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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期憲政中的奴隸制問題

1787年制憲會議在奴隸制問題上的妥協

1860年,美國聯邦的南北區域因奴隸制問題面臨了國家分裂的危機,但危機的種子在制憲時期就早已埋下了。1787年制定的聯邦憲法究竟對奴隸制是支持還是反對,制憲會議的代表們到底是想阻止還是鼓勵奴隸制在美國的生長,一直是美國憲法史學界爭論不休的問題。

如前所述,憲法原文中并未使用“奴隸制”或“奴隸”這樣的字眼,在凡是涉及“奴隸”或“奴隸制”的地方,憲法使用的是其他的隱晦語言。譬如,在涉及南部的奴隸人口時,憲法文本使用了類如“所有其他人口”(all other Persons)、“服勞役的人”(Person held to Service or La-bour)或“目前在某些州內存在的類似的人口”(such Persons as any of the States now existing)之類的詞語。有的憲法史學者認為,制憲者們選擇使用這些詞是頗有用意的,因為至少有相當部分的制憲會議代表不愿在作為基本法的憲法中承認奴隸制的合法性(legality),更不愿意因承認其合法性而賦予奴隸制一種憲法意義上的正當性(constitutionali-ty)。之所以將奴隸人口稱之為“人”(person)而不將他們定義為“財產”(property)也說明制憲者們不愿也不敢完全無視奴隸的人性。所以,盡管聯邦憲法中含有關于奴隸制的妥協條款,但并不意味著原始憲法支持奴隸制在美國永久性地存在下去。這些學者甚至認為,妥協條款不過是一種緩兵之計,它們的最終結果是在將來條件成熟的時候廢除奴隸制。譬如,憲法中的“海外販奴貿易條款”(憲法第一條第九款)規定,在聯邦憲法實施的20年內,南部蓄奴州可繼續直接從海外進口非洲奴隸,而國會不得立法禁止這種貿易??雌饋恚摋l款將從海外進口奴隸的貿易視為一種合法行為,但20年的期限限定也可被理解為制憲會議代表希望利用憲法最終杜絕這項貿易(的確,國會最終通過法律,從1808年1月1日起終止了從海外進口奴隸的貿易)。此外,憲法中的“逃奴條款”(聯邦憲法第四條第二款)允許奴隸主追捕和重新擁有逃跑的奴隸,并要求自由州(非蓄奴州)尊重蓄奴州的類似法律(即不得將逃奴當成自由人來對待)。這一條款看上去似乎也是一種對奴隸制合法性的認可和支持。但有歷史學家指出,制憲會議做出這樣的妥協實屬無奈,因為奴隸在當時被認為是財產,受到州法的保護,而聯邦憲法(原文)則承諾,聯邦政府不能剝奪公民的財產,并要求各州相互尊重他州公民的權利,故自由州必須尊重蓄奴州維護奴隸制的州法。但與此同時,“逃奴條款”并沒有強制性地要求自由州必須幫助蓄奴州追捕逃奴,從而給逃奴通過逃入自由州而獲得自由留下了并非完全是想象的法律空間。[238]此條款同時間接地表明,奴隸制是一種地方性或區域性的實踐,并不具備適用于全國的普遍性。

另一些憲法史學家則認為,聯邦憲法實際上是為奴隸制提供了憲法意義上的保護。他們指出,憲法中直接而明確地涉及奴隸制或奴隸的條款有五條,間接涉及的則多達十多項條款,其中最重大和最直接的關于奴隸制的妥協有三條,即所謂“五分之三條款”“逃奴條款”和“海外販奴貿易條款”。他們認為,無論這些條款在遣詞造句上如何地慎重和隱晦,它們都承認了奴隸制在美國體制中的事實上的合法性。如“五分之三條款”允許南部蓄奴州將奴隸計算在州總人口內,從而使南部獲得了在國會中較大的政治代表權,這本身就表現了美國憲法中的非民主性。憲法準允南部奴隸主自由前往自由州去追捕逃奴,更是對《獨立宣言》所宣示的天賦人權理念的公然褻瀆。此外,憲法還規定,在各州發生叛亂時,聯邦政府有責任幫助各州平定內部的叛亂,這意味著,當奴隸們舉行反抗壓迫的群體暴動或大量逃離種植園時,將遭到聯邦政府的鎮壓和捕獲,或者說,聯邦政府(包括軍隊)可在必要時維護奴隸制的舊秩序。這些憲法史學者認為,所有類似的妥協條款成為了奴隸制在憲法實施后肆無忌憚地發展的法理基礎,而正是因為這些條款的存在,美國內戰才成為美國歷史上不可避免的悲劇。所以,他們更傾向于贊同著名的激進廢奴主義運動的領袖威廉·勞埃德·加里森的說法:1787年的美國憲法是“一部與死亡簽訂的契約”(a covenant with death)。[239]

多數憲法史學者認為,在建立聯邦時,要鏟除奴隸制是不可想象的。聯邦憲法本來并沒有打算、也不可能建立起一個烏托邦式的人間天堂。制憲的過程不過是一個不同的有產階級和利益群體通過協商進行利益交換和妥協的過程,所以制憲者必須承認奴隸制的存在,在憲法中盡量予以現實的默認,然后通過其他的限制性措施來推動這種與美國立國原則相違背的體制逐步走向衰亡,而當時反對奴隸制的任何過激行動只會破壞創建聯邦的基礎。歷史學家唐·費倫巴克爾(Don Fe-hrenbacher)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處理奴隸制的問題上,費城制憲會議的代表們實際上是制定了兩個聯邦憲法,一個是他們自己馬上可以使用的,另一個則是留給他們的后代去處理的。換言之,制憲者們在奴隸制問題上只做出了解決當前危機的妥協,而把最終解決這一難題的責任留給了后人,希望他們能有足夠的智慧和機會來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240]

聯邦政府的搖擺政策

然而,制憲會議對奴隸制問題的模棱兩可的處理給新生的聯邦政府帶來極大的困惑,并導致了早期的聯邦政府在相關政策上的左右搖擺。1789—1791年第一屆國會期間,來自北部的教友會教徒們曾率先向國會遞交請愿信,要求廢除美國國內的奴隸制。在南部的反對下,國會通過決議,稱只有蓄奴州自身才有權作釋放奴隸的決定。1789年,國會重新通過了由邦聯國會在1787年制定的《西北土地法令》。這條法令在美國歷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它提供關于在俄亥俄河以北、紐約州以西的“西北領土”(領土面積覆蓋今日的俄亥俄、伊利諾伊、印第安納、密歇根和威斯康星5州)上組建新州的規定,這些規定將成為新州組建和加入聯邦的標準程序。在該法令的第6條中,國會規定在西北領土上成立的新州將不得實行奴隸制,但允許奴隸主到該地區去追捕逃奴。對于反對奴隸制的人士來說,這項限制性的規定表明聯邦政府決心要遏制奴隸制在新獲取的聯邦領土上的發展、并最終廢除奴隸制。但對其他人來說,該法令允許逃奴法適用于西北領土則表明聯邦政府無意廢除對奴隸制的容忍。[241]與此同時,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決定將原屬于兩州西部的土地交由聯邦政府管理,但它們提出了一個先決條件,即聯邦政府不得在這塊俄亥俄河以南的領土上禁止奴隸制的實施,國會接受了這一條件。1793年,國會制定了聯邦第一個《逃奴法》,其中規定,當奴隸逃至外州時,奴隸主及其代理人有權在外州將其追捕和緝拿,并只需在當地的任何聯邦或州法院出具證明逃奴身份和歸屬的文件后即可將逃奴帶回本州。[242]《逃奴法》是對憲法中“逃奴條款”原則的具體實施,南部對此十分歡迎。1801年,聯邦政府在事先選取的弗吉尼亞州和馬里蘭州交界之處建立哥倫比亞特區,設立新的美國聯邦首都。在向國會轉讓土地時,弗吉尼亞和馬里蘭兩州要求聯邦政府不得改變已在該地區實施的奴隸制,國會接受了這一條件。自此,從建立的第一天起,首都華盛頓就開始實行奴隸制,直到內戰期間該地區的奴隸制被國會廢除為止。同年通過的另一項法律規定,凡逃入哥倫比亞特區的奴隸,被抓獲后,將被送還其主人。[243]

盡管有包括麥迪遜在內的許多制憲領袖人物的強烈反對,1787年制定的聯邦憲法還是允許從海外進口非洲奴隸的貿易在憲法實施后20年內繼續進行,這使得需要奴隸勞力的南部腹地各州(尤其是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兩州)有機會構建一個足夠大的、能自身繁殖的奴隸人口基礎。1807年,在當任總統杰斐遜的敦促下,國會通過法律,禁止各州繼續參與販賣非洲奴隸的國際貿易。[244]1818年,針對南部奴隸主無視聯邦法繼續從事奴隸走私的活動,國會又通過法律,對走私奴隸者處以重罰。

在這一時期,聯邦政府在打擊國際奴隸販賣貿易方面表現出堅決的態度,這一態度在聯邦最高法院對1823年安特羅普案和1841年阿米斯達特號案的審理中得以體現。[245]

安特羅普號是一艘西班牙籍的船只,在公海上被海盜劫持,用來裝運從其他船上搶來的非洲奴隸。該船被美國聯邦緝私船截獲后,船上載有的280名非洲奴隸被帶到佐治亞州的薩凡納城聽候處置。包括西班牙人和美國公民在內的船主紛紛前來,要求索回這些在他們看來屬于他們財產的非洲奴隸。此案成為聯邦最高法院審理的最早的關于奴隸制的案件之一。

首席大法官馬歇爾代表最高法院對此案做出了判決。他在判決中援引自然法的原則宣布:人人都有“獲取自己勞動成果的自然權利”,沒有任何人可以剝奪這種權利,因此,從道德哲學的觀點來看,販賣黑奴“是違反自然法的”,奴隸制是不能被接受的。但馬歇爾同時又聲稱,奴隸制和國際奴隸貿易是歷史形成的結果,所有歐洲殖民大國都曾參與過販賣奴隸的國際貿易,雖然英美兩國已通過法律禁止本國公民繼續從事這種貿易,但西班牙等國則仍然容忍這種貿易的進行,因此美國不能代他國立法,法官必須在歷史的遺留與現實可行的原則之間“尋找解決的辦法”。[246]

依據這種思路,馬歇爾法院將安特羅普號上的非洲奴隸進行了區別對待。他將約30名奴隸歸還給了西班牙籍的船主,理由是當該船被截獲時這些非洲人已經為西班牙籍的公民所擁有,因而這些奴隸已經成為他們主人的財產。對剩余的、為美國公民所擁有的奴隸,馬歇爾宣布將以“非法獵取的”走私物品予以沒收,言外之意,美國已經禁止本國公民從事國際販奴貿易,由此獲得的奴隸應被視為非法物品。獲得釋放的奴隸最終未能在美國居留,而是被美國非洲殖民協會(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安置到該協會在北非的殖民地(今利比里亞)上。這項判決雖然宣示了反對奴隸制的道德原則,但只將此原則運用于當時已經明令禁止的國際販奴貿易,并不涉及美國國內的奴隸制或州際間的販奴貿易。與此同時,馬歇爾也非常用心地強調了對奴隸制形成歷史的尊重,避免刺激南部奴隸主勢力或引起他們的恐慌。

最高法院在美國訴阿米斯達特號案一案的審理中的態度更為強硬,但也基本上遵循了馬歇爾在安特羅普案中建立的原則。[247]阿米斯達特號也是一艘西班牙籍貨船,1839年為兩名西班牙籍的奴隸主雇傭來運載從古巴奴隸市場買來的56名走私奴隸。當船行至公海時,船上的奴隸發動了一場武裝暴動,殺死了船主和船上的白人水手,并將兩名奴隸主擒獲關押。暴動的奴隸原打算駕船返回非洲,但在夜間航行中迷失了方向,誤入美國水域,在紐約海灣的長島附近被美國海岸警衛隊截獲,被帶到康涅狄格的聯邦法院進行審理。

此事立刻引起北部廢奴主義者的重視,他們積極活動,希望以此為突破口,迫使聯邦法院從司法角度做出一個否定奴隸制合法性的判決先例。審理開始后,兩名西班牙人要求美國按1795年美西海事協定將關押的奴隸作為他們的財產予以退還,并按國際法將奴隸們的暴動視為海盜行為,嚴懲殺死船長的奴隸。為非洲奴隸擔任辯護的廢奴主義者律師(其中也包括前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則認為,船上的奴隸是在國際販奴貿易被禁止后販運到古巴的,所以,他們的法律身份不是奴隸,而應是自由人;奴隸的暴動不是海盜行動,而是一種爭取自由、反抗劫持的自衛行動。廢奴主義派的律師還指出,美國已在1807年通過法律,否定了國際販奴貿易的合法性,將奴隸退還給西班牙人,等于違背先前的承諾,承認國際販奴貿易的合法性。他們因此要求聯邦法院將船上的所有奴隸予以無罪釋放。[248]此案也引起了聯邦政府的重視,總統馬丁·范布倫及國務卿極力向最高法院施加影響,要求將奴隸迅速退還給西班牙人以了結此事,避免外交上的麻煩。但最高法院最后以西班牙人出示的擁有奴隸的證明有詐為由,駁回了他們對歸還奴隸的要求。

大法官斯托利在判詞中對法院判決的理由做了說明。他說,根據美國與西班牙的海事協定,雙方應為各自遇險的船只和公民提供援助,如果阿米斯達特號上的非洲人是西班牙船主合法擁有的財產,美國應照章辦事,將他們退還,但“這些黑人并不是西班牙人的合法財產……他們是非洲的居民,被非法地從非洲劫持到古巴,(他們的被劫持和販賣)是違反了西班牙關于取消奴隸貿易的法律和條約的行為”,所以,船上的非洲人“不是奴隸,而是被劫持的非洲人,即便根據西班牙的法律,他們也是自由的”。最高法院宣布,雖然奴隸們爭取自由的方式也許是“令人感到恐怖的”(dreadful),但他們不是國際法意義上的海盜。[249]與安特羅普案的判決一樣,最高法院在判決中避免涉及美國國內的奴隸制的合法性問題。

領土擴張與密蘇里妥協

盡管在國際販奴貿易問題上,聯邦政府(尤其是最高法院)采取了比較堅決的態度,但在處理國內奴隸制的問題時卻陷入極大的困境。隨著南北經濟體系的分離式發展和聯邦領土不斷向西擴張,這種困境也就變得愈加明顯和嚴重。在聯邦的早期階段,南北雙方和聯邦政府對奴隸制問題的處理基本上沿用制憲會議的妥協方式。因蓄奴州和自由州在國會中的代表權旗鼓相當,雙方對奴隸制問題也都相當敏感,所以并不輕易觸碰這個問題,甚至采取盡量回避的做法。遇到因奴隸制問題引起的憲政危機時,國會采取的作法也是不斷妥協和推遲危機?!?820年密蘇里妥協”(The Missouri Compromise of 1820)就是南北雙方在奴隸制問題上的第一次重大妥協。

1789年,聯邦憲法生效時,聯邦內13個州中有7個州(賓夕法尼亞、新澤西、康涅狄格、馬薩諸塞、新罕布什爾、紐約和羅得島)已經宣布廢除或即將宣布廢除本州內的奴隸制,另外6個州(特拉華、佐治亞、馬里蘭、南卡羅來納、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則繼續保留了奴隸制。廢奴州位于北部,其地理和經濟環境不適合奴隸制的發展,而由美國革命所帶來的對自由的新認知也在北部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使得奴隸制難以繼續維持下去,這些州因而成為美國歷史上的“自由州”(free states)。繼續保持奴隸制的州被稱為蓄奴州(slave states或slavehold-ing states),它們大部分位于南部,以奴隸勞力為基礎的種植園經濟是這些州的重要經濟命脈。1793年,耶魯大學畢業生伊萊·惠特尼在北卡羅來納發明了軋棉機,原來由奴隸人工操作的棉花脫籽工作由機器代替,棉花生產的效率迅速提高。軋棉機的廣泛使用,使種植棉花成為利潤豐厚的產業,推動了南部棉花種植園經濟的迅速發展,奴隸制因而也加速蔓延。自由州與蓄奴州以賓夕法尼亞和馬里蘭兩州交界的梅森·狄克遜地理線為界,逐漸發展成為兩種不同經濟形態的區域。由于各州在參議院的席位相等,雙方在聯邦立法機構中的政治力量可謂旗鼓相當。

如前所述,聯邦初期,聯邦政府對奴隸制是否可在新獲得的聯邦領土上實施這一問題并無統一的規定。1787年制定的《西北土地法令》規定,聯邦西北領土上組建的新州不得實行奴隸制,但國會在1789年制定的《西南土地法令》卻沒有對西南領土上組建的新州做同樣的限制,實際上默許其實行奴隸制。這種雙重標準政策實施后帶來的結果是:在西北和西南領土上組建的新州加入聯邦后,大致按照原始的自由勞動制與奴隸制的地理分界,分別成為了自由州和蓄奴州。

從1791年至1819年,共有9個新州分別在西北和西南領土上得以組建并加入了聯邦,其中的佛蒙特、俄亥俄、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4個州是作為自由州加入聯邦的,而肯塔基、田納西、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阿拉巴馬5個州是作為蓄奴州加入聯邦的。到1819年時,聯邦內共有22個州,自由州和蓄奴州的數量正好相等(同為11個州),雙方在參議院的代表權是同等的。國會在組建和接受這些新州時也沒有就奴隸制問題發生特別的爭執。但在1819年2月,當位于路易斯安那購買領土上的密蘇里要求以蓄奴州的身份加入聯邦時,奴隸制問題便成為南北雙方爭執的一個重大難題,導致了一場憲政危機。

如第三章所提到的,路易斯安那領土是杰斐遜政府在1803年從法國買下的領土,面積相當于當時的美國領土。在1819年以前,這片領土上只有路易斯安那州在1812年得以組建,因該州位于南部腹地,其蓄奴州的地位并沒有引起爭論。路易斯安那州建立后,原來的路易斯安那領土改名為密蘇里領土。作為該領土上組建的第一個新州以及其位于南北之間的地理位置,密蘇里的“身份”問題——即該州應為奴隸州還是自由州——成為十分重要的問題,因為這直接關系到奴隸制在整個尚未建州的路易斯安那領土上的憲法地位問題。南北雙方都看到,密蘇里領土(即原路易斯安那領土北部的主要部分)面積廣大,將會有較多的新州在其上建立,對改變自由州和奴隸州在國會中政治力量的對比和均衡無疑有至關重要的影響。當時在國會的力量對比中,北部因人口增長較快、人口總數較多,因而在眾議院內擁有較多的代表席位。1819年,北部各州的人口總數為5 152 000人,在眾議院有105個席位,南部人口為4 485 000人,在眾議院的席位總數為85席。在這種情況下,南北雙方在參議院的相等代表權便成為保持南北政治力量平衡的唯一有效機制,密蘇里無論是作為自由州還是蓄奴州加入聯邦,都將打破這個平衡。

為了防止路易斯安那領土變成奴隸制盛行的天下,同時也是為了給北部各州爭取向西部輸送自由移民的機會,北部國會議員要求密蘇里承諾,加入聯邦后要逐步廢除奴隸制。1819年2月,來自紐約的眾議員詹姆斯·塔爾梅奇提出,國會在接受密蘇里的同時需增加一個限制性的條件,即密蘇里在加入聯邦后,不得再接受新的奴隸人口,而且“所有在密蘇里加入聯邦后出生在該州的奴隸在年滿25歲時將獲得自由”。[250]但這一條件遭到參議院里南部勢力的堅決反對。塔爾梅奇的提案在眾議院經過激烈的辯論后以微弱的多數得以通過,但在南北勢力相當的參議院遭到了封殺,未能變成法律。

國會的辯論始終未正面涉及奴隸制的道德問題和奴隸的權利問題,而是集中在奴隸制對南北政治和經濟的影響上。北部反對密蘇里作為奴隸州加入聯邦是因為奴隸州的實際政治代表權大于自由州,因為根據憲法中的“五分之三條款”的規定,60%的南部奴隸人口將被計入南部的總人口作為分配眾議院席位的基數。在塔爾梅奇提案失敗后,北部議員又在兩院討論阿肯色領土(位于原路易斯安那領土的南部)和密蘇里加入聯邦案時數度提出禁止奴隸制的問題,均因南部議員的反對未能通過。此時,位于聯邦最北部的緬因地區提出加入聯邦。緬因原屬于馬薩諸塞州的一部分,但在地理上卻因新罕布什爾州的間隔而與馬薩諸塞分離,自成一體。

緬因的要求為解決南北在密蘇里問題上的僵局提供了轉機。1820年3月,南北雙方終于達成了妥協:國會同意緬因從馬薩諸塞分離出來并以自由州的身份加入聯邦;與此同時,國會接受密蘇里以蓄奴州的身份加入聯邦,以繼續保持自由州和奴隸州在參議院投票權的平衡;為了防止類似的危機再次發生,國會決定以北緯36°30′為界對余下的路易斯安那領土進行劃分,此線以北的領土,除密蘇里外,一律禁止實行奴隸制,但允許《逃奴法》的實施。[251]這就是后來著名的“1820年密蘇里妥協”。這項妥協并沒有根本解決危機,而只是權宜之計。事實上,密蘇里妥協將南北之間關于奴隸制問題的爭論大大地政治化了,并將之變成了一個憲政問題。自此奴隸制問題始終是一個威脅聯邦團結的危險問題。

南北各州在逃奴問題上的較量

與此同時,奴隸制在州與州之間的法律相互承認方面也引起了諸多困難,尤其是關于歸還逃奴的問題。因基本經濟形式和社會結構不同,南北兩地的法律也有很大的差異,在對待黑人的權利方面更是如此。南部法律基本上是一個種族壓迫、種族控制的武器。許多州規定,除非一個黑人能證明他是自由的,否則他就會被認定是奴隸。南部法律對奴隸主的奴隸擁有權尤其給予重要保護,這種保護可以延伸到在奴隸逃跑后奴隸主有權不經任何法律程序就捕捉逃奴。

北部自由州的法律卻認定所有人都首先是自由人,并在此基礎上保證每個人的自由和基本權利,包括一個人在遭到他人拘留時法院有權向拘留人詢問拘留原因。在對待南部人進入北部追捕逃奴的問題上,一些北部州的法律要求奴隸主在自由州內捕捉到逃奴后不能隨意帶離,而必須經過一定的法律程序,包括由當地的陪審團出面審理和決定。有的北部州法院還會動用人身保護令狀特權來保護逃奴的自由。同時北部各州也強調各州有權對本州公民的個人自由和公民權利進行規定,意即州可以對那些逃到本州并已經在本州以自由人的身份居住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逃奴提供必要的保護,尤其是在奴隸主不能出示有效的證據的情況下。賓夕法尼亞州的《人身自由法》(Personal Liberty Law)正是這類法律的突出代表。該法規定,凡是到賓州追捕逃奴的奴隸主及受雇者必須向州法院“出具書面證明”,并對以“欺騙和虛假方式”誘捕該州黑人居民并強行將其帶出本州或導致其被買賣的人處以500—2000美元的現金罰款或7—21年的監禁。[252]

類似法律的實施帶來了南北州法在奴隸制問題上的沖突。一些經常出現的法律問題包括:南部各州的財產保護法(或奴隸制保護法)在外州是否還有效?一個逃亡奴隸在本州內可被主人任意捕獲,那如果他逃到了外州(尤其是自由州)時,他的主人是否也有權不經正當的法律程序就拘捕他?逃奴是否可以順應自由州的法律而成為自由人?這些問題實際上自聯邦一創建便出現了,但在1790年至1830年間,南北各州大都通過協商或治外法權的方式來處理這類問題。北部各州通常以主權邦的身份變相承認南部州的法律,在允許逃奴臨時居住于本州的同時,也積極配合南部捕捉逃奴。而南部有的州也把長期居住在北部的逃奴視為獲得了自然解放,不予過度的追究。

1830年之后,隨著北部反對奴隸制運動的高漲,北部各州開始將原來協助追捕逃奴的權力變成保護逃奴的權力,以此來支持廢奴主張,打擊奴隸制。根據1793年聯邦《逃奴法》,聯邦和州法院同時具備審查逃奴身份和奴隸主證明的責任和權力。因此北部對歸還逃奴的程序作了許多不利于南部奴隸主的規定,如規定逃奴在被捕后,需由陪審團來聽審,逃奴本人也要出庭作證,低等法院不能處理逃奴案件等。有些州干脆在可能的情況下宣布逃奴為自由人,如在1836年的馬薩諸塞訴艾威斯案的宣判中,馬薩諸塞州最高法院將一名從路易斯安那州逃來的奴隸宣布為自由人,理由是該州并不存在奴隸制。[253]

要強調的是,在19世紀上半葉,雖然國會通過了《逃奴法》,但因為州主權因素的干擾,在審理涉及逃奴的案件中,全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權威性的原則,各州都是從美國法或英國法的先例中尋找于己有利的案例原則。馬薩諸塞州法院對艾威斯案的判決遵循的是1772年英國法院審理的桑門塞特訴斯圖爾特案建立的原則。桑門塞特原是牙買加的一個奴隸,1769年他被主人帶到英國后,尋機逃跑,但后來被抓回。在廢奴主義人士的幫助下,他向英國法院申訴,要求獲得自由。英國法院大法官曼斯菲爾德(Lord Mansfield)在審理此案時,宣布桑門塞特是自由的,理由是奴隸制在英國是非法的,既然英國沒有奴隸制,桑門塞特的奴隸身份在英國就失去了法律的效力。曼斯菲爾德還宣稱,任何一個自由社會都不應有奴隸制,奴隸制的存在必須要有實證法的支持等。[254]這個案件和曼斯菲爾德的判決雖然來自英國,但此刻卻為北部的廢奴運動提供了有力的法律武器。

普利格訴賓夕法尼亞州案

北部各州的做法顯然給奴隸主索回逃奴增加了許多麻煩和困難,引起了南部的強烈不滿。與此同時,隨著棉花生產逐漸成為南部經濟的主要支柱,奴隸的價值也開始提高,南部奴隸主要求追回逃奴的呼聲也就更加強烈。有的奴隸主甚至不顧自由州的法律,強行到自由州捕捉逃奴,并不經任何法律程序擅自將逃奴帶回。自由州和奴隸州之間為逃奴問題發生的糾葛逐漸增多。為解決州法之間的矛盾,1841年,馬里蘭和賓夕法尼亞兩州決定設計一個“試驗案件”(test case),希望從聯邦最高法院獲得一個解決這一問題的權威意見。這個試驗案例就是1842年的普利格訴賓夕法尼亞州案。[255]

愛德華·普利格是馬里蘭州的職業逃奴追捕人,他進入賓州捕捉到逃奴,故意不遵守賓州的法律程序(如向法官出示證明文件),便將逃奴帶回馬里蘭州。然后他再回到賓州自首,賓州法院以違反賓州的《人身自由法》判他有罪。普利格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斯托利代表最高法院多數派在判詞中指出,賓州要求普利格出示過多證明的法律是違憲的,因為逮捕逃奴的權力是奴隸主財產權利的一部分,屬于公民的不可剝奪的基本權利的一種,無需經過州或聯邦的法律即可享有。斯托利尤其指出,根據聯邦憲法中的逃奴條款(第四條第二款第三節),奴隸主有多次捕捉自己所擁有的逃奴的權力,在該條款隱含的權力下,奴隸主可不必遵守1793年《逃奴法》的規定而再次捕捉逃奴。這樣的解釋無疑是說,擁有奴隸財產是美國公民的權利,這種權利是受憲法保護的,賓州法律對奴隸主追回自己失去的財產制造障礙,等于剝奪了公民的財產權,因而是違憲的。

此外,斯托利還指出,逃奴涉及州際間的商業問題,管理這種事務的權力屬于國會,州無權通過法律來管理這類問題。但他同時強調,雖然州政府可以幫助聯邦政府實施《逃奴法》,但聯邦政府無權強迫州來幫助實施這項法律;在不違背《逃奴法》的前提下,州有權針對捕捉逃奴的程序做出規定。他強調,最高法院對《逃奴法》的支持不應被理解為對州主權的干涉,對于州主權范圍內的逃奴事務,“各州有完全的權力來管理”。[256]

斯托利的判詞引起了許多爭論。首席大法官坦尼認為斯托利的意見實際上是禁止州政府官員干預逃奴問題,從而減弱了《逃奴法》應有的效力。[257]而斯托利本人在這個案子中,更多地是考慮法律實施的程序問題。他在私下督促國會制定更為可行的法律來實施憲法的逃奴條款,1850年國會通過的《逃奴法》則吸收了他的建議。普利格一案的決定被認為是南部奴隸主勢力的法律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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