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譯注(修訂本)
- 張雙棣
- 2837字
- 2019-12-20 16:09:09
重己
【說明】
本篇旨在勸說君主要珍重自己的生命。珍重生命的辦法是順生而行,適欲節性,衣食住行、游觀娛樂都要適度,只有這樣才能“長生久視”。文中批評了對生命“慎之而反害之者”和“弗知慎者”,指出他們不達性命之情,不別死生存亡,逆生而動,其結果必然“死殃殘亡”。
從養生的角度看,順生節欲的思想帶有某些合理的因素。
三曰:
倕[1],至巧也。人不愛倕之指,而愛己之指,有之利故也[2]。人不愛昆山之玉、江漢之珠[3],而愛己之一蒼璧小璣[4],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5],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
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達乎性命之情也[6]。不達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是師者之愛子也[7],不免乎枕之以糠;是聾者之養嬰兒也,方雷而窺之于堂[8]。有殊弗知慎者[9]?
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別也。未始有別者,其所謂是未嘗是[10],其所謂非未嘗非。是其所謂非,非其所謂是,此之謂大惑[一]。若此人者,天之所禍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11];以此治國,必殘必亡。
夫死殃殘亡,非自至也,惑召之也。壽長至常亦然[12]。故有道者不察所召,而察其召之者,則其至不可禁矣。此論不可不熟[13]。
使烏獲疾引牛尾[14],尾絕力勯[15],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豎子引其棬[16],而牛恣所以之[17],順也。世之人主貴人,無賢不肖,莫不欲長生久視,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之長也[二],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適欲[18]。
室大則多陰,臺高則多陽;多陰則蹷,多陽則痿[19]。此陰陽不適之患也。是故先王不處大室,不為高臺,味不眾珍[20],衣不燀熱[21]。燀熱則理塞[22],理塞則氣不達[三];味眾珍則胃充,胃充則中大鞔[23],中大鞔而氣不達。以此長生可得乎?昔先圣王之為苑囿園池也[24],足以觀望勞形而已矣[25];其為宮室臺榭也[26],足以辟燥濕而已矣[四][27];其為輿馬衣裘也[28],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29];其為飲食酏醴也[30],足以適味充虛而已矣;其為聲色音樂也,足以安性自娛而已矣。五者,圣王之所以養性也,非好儉而惡費也,節乎性也[31]。
【校勘】
[一]大,舊本皆作“太”。
[二]舊本“生”下皆無“之”字。
[三]塞,舊本皆誤作“寒”。
[四]辟,舊校云:一作“備”。
【注釋】
[1]倕(chuí):相傳是堯時的巧匠。
[2]之:其。
[3]昆山:昆侖山。據說昆侖山產的玉石,用爐炭燒三天三夜,色澤也不改變。因此古人用“昆山之玉”指代上好的美玉。江漢:長江、漢水。傳說江漢有夜明珠,因此古人用“江漢之珠”指代上好的珍珠。
[4]蒼璧:含石多的玉。小璣(jī):小而不圓的珍珠。
[5]一曙:一旦。
[6]達:通曉。情:實情。
[7]師:樂官,古代由盲人擔任。這里指代盲人。
[8]窺(kuī):使……從內向外看。之:代嬰兒。
[9]有殊弗知慎者:大意是,盲人、聾子的所作所為同不知道小心的人相比,其實際效果又有什么不同?
[10]未嘗:未曾,不曾。是:正確,與下文“非”相對。
[11]殃:遭受禍害。
[12]壽長至常亦然:長壽的得來也常是這樣。常,恒久。
[13]熟(shú):深知。
[14]烏獲:戰國時秦國的力士,以勇力仕秦武王。疾:用力。引:拉,拽。
[15]絕:斷。勯(dān):力盡。
[16]豎子:兒童。棬(juàn):同“”。牛鼻環。
[17]恣:聽任。之:往。
[18]適欲:使欲望適度,即節制欲望的意思。
[19]蹷:這里指寒蹷,是一種手足逆冷的病癥,古人認為是陰氣盛所致。痿:一種肢體萎弱無力的病癥,古人認為主要是陽氣盛而五臟內熱所致。蹷、痿之疾都會使人肢體不能活動。《素問》的《痿論篇》和《蹷論篇》對這兩種疾病有專門論述。
[20]味不眾珍:飲食不求豐盛珍異。
[21]燀(dǎn):通“亶”。厚。
[22]理塞:脈理閉結。
[23]充:滿。中:指胸腹。鞔(mèn):通“懣”。悶脹。
[24]苑(yuàn)囿(yòu):都是畜養禽獸的地方,大的叫苑,小的叫囿。
[25]勞形:活動身體。古人把勞形作為養生之道的一個重要內容。
[26]臺:高而平的建筑物,一般供遠眺、游觀之用。榭(xiè):建在高土臺上的敞屋。
[27]辟:避開。這個意義后來寫作“避”。
[28]裘:皮衣。
[29]骸:形骸,人的身體。
[30]酏(yí):稀粥,可用來釀酒。醴(lǐ):甜酒。
[31]節:調和而達到適度。
【譯文】
倕是最巧的人,但是人們不愛惜倕的手指,卻愛惜自己的手指,這是由于它屬于自己所有而有利于自己的緣故。人們不愛惜昆山的美玉、江漢的明珠,卻愛惜自己的一塊含石的次等玉石、一顆不圓的小珠,這是由于它屬于自己所有而有利于自己的緣故。如今我的生命屬于我所有,而給我帶來的利益也是極大的。就貴賤而論,即使貴為天子,也不足以同它相比;就輕重而論,即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同它交換;就安危而論,一旦失掉它,終身不可再得到。正是由于這三個方面的原因,有道之人對生命特別小心謹慎。
有人雖然對生命小心翼翼,可是實際上卻在損害它,這是由于不通曉生命的天性的緣故。不通曉生命的天性,即使對生命小心翼翼,又有什么益處?這正如盲人愛兒子,竟免不了把他枕臥在谷糠里;又如聾子養育嬰兒,正當響雷的時候卻抱著他在堂上向外張望。這種情況同不知小心謹慎的人相比,其實際效果又有什么不同?
對生命不知小心愛惜的人,他們對死生、存亡、可與不可從來沒有分辨清過。他們認為正確的從來都不是正確的,他們認為錯誤的從來都不是錯誤的。他們把錯誤的東西當做是正確的,把正確的東西當做是錯誤的,這種情況叫做“大惑”。像這種人,正是上天降禍的對象。持這種態度修身,自身必定遭禍,必定死亡;持這種態度治理國家,國家必定殘破,必定滅亡。
死亡、災禍、殘破、滅亡,這些東西都不是自己找上來的,而是惑亂所招致的。長壽的得來也常是這樣。所以,有道之人不去考察招致的結果,而考察招致它們的原因,那么,結果的實現自然就不可遏止了。這個道理不可不深知。
假使叫古代的大力士烏獲用力拽牛尾,即使把力氣用盡,把牛尾拽斷,也不能讓牛跟著走,這是違背牛的習性的緣故。如果叫一個小孩牽著牛鼻環,牛就會順從地聽任所往,這是由于順應牛的習性的緣故。世上的人君、貴人,不論好壞,沒有不想長壽的。但是他們每日都在違背生命的天性,即使想要長壽,又有什么益處?大凡生命長久都是順應它的天性的緣故,使生命不順的是欲望,所以圣人一定首先節制欲望,使之適度。
房屋過大,陰氣就多;臺過高,陽氣就盛。陰氣多就會生蹷疾,陽氣盛就會得痿病。這是陰陽不適度帶來的禍患。因此,古代帝王不住大房,不筑高臺,飲食不求豐盛珍異,衣服不求過厚過暖。衣服過厚過暖脈理就會閉結,脈理閉結氣就會不通暢。飲食豐盛珍異胃就會過滿,胃過滿胸腹就會悶脹,胸腹悶脹氣就會不通暢。在氣不通暢的狀態下還想求得長生,能辦到嗎?從前,先代圣王建造苑囿園池只要足以游目眺望、活動身體就行了;他們修筑宮室臺榭只要足以避開干燥和潮濕就行了;他們制作車馬衣裘,只要足以安身暖體就行了;他們置備飲食酏醴,只要足以合口味、飽饑腸就行了;他們創作音樂歌舞,只要足以使自己性情安樂就行了。這五個方面是圣王用來養生的。他們之所以要這樣,并不是喜好節儉,厭惡糜費,而是為了調節性情使它適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