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倫理”與“道德”概念
對于“倫理學是什么”的問題,簡單地講,我們可以像說物理學、地理學、心理學等許多學科一樣,顧名思義,倫理學就是研究“倫理”,或者說研究“人倫之理”“做人之理”,我們可以以這個最初步的定義作為我們的出發點,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倫理學也是人文學科的重要一支,即倫理學是有關人與人關系的學問,因為,“倫”的本義也就是“關系”或“條理”,古人說的“五倫”,也就是指人與人的五種主要關系,或者說條理,即所謂“五常”或“綱常”。在古代,這種關系還特別指親屬關系,“五倫”的主體是親屬關系,所以人們也會說享受親情的快樂是“天倫之樂”,而破壞這種關系的一種罪行則為“亂倫”。但人之倫、人之理也可以說有其他方面的內容,廣義的“人理學”或“人文學”大概不僅要包括所有人文學科,甚至還要包括社會科學諸學科,而我們已經習用的“倫理學”顯然并不是研究人的全部道理的,那么,“倫理學”是有關人的道理的哪一部分呢?它是一門什么樣的學科呢?
在此,我們先要指出一個與“倫理”相近的概念,一般的教科書也更是經常如此給出另一個初步的定義:說倫理學就是研究道德的,倫理學的研究對象就是道德,“道德”與“倫理”這兩個概念,無論是在中文里面,還是在其西文的對應詞里面,一般并不做很嚴格的區分。它們都是關乎人們行為品質的善惡正邪,乃至生活方式、生命意義和終極關懷。因而,以道德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的倫理學,也就是關于這些問題的種種說法和道理的一門學問。當然,至此這定義還是很空洞,幾乎什么也沒有說明,必須做出具體的分析。
我們在此有必要區分作為對象活躍地存在著的道德現象和對這一現象的思考和研究。我們還是先從概念入手。“倫理”與“道德”這兩個概念大致相同,經常可以互相換用,但是,無論在日常用法還是在其語源和歷史用法中,還是有一些變化和差別,觀察這些變化和差異,將有助于我們較深入和全面地理解倫理學的研究對象。

陀斯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一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同時也是一位文學界的偉大思想家和提問者,他以其熱烈的真誠、敏感和才華,在其作品,尤其是后期的長篇小說《罪與罰》《群魔》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提出了有關現代人的道德狀況、價值追求和精神信仰的根本問題。
比方說,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對“倫理”“道德”的使用中,我們會說某個人“有道德”,或者說是“有道德的人”,但一般習慣不會說這個人“有倫理”,是“有倫理的人”;而另一方面,我們一般都用“倫理學”、甚至可直接用“倫理”來指稱這門學問,而較少用“道德學”來指稱。換句話說,在日常用法中,如果我們細細體會,會發現“道德”更多地或更有可能用于人,更含主觀、主體、個人、個體意味;而“倫理”更具客觀、客體、社會、團體的意味。這兩個詞的歷史用法中大致也是這樣,它們的古今用法比較趨于一致。即便在儒家那里,傳統“道德”概念本身也含有較濃厚的自我主義和強調主體觀點的痕跡,尤其是“德(得)”字。在某種意義上,“道德”即是“使道(道理、道義、原則之類)得之于己”, “道德”也就是“得道”。
當然,我們在學科的理論形態方面還要遇到一些困難,即在中國歷史上,雖然很早就出現了“道德”“倫理”這兩個詞,如《禮記·樂記》說:“樂者,通倫理者也。”又《禮記·曲禮》說:“道德仁義,非禮不成。”《莊子·刻意》說:“恬淡寂寞,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韓非子·五蠹》也說:“上古競于道德,中世出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但這些地方所用的“倫理”和“道德”并不是固定常用的倫理學概念。在中國古代,在“倫理”這一面,被更多地使用的近義詞是像義、理、倫、人倫、倫常、綱常、仁義、天理等詞;在“道德”這一面,更常被使用的近義詞是像道、德、仁、仁愛、德性、德行、心性等詞。只是到了中國的近代,“倫理”和“道德”才成為固定和基本的倫理學概念,并且分別和西文中的詞有了約定俗成的聯系,如“倫理”一般對應于英文中的“ethic”“ethics”, “道德”一般對應于“moral”或“morality”。但兩者又不是、也不可能完全對應,尤其是涉及各自的語源和使用歷史的時候,這樣,理解兩者有時就會帶來一些困難,容易使人混淆,我們要細加辨析。
“ethics”(倫理)是源自希臘文的“ethos”一詞,“ethos”的本意是“本質”“人格”;也與“風俗”“習慣”的意思相聯系,而亞里士多德大概是第一個在嚴格的術語意義上使用“倫理學”(ethics)的人,由于他,倫理學才明確地成為一門有系統原理的、獨立的學科。后來羅馬人用“moralis”來翻譯“ethics”,介紹這個詞的西塞羅說這是“為了豐富拉丁語”的語匯,它源自拉丁文的“mores”一詞,原意是“習慣”或“風俗”的意思。
黑格爾區分“道德”與“倫理”的用法。他認為,“道德”同更早的環節即“形式法”都是抽象的東西,只有“倫理”才是它們的真理。因而“倫理”比“道德”要高,“道德”是主觀的,而“倫理”是在它概念中的抽象客觀意志和同樣抽象的個人主觀意志的統一。
哈貝馬斯認為,現代實踐哲學有實用的、倫理的與道德的三種不同的應用或實踐觀點,它們分別對應于三個不同的任務:即有目的的、善的和正義的。而現代實踐哲學也有三個主要的源泉:即功利主義、亞里士多德倫理學和康德道德理論。他看來傾向于認為,他的“話語倫理學”是試圖達到這三者的一個新的綜合的嘗試,即達到一個甚至比黑格爾范圍更大、也更恰當的綜合。但我們在此要注意,這里善、價值是與“倫理”的概念掛鉤,而義務、正義是與“道德”的概念掛鉤,這與中國對這兩個概念的一般用法是不太一樣的。
總之,東西方學者對“moral”(道德)與“ethics”(倫理)的解釋的歧異,反映出哲學家們的不同趨向,這種不同趨向的一個極重要差別是更強調主觀還是客觀,內在還是外在、個人還是社會。這種差別往往會決定各種倫理學理論的不同走向。雖然并不一定要通過區分和辨析這兩個概念來顯示差別,但這種對作為倫理學研究對象的概念的辨析,還是將有助于我們了解這種分野。“倫理”可以是低層次的、外在的、類似于法律、“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東西,但也可以是高層次的、綜合了主客觀的、類似于家園、體現了人或民族的精神本質的、可以在其中居留的東西。它連接內外,溝通上下、甚至在凡俗和神圣之間建立起通道。下面我們在使用這兩個概念的時候也會稍稍有點差異,當表示規范、理論的時候,我們較傾向于用“倫理”一詞,而當指稱現象、問題的時候,我們較傾向于使用“道德”一詞。
不過,一般說來,“道德”與“倫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被用作同義詞的。它們有微殊而無迥異。除了在某些哲學家那里之外,這對詞在后來的用法中也更多地是接近而不是分離。無論如何,兩個概念的趨同還是主流,我們在日常和理論上的使用也基本上還是大致可以遵循這一主導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