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譯注(修訂本)
- 張雙棣
- 2711字
- 2019-12-20 16:09:18
士一作慎窮愛
【說明】
本篇旨在勸說君主“愛士”。文章以秦穆公、趙簡子“行德愛人”而得到“野人”及士拼死報答的事例說明,賢主一定“憐人之困”、“哀人之窮”;君主只要做到“行德愛人”,人民就會“親其上”,就會“樂為其君死矣”。本篇固然是向統治階級獻策,但顯然也反映了作者希望自己這一階層受到君主賞識的愿望。
五曰:
衣人以其寒也[1],食人以其饑也[2]。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義也。人之困窮,甚如饑寒[3],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顯矣,國士得矣[4]。
昔者,秦繆公乘馬而車為敗[5],右服失而野人取之[6]。繆公自往求之[一],見野人方將食之于岐山之陽[7]。繆公嘆曰:“食駿馬之肉而不還飲酒[8],余恐其傷女也[9]!”于是遍飲而去[10]。處一年,為韓原之戰[11]。晉人已環繆公之車矣[12],晉梁由靡已扣繆公之左驂矣[13],晉惠公之右路石奮杸而擊繆公之甲[二][14],中之者已六札矣[15]。野人之嘗食馬肉于岐山之陽者三百有余人,畢力為繆公疾斗于車下[16],遂大克晉,反獲惠公以歸。此《詩》之所謂“君君子則正,以行其德;君賤人則寬,以盡其力”者也[三][17]。人主其胡可以無務行德愛人乎[四][18]?行德愛人[五],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為其君死矣。
趙簡子有兩白騾而甚愛之[19]。陽城胥渠處廣門之官[20],夜款門而謁曰[21]:“主君之臣胥渠有疾[22],醫教之曰[23]:‘得白騾之肝,病則止;不得則死。'”謁者入通[24]。董安于御于側[25],慍曰[26]:“嘻[27]!胥渠也。期吾君騾[28],請即刑焉[29]。”簡子曰:“夫殺人以活畜,不亦不仁乎?殺畜以活人,不亦仁乎?”于是召庖人殺白騾[30],取肝以與陽城胥渠。處無幾何,趙興兵而攻翟[31]。廣門之官,左七百人,右七百人,皆先登而獲甲首[32]。人主其胡可以不好士?
凡敵人之來也,以求利也。今來而得死,且以走為利。敵皆以走為利,則刃無與接[33]。故敵得生于我,則我得死于敵;敵得死于我,則我得生于敵。夫得生于敵,與敵得生于我,豈可不察哉?此兵之精者也。存亡死生決于知此而已矣。
【校勘】
[一]舊本皆無“繆公自往求之”六字。
[二]杸,眾本作“投”,今據王念孫說改。
[三]眾本“謂”下皆有“曰”字,今據松皋圓說刪。
[四]舊本“德”下衍“人”字。
[五]舊本皆無“行德”二字。
【注釋】
[1]衣(yì):給……衣穿。
[2]食(sì):給……飯吃。
[3]如:相當“于”。
[4]國士:國中智勇出眾的人。
[5]秦繆(mù)公:即秦穆公。繆,通“穆”。乘馬:乘著馬駕的車。敗:壞。
[6]服:古代一車駕四馬,居中的兩匹稱“服”,兩邊的稱“驂(cān)”。失(yì):通“逸”。狂奔。野人:與君子相對,這里指農夫。
[7]岐山:在今陜西岐山縣東北。陽:山的南面。
[8]還(xuán):通“旋”。速,立刻。
[9]女(rǔ):你們。這個意義后來寫作“汝”。
[10]飲(yìn):給……喝。
[11]韓原:春秋晉地,在今山西芮城縣。秦、晉韓原之戰發生在公元前645年,可參見《左傳·僖公十五年》。
[12]環:包圍。
[13]梁由靡:晉大夫。據《史記·晉世家》記載,韓原之戰,梁由靡為晉惠公駕車。扣:抓住。
[14]晉惠公:春秋時晉國國君,名夷吾,公元前650年—前637年在位。右:車右,由勇士擔任。路石:人名。杸:同“殳”。古代兵器,竹制,一端有棱。
[15]中:擊穿。之:代繆公之甲。六札:六層革甲。按:當時革甲一般都是復疊七層。繆公之甲已被擊穿六層,形勢當是十分危急了。
[16]畢力:竭盡全力。
[17]這兩句詩是逸詩,今本《詩經》未載。君君子:給君子作君。前一個“君”用如動詞。“君賤人”中的“君”用法同。正:平正無私。行:用如使動。寬:寬容,寬厚。盡:用如使動。
[18]無:通“毋”。不。
[19]趙簡子:春秋末年晉卿,名鞅,謚號簡子。又名志父,也稱趙孟。
[20]陽城胥渠:趙簡子的家臣,復姓陽城,名胥渠。處:居,任。廣門:晉邑名。官:這里指小吏。
[21]款:叩,敲。謁(yè):告。
[22]主君:古時國君、卿、大夫均可稱主君。這里指趙簡子。
[23]之:胥渠自指。
[24]謁者:官名,負責傳達命令,迎接賓客。通:通報。
[25]董安于:趙簡子的家臣。他書或作“董閼于”。御:侍奉。
[26]慍(yùn):惱怒。
[27]嘻:嘆詞,這里表示惱怒。
[28]期:希冀。這里是算計的意思。
[29]即:就,走近。
[30]庖人:廚師。
[31]翟(dí):通“狄”。我國古代北方地區民族名。
[32]甲首:披甲武士的首級。
[33]接:交戰。
【譯文】
給人衣穿是因為人們在受凍,給人飯吃是因為人們在挨餓。挨餓受凍是人的大災,拯救挨餓受凍的人是正義的行為。人的艱難窘迫比起挨餓受凍來災難更為深重,所以賢明的君主對人陷入困境必定憐憫,對人遭受困厄必表痛惜。做到這一步,君主的名聲就顯赫了,國士就會歸附了。
從前,有一次秦穆公乘馬車出行,車壞了,右側駕轅的馬脫韁跑了,一群農夫抓住了它。穆公親自去尋找那匹馬,在岐山的南面看到農夫正在分食馬肉,穆公嘆息說:“吃了駿馬的肉而不馬上喝酒,恐怕馬肉會傷了你們的身體。”于是穆公給他們一一喝了酒,才離開。過了一年,秦、晉在韓原展開激戰。晉國士兵已經包圍了秦穆公的兵車,晉國大夫梁由靡已經抓住穆公車上左邊的馬,晉惠公的車右路石舉起長殳擊中了穆公的鎧甲,穆公的七層鎧甲已被擊穿了六層。在這危急時刻,曾在岐山之南分食馬肉的農夫三百多人,趕來在車下竭盡全力為穆公拼死搏斗。于是秦軍大勝晉軍,反而俘獲了晉惠公帶回秦國。這就是《詩》中所說的“給君子做國君就要平正無私,借以讓他們施行仁德;給卑賤的人做國君就要寬容厚道,借以讓他們竭盡全力”啊!君主怎么能不務求施行仁德、愛撫人民呢?君主施行仁德,愛撫人民,人民就愛戴他們;人民如果愛戴他們的君主,那就都樂意為他們去死了。
趙簡子有兩匹白騾,簡子特別喜愛它們。一天夜里,任廣門邑小吏的陽城胥渠來到簡子的門前,叩門申述說:“主君的家臣胥渠病了,醫生告訴他說:‘如果弄到白騾的肝吃了,病就能好;如果弄不到,就必死。'”負責通報的人進去稟告趙簡子。董安于正在一旁侍奉,惱怒地說:“嘿!胥渠這個家伙!竟算計起我們主君的白騾來了。請允許我去把他殺掉!”簡子說:“為使牲畜活命而殺人,不也太不仁義了嗎?為救活人命而殺掉牲畜,不正是仁愛的體現嗎?”于是呼喚廚師殺掉白騾,取出肝,送給陽城胥渠。過了沒多久,趙簡子舉兵攻狄,廣門邑的小吏,左隊七百人,右隊七百人都爭先登上城頭,并斬獲敵方披甲武士的首級。由此看來,君主怎么可以不愛士呢?
凡敵人來犯,都是為了追求利益;假如來犯而遭到覆滅,那將把退卻看作有利了。如果敵人都把退卻看作有利,那就用不著交鋒了。所以,如果敵人從我們這里獲得生存,那我們就要死在敵手;如果敵人死在我們手下,那我們就從敵人那里獲得了生存。或是我們從敵人那里獲得生存,或是敵人從我們這里獲得生存,這其中的道理難道不該仔細研究嗎?這是用兵的精妙所在,生死存亡就取決于是否懂得這個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