒也沒有,就去所在學院的辦公室詢問。那女士將教室編號寫在便簽紙上遞給我,并粗略地指了方向。
我按她說的方向找去,左轉右轉,還是迷了路。課間只有5分鐘,讓夠一個不熟悉校園的新生找到下一節課的教室,連如廁的工夫都沒有。我迷路耽誤了時間,上課鈴卻不等人,“嗶”的一聲短音哨子似地響徹校園。
雖說開學第一周老師多少會對遲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也不愿意在第一節課就留下惡劣印象。我拉住路過的一個老師模樣的人,舉著那個找路秘笈。那老師爽快地帶我走到標著“6XXX”的教室前,與便簽上的記錄別無二致。但眼前這教室無論如何也不像體育課場地,一位穿著襯衣皮鞋的男士正在大屏幕上調試講義。莫非美國的體育課也這么富有學術性嗎?那正教課的先生注意到門口有個可疑的人影,便停下手中活計,轉過頭來。
“怎么了?”他問道。
“這個是體育課嗎?”
班里掀起了一陣小小的哄笑,那位先生和將我送來的老師都吃了一驚。
“體育館在‘4XXX'。”那先生簡潔明了,沒時間跟我多說。
我把便簽遞給為我指路的老師,他凝神看了一會兒,大笑三聲:“總之也不算遠了,你從這里直著跑過去,向左拐一點就是。”我謝過他,大步沖進體育館,看著既有籃球筐,也有網球網的場地,這才放下心來。
后來的半個月中我又迷了兩次路,所幸都沒有晚得太離譜。
南校規定若一學年中一門課遲到超過九次,不論成績如何,都要重修。有這樣的韁繩勒著,我初三時做的那些混事就不可能再現了。那時家里沒人,我的手機鬧鐘又時時出故障,或者根本是響了沒聽見。大概有兩三次,在絢爛的陽光中通體舒泰地醒來,疑惑著為何今日睡得這么好,一看表不是八點就是九點。我曾是個極致的懶人與樂觀主義者,想著都已經遲到了,不如把飯吃了。于是找好食物,嚼著出門,照樣要紅燈停綠燈行,絕不莽撞。那時老師都已經抽不出心思來罵人了,所以沒什么嚴重的后果。但在這里就不行了,遲到的后果很嚴重。
這時我已經忘了冰激凌機,滿腦子都是找迷宮的出口。我也曾嘗試團隊作戰。我的新朋友 H住得離我家只有一街之隔,就約好早上一起上學。但這美好的計劃只進行了一星期就夭折了,因與 H一起行路絕不比大片的追逐鏡頭乏味。7:35上課,若按正常速度,從塞爾溫街到學校至少要15到20分鐘,H卻精準地每日7:28出現在家門口,扛著個行軍似的大包,一句話也來不及說,披頭散發地拉上我一同狂奔。我們甚至等不及按燈過馬路,只是草草地左右一揮手就在車流中穿了過去,然后抄最近的小路,為此不惜在清晨的露水中淌過泥濘的草地。一路不停地奔跑,成功時能趕在打鈴的剎那進入教學樓,運氣不好時就只能聽著尚且遙遠的鈴聲號叫。
為了我的心臟安全考慮,我決定獨自上學。之后搬到遠處開始坐班車,H卻一如既往地遲著到,像是紛紜世界里一個亙古不變的記號。有時進教室晚了,四處一掃若 H還未到,那就說明不算晚得無可救藥;若是H已經坐在座位上喘著氣,那就是說不得不去學院主任處簽一張單子了。
她也不是故意不守時,雖然有習慣性的拖延癥,非到最后一刻絕不出手,但也不是太嚴重,關鍵是九年級剛入校時,天天在迷宮中兜轉,經常遲到,最后遲到就成了常態。
九年級時這么做還好,但十年級時我們被一同分到以嚴厲著稱的K先生班里,且一周有四天英語課都是第一節。H收斂了很多,但還是隔三差五地遲到四五分鐘。K先生的一切決定都要看心情。他沒有整人的心情時,晚那么幾分鐘不在話下;但若那股倔勁上來,晚三十秒也不會放人進門。學期末時他在全班做了一次不提名的警告。“有些人”,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像用放大鏡聚火似地集到一個點上,“有些人把遲到當家常便飯。但出于好意,我要提醒一句:遲到九次,明年就要重修我的課。”
H面無表情地在我身后假寐,結果直到放假也沒見她被傳喚。
“你到底在英語課上遲到了幾次?”
“八次。”她咧嘴笑道。
唉,伙計,冰激凌機放在迷宮的入口,那不是路標,是廣告,一切的甜美都是信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