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譯注(修訂本)
- 張雙棣
- 4393字
- 2019-12-20 16:09:10
當染
【說明】
本篇與《墨子·所染》篇文字基本相同。文章以染絲為喻,強調了環境對人的決定性作用。文中列舉了歷史上帝王、君主、士的成敗榮辱,旨在說明:“所染當”,君主就能成就王霸之業,士就能顯榮于天下;“所染不當”,就會導致國破身辱。因此,“勞于論人而佚于官事”才是為君的正確方法。篇末將孔子、墨子及其后學并稱,并抱以同樣尊重的態度,這一點與《墨子·所染》篇不同。
四曰:
墨子見染素絲者而嘆曰[1]:“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所以入者變[2],其色亦變,五入而以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獨染絲然也[一],國亦有染[3]。舜染于許由、伯陽[4],禹染于皋陶、伯益[5],湯染于伊尹、仲虺[6],武王染于太公望、周公旦[7]。此四王者,所染當,故王天下,立為天子,功名蔽天地[8]。舉天下之仁義顯人[9],必稱此四王者。夏桀染于干辛、歧踵戎[二][10],殷紂染于崇侯、惡來[11],周厲王染于虢公長父、榮夷終[12],幽王染于虢公鼓、祭公敦[13]。此四王者,所染不當,故國殘身死,為天下僇[14]。舉天下之不義辱人,必稱此四王者。齊桓公染于管仲、鮑叔,晉文公染于咎犯、郭偃[三][15],荊莊王染于孫叔敖、沈尹蒸[16],吳王闔廬染于伍員、文之儀[17],越王句踐染于范蠡、大夫種[18]。此五君者,所染當,故霸諸侯,功名傳于后世。范吉射染于張柳朔、王生[19],中行寅染于黃藉秦、高強[20],吳王夫差染于王孫雒、太宰嚭[四][21],智伯瑤染于智國、張武[22],中山尚染于魏義、椻長[23],宋康王染于唐鞅、田不禋[24]。此六君者,所染不當,故國皆殘亡,身或死辱,宗廟不血食[25],絕其后類[26],君臣離散,民人流亡。舉天下之貪暴可羞人,必稱此六君者。
凡為君,非為君而因榮也,非為君而因安也,以為行理也[27]。行理生于當染。故古之善為君者,勞于論人而佚于官事[28],得其經也[29]。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耳目,國愈危,身愈辱,不知要故也[30]。不知要故[31],則所染不當;所染不當,理奚由至?六君者是已。六君者,非不重其國、愛其身也,所染不當也。存亡故不獨是也[32],帝王亦然[33]。
非獨國有染也。孔子學于老聃、孟蘇、夔靖叔[34]。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于天子[35],桓王使史角往[36],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魯[37],墨子學焉。此二士者,無爵位以顯人[38],無賞祿以利人[39]。舉天下之顯榮者,必稱此二士也。皆死久矣,從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王公大人從而顯之;有愛子弟者,隨而學焉,無時乏絕。子貢、子夏、曾子學于孔子[40],田子方學于子貢[41],段干木學于子夏[42],吳起學于曾子[43];禽滑學于墨子[五][44],許犯學于禽滑
,田系學于許犯[45]。孔墨之后學顯榮于天下者眾矣,不可勝數,皆所染者得當也。
【校勘】
[一]然,舊本皆誤作“紗”。
[二]干,舊本作“羊”。歧,張本、小宋本、汪本、凌本、朱本作“岐”。
[三]咎,姜本作“舅”。郭,眾本作“郄”,今據梁玉繩、王念孫說改。
[四]雒,眾本作“雄”,今據畢校、梁玉繩說改。
[五] 日刊本作“釐”。
【注釋】
[1]墨子:名翟(dí),戰國初魯國人,墨家學派創始人。現存《墨子》五十三篇是墨翟的門徒根據他的遺教編纂而成。素絲:未經染色的生絲。
[2]所以入者:指染料。
[3]染:這里用作比喻,是熏陶、熏染的意思。
[4]許由:古代傳說中的高士,字武仲,潁川人。相傳舜想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接受,逃隱于箕山。伯陽:堯時的賢人,傳說為舜七友之一。
[5]皋陶(yáo):舜的法官。伯益:舜臣,與皋陶同族。他書或作“伯翳”。
[6]湯:商朝的建立者,也稱天乙。伊尹:商湯的大臣,名摯,原是湯妻陪嫁的奴隸,后輔佐湯滅桀,建立商朝,被尊為阿衡(宰相)。仲虺(huī):湯的左相。
[7]武王:指周武王,姬姓,名發,文王之子,西周王朝的建立者。太公望:姜姓,呂氏,名尚,號太公望;周文王立他為師,武王尊他為師尚父;輔佐武王滅商,建立周王朝,被封于齊。
[8]蔽:遮蓋。
[9]顯人:顯達之人。
[10]干辛、歧踵戎:夏桀的兩個臣子。
[11]崇侯:名虎。崇,國名。侯,爵位。惡來:嬴姓,飛廉之子。二人是殷紂的臣子。
[12]周厲王:周穆王的四世孫,名胡,因荒淫暴虐而被國人放逐。虢(guó)公長父:周厲王的卿士,名長父。虢,國名。榮夷終:周厲王的卿士,名終。榮,國名。夷,謚號。
[13]幽王:指周幽王,宣王之子,名宮涅,公元前771年被犬戎殺于驪山下,西周從此滅亡。虢公鼓、祭(zhài)公敦:周幽王的兩個卿士,名鼓、名敦。祭,國名。
[14]僇(lù):通“戮”。侮辱,羞辱。
[15]晉文公:春秋晉國國君,名重耳,獻公之子,公元前636年—前628年在位,為春秋五霸之一。咎犯:即狐偃,字子犯,晉卿,因是晉文公的舅父,也稱舅犯。郭偃:即卜偃(依梁玉繩說),晉獻公時為掌卜大夫。
[16]沈尹蒸:春秋時楚國大夫。沈,邑名,尹,官名。蒸,當作“筮”(依許維遹說),人名。沈尹筮把孫叔敖推薦給楚莊王。
[17]闔(hé)廬:春秋末年吳國國君,名光,公元前514年—前496年在位。他書或作“闔閭”。伍員(yún):吳大夫,名員,字子胥,本楚國人,父兄為楚平王所殺,逃至吳國,后輔佐吳王闔廬擊敗強楚。文之儀:吳大夫,名之儀。
[18]句(gōu)踐:春秋末年越國國君,公元前491年—前465年在位。句,后來寫作“勾”。按:本篇以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闔廬、勾踐為春秋五霸。范蠡(lǐ):越大夫,名蠡,字少伯,楚人,別號陶朱公。大夫種(zhǒng):即文種,越大夫,字少禽,楚人。二人輔佐勾踐臥薪嘗膽,發憤圖強,終于滅掉吳國。
[19]范吉射:春秋時晉卿,名吉射,謚昭子。公元前497年,范氏、中行氏聯合發難,攻打趙氏,結果反被知氏、趙氏、韓氏、魏氏四家逐出晉國。張柳朔、王生:范吉射的兩個家臣,都死于范氏之難。
[20]中行(háng)寅:晉卿荀寅,謚文子。黃藉秦、高強:荀寅的兩個家臣。
[21]夫差:吳王闔廬之子,吳國國君;曾大敗越國,后聽信讒言,同意勾踐的求和,終導致國滅身死。王孫雒(luò):吳大夫。太宰嚭(pǐ):吳太宰伯嚭。
[22]智伯瑤:名瑤,晉國荀首的后代,又稱荀瑤,晉哀公時為執政大臣,謚襄子。智國、張武:智氏的兩個家臣。他們勸說智伯糾合韓、魏,把趙襄子圍在晉陽,結果韓魏趙三家暗地聯合,反滅掉智氏。
[23]中山:春秋國名,為魏所滅。尚:人名,疑是中山最后一個國君中山桓公。魏義、椻(yàn)長:中山國的兩個大夫。椻長,他書或作“偃長”。
[24]宋康王:戰國時宋國最末一個國君,名偃,以荒淫貪暴著稱,諸侯稱他“桀宋”;即位四十七年(《史記》年表云,四十三年)被齊、楚、魏三國所滅。唐鞅、田不禋(yīn):宋大夫。
[25]血食:指受祭祀。古代祭祀用牲,故稱血食。
[26]后類:后代。
[27]理:道,義理。
[28]論:選擇。佚:通“逸”。安閑。
[29]經:道,這里指正確的方法。
[30]要:切要,關鍵。
[31]故:疑承上文而衍(依王念孫說)。
[32]故:本來。是:指上文所列舉的五霸、六君。
[33]帝王:指上文所列舉的舜、禹、湯、武王、夏桀、殷紂、周厲王、幽王。
[34]孟蘇、夔(kuí)靖叔:當是與孔子同時的兩位有道之人。
[35]魯惠公:春秋魯國國君,名弗皇(一作“弗湟”),公元前768年—前723年在位。宰讓:魯大夫。郊:祭天。廟:祭祖。天子:指周平王。
[36]桓王:當作“平王”。因惠公死于平王四十八年,其時桓王未立。如“桓王使史角往”,其時惠公已死,則又與下文“惠公止之”不合。史角:名叫角的史官。
[37]其:指代史角。
[38]顯:用如使動,使……顯赫。
[39]利:用如使動,使……得利。
[40]子貢:孔子的弟子,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子夏:孔子的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相傳曾為魏文侯的老師。曾子:孔子的弟子,名參(shēn),字子輿。
[41]田子方:戰國時魏國的賢士,魏文侯尊他為師。
[42]段干木:戰國時魏國的隱士,很受魏文侯的尊重。
[43]吳起:戰國時魏國人,軍事家。先為魏文侯將軍,文侯死后,因遭陷害而逃到楚國,輔佐楚悼王變法圖強,使楚國強盛一時。
[44]禽滑(gǔ)(讀音未詳):墨子的弟子。他書或作“禽滑厘”、“禽滑黎”。
[45]許犯、田系:墨家后學弟子。
【譯文】
墨子曾看到染素絲的而嘆息說:“放入青色染料,素絲就變成青色;放入黃色染料,素絲就變成黃色;染料變了,素絲的顏色也隨著變化,染五次就會變出五種顏色了。”所以,染色不可不慎重啊。
不僅染絲這樣,國家也有類似于染絲的情形。舜受到許由、伯陽的熏陶,禹受到皋陶、伯益的熏陶,商湯受到伊尹、仲虺的熏陶,武王受到太公望、周公旦的熏陶。這四位帝王,因為所受的熏陶合宜得當,所以能夠統治天下,立為天子,功名蓋天地。凡列舉天下仁義、顯達之人,一定都推舉這四位帝王。夏桀受到干辛、歧踵戎的熏染,殷紂受到崇侯、惡來的熏染,周厲王受到虢公長父、榮夷終的熏染,周幽王受到虢公鼓、祭公敦的熏染。這四位君王,因為所受的熏染不得當,結果國破身死,被天下人恥笑。凡列舉天下不義、蒙受恥辱之人,一定都舉這四位君王。齊桓公受到管仲、鮑叔牙的熏陶,晉文公受到咎犯、卜偃的熏陶,楚莊王受到孫叔敖、沈尹筮的熏陶,吳王闔廬受到伍員、文之儀的熏陶,越王勾踐受到范蠡、文種的熏陶。這五位君主,因為所受的熏陶合宜得當,所以稱霸諸侯,功業盛名流傳到后代。范吉射受到張柳朔、王生的熏染,中行寅受到黃藉秦、高強的熏染,吳王夫差受到王孫雒、太宰嚭的熏染,智伯瑤受到智國、張武的熏染,中山尚受到魏義、椻長的熏染,宋康王受到唐鞅、田不禋的熏染。這六位君主,因為所受的熏染不得當,結果國家都破滅了,他們自身有的被殺,有的受辱,宗廟毀滅不能再享受祭祀,子孫斷絕,君臣離散,人民流亡。凡列舉天下貪婪殘暴、蒙受恥辱之人,一定都舉這六位君主。
大凡做君,不是為獲得顯榮,也不是為獲得安適,而是為實施大道。大道的實施產生于感染合宜得當。所以古代善于做君的把精力花費在選賢任能上,而對于官署政事則采取安然置之的態度,這是掌握了做君的正確方法。不善于做君的,傷身勞神,心中愁苦,耳目勞累,而國家卻越來越危險,自身卻蒙受越來越多的恥辱,這是由于不知道做君的關鍵所在的緣故。不知道做君的關鍵,所受的感染就不會得當。所受的感染不得當,大道從何而至?以上六個君主就是這樣。那六位君主不是不看重自己的國家,也不是不愛惜自己,而是由于他們所受的感染不得當啊。所受的感染適當與否關系到存亡,不僅諸侯如此,帝王也是這樣。
不僅國家有受染的情形,士也是這樣。孔子向老聃、孟蘇、夔靖叔學習。魯惠公派宰讓向天子請示郊祭、廟祭的禮儀,平王派名叫角的史官前往,惠公把他留了下來,他的后代在魯國,墨子向他的后代學習。孔子、墨子這兩位賢士,沒有爵位來使別人顯赫,沒有賞賜俸祿來給別人帶來好處,但是,列舉天下顯赫榮耀之人,一定都稱舉這二位賢士。這二位賢士都死了很久了,可是追隨他們的人卻更多了,他們的弟子越來越多,遍布天下。王公貴族因而宣揚他們;那些愛憐子弟的人,讓他們的子弟跟隨孔墨的門徒學習,沒有一時中斷過。子貢、子夏、曾子向孔子學習,田子方向子貢學習,段干木向子夏學習,吳起向曾子學習;禽滑向墨子學習,許犯向禽滑
學習,田系向許犯學習。孔墨后學在天下顯貴尊榮的太多了,數也數不盡,這都是由于熏陶他們的人得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