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盲人奧里翁:龔祥瑞自傳
- 龔祥瑞
- 10021字
- 2019-12-20 16:07:28
第四章 清華園里的攻讀
1 三載寒窗
我插班大二,進的是法學院的政治學系。雖然“法學院法律學系,于大學成立之時規定暫從緩設,以后也無從成立,直到抗日勝利。但學校對于法學理論之研究極為重視,認為法律課程為其他各系(如政治學系)所至關者甚多”;所以校中對于法律師資的延致、法律課程的設置,致力于維護與增設。我在政治學系三年修習了傳統的政治學課程。另外,我還選了經濟系的財政學、經濟思想史和銀行會計學三門課程以及一般院校法律系應開的幾門主課。在清華讀書完全改變了我在中學的習慣。可以說,我完全放棄了少年人的那種浪漫習氣,專心致志于基本功之訓練和修養之提高。這二者既是學校辦學的方針
,也是我自始至終自我培植的著力處。
在這段時間里,我的思想和興趣有明顯又無根本的變遷。第一是讀書和愛國的矛盾統一,第二是專業的選擇。
蔡元培先生有句名言:“讀書不忘愛國,愛國不忘讀書。”這句話是針對當時常有關于學生愛國運動問題的辯論而說起的。我似乎就把它當成圭臬了,既致全力于“死讀書”,又以胸懷大志,充滿熱血的一片“愛國心”自勉。
在當時(1932年秋至1935年夏)的年代里,外患緊迫,強敵入侵,國難方殷,日深一日。我年復一年地處于不知能否繼續學習下去的憂患之中。學校的方針似乎不是鼓勵救亡圖存的愛國青年,而是獎勵埋頭讀書的學生。1933年我榮獲了紀念清華學校第二位校長周寄梅先生獎學金。同年“上海寧波同鄉會”如出一轍,將籌建“四明大學”的全部基金發放到全國各大學中,獎勵成績優秀的本鄉學生。這兩筆錢相當于滬江鄭老師答應的做生物學助教的報酬。我的“時虞匱乏”的負擔終于放下了,于是我就利用暑假寫了幾篇文稿投到《東方雜志》、《新中華》等刊物上發表,進一步增長了我先讀書后救國的思想感情。另外,自從國共分裂以后,國民黨愚民以逞封鎖消息,在我們一千多個學生中,大多數都成了不問時事、超政潮而獨立的“桃花源”中人了,的確是在一心一意地讀書和聽課,接受基礎知識的訓練。其間也有一陣子“驅逐某某教授”的煽動性風聲四起,但從來沒有引起我們的重視。當年清華政治學系正是最昌盛繁榮的年代,張奚若、錢端升、蕭公權、浦薛鳳、沈乃正、陳之邁等先生都是國內有名望的飽學之士。另外還有蔣廷黻、劉崇宏、陳岱孫等有關系科的名教授給我們上課,哪有時間和熱情去過問不知內情的所謂“國共之分”、“地方中央”之爭。在水木清華的校園里,我學習了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洛克、霍布斯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孟德斯鳩、邊沁、密爾等人的議會制度,英、美、法、德、瑞士等國的政黨政治。憲法、行政法、國際法以及經濟系和歷史系的一系列課程,充分滿足了我的求知欲。
我在清華研習的課程確實是西學多于國學,但我并沒有一點忽視國情的意思。從30年代起,我已立下了宏愿,就是要為貧弱的祖國造就一大批遵紀守法、效率卓著的行政人員,并深信現代化的“公務員制度”只有在“民主”和“法制”的框架中才能建立起來并予以發展。這個理想直到目前(1993年)也還沒有實現,但我從沒有放棄過。為此,我在大學畢業以前就寫了兩本書:一本是與樓邦彥君合著的《歐美員吏制度》,另一本是《北平市民營公用事業之監督》。前者于1935年在上海世界書局出版;后者作為本科畢業論文被保存在清華大學圖書館,最近取出復印一冊,送給了“中國行政管理協會”,作為“紀念”也好,作為“參考”也好,總是青年人一番嘗試,我想或許有助于今日仍在彷徨的年輕大學生。
毋庸諱言,我確實有過“先把自己鑄成大器”的狂妄思想,復有“出人頭地”的競爭意識。我承認自己的思想水平不高在于缺乏“階級分析”的能力,那是自然的。我生在動亂的年代里,“五四”運動興起之時,我才十歲,所受到的影響多半是胡適之先生的思想,連梁啟超先生的思想也微乎其微,至于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與“五權憲法”則早已成為官方的裝飾品,誰也未予重視。及至進了清華,綜觀我當時的思想面貌,實屬甘居中游。我既無武裝革命的愿望與勇氣,也不相信光靠標語口號、上街游行就能救中國于亡國滅種的災難,所謂“挽狂瀾于既倒”。我只知道一心讀書,首先充實自己,才能以言興邦,以文振華。我受左翼文學如蘇俄那類的影響少,受右翼文學胡適和易卜生那類的影響多。為此我這樣的人在解放后思想改造中所遇到的障礙甚多,任務也特別艱巨,是超過任何一代人和任何一種專業者的,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樂意接受批評和改造;也正因為如此,我也愿意自甘消亡。但我必須憑心指出:這種悲劇性后果不是我先天性的過錯,首先是我所處的環境條件所決定的,也是我“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片面性、有限性的必然結果。不過我想,當時這樣做,如果能一直做下去,至死不變,忠于歷史,忠于自己,忠于社會,也不失是“一個人”的生活了。
2 清華學子的使命
當我進清華之前十年,有幾位清華前輩訪問當時在清華國學研究所任教的梁任公先生。向他請教:“清華學生所負擔的使命是什么?”梁公的回答很能說明當年在青年學生中存在的問題,也能說明我所苦思的問題,故我錄之以饗讀者。任公答曰:
“美國物質發達,她是時代的驕兒,她的經濟毛病最重。我們中國現在物質方面是很落后的。我們大家都在大聲疾呼提倡實業,然而實業發達后結果如何,我們也要仔細想想。我們在發達物質生活以前,一定要資本;我們移植西方的資本主義來,到底是不是個辦法?我認為我們不應當蹈西方的覆轍,然則我們反對資本主義的移植么?如此我們的物質方面便是不發達,也是藥不對癥。美國所犯過毛病最大,所以影響到一切。她的教育過于機械,實利主義太深了,所以學校教學生總是以‘夠用了’做標準。只要夠用便不必多學,所以美國的學問界淺薄異常,沒有絲毫深刻的功夫。因為實利主義太深,所以時刻的剖析異常精細,如此好處自然有,我現在不必多說,而他壞的方面就是個‘忙’字……這種實利主義的又一結果是將人做成一部分的人;我們中國人做人向來是做一整個的人的,他固然有混混沌沌的毛病,然而只做部分的人,未免辜負上帝賜予我們每人應享有的‘一個人’的生活了。我以為清華學生應當謀這些極端的貫通融洽,應當融合東西文化,不要只代一面而做宣傳者。”
梁任公先生在1923年向清華同學說的這番話,直到1983年才成為我前進的方向,整整六十年我做的是“一部分的人”,到現在最多也只能說是“一個人”的生活,雖然我時刻提倡要做個“真正的人”,也就是美國學者伯爾曼所說的“整個的人”,去思考去感受。看來,我經常向年輕的訪問者談“做人”比“做學問”更重要,仍屬皮毛之見。其實,“做人”和“做學問”是統一的。
在我即將畢業的那一年,前清陳寶琛太傅的孫子在奔喪返校后向我們講述了他祖父在彌留之際向他的兒孫們所說的一句話,對我的影響極大。
“你們中間有本事的就去做點科學研究,沒有本事的就去做點小買賣,千萬別做官。”這句話,直到現在還在我耳邊響著,使我受用一生。
雖說我以“文官制度”為專業,盡管我曾一度涉足國民政府,然而我卻從未有從政或做官之意,并從未陷入于這誘人的境域。
《圣經》記載說,魔鬼又帶他(耶穌)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將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都指給他看,對他說,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耶穌說,撒旦,退去罷。因為經上記著說:“當拜主你的上帝,單要侍奉他。”于是魔鬼離了耶穌,有天使來侍候他。
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兩者的界限在實踐中往往模糊不清。畢業時在我面前擺著兩條道路:一條是由前輩推薦到研究機關里從事有關專業研究,比如說到行政院行政效率研究所或是資源委員會的經濟研究所,一條是留在清華當助教。有幸是大學最后一年來了位新老師——沈乃正先生,他是老清華出身,回國后曾在浙江大學任教,后來又在內政部任職。他來清華時,既有學術知識,又有實際經驗,教的是市政府與市行政兩門課,他比較注重實際和中國的問題。在他一年的教學過程中曾邀請蘭溪和江寧兩個模范縣的縣長到校作過介紹,使我萌生過畢業后的“縣長夢”。那時我一心想改革內政,而從“弱國無外交”的說法出發絕不考慮學習國際法。國際法教授用英語授課,講他多年的現成講義,一點也引不起我對國際公法和國際關系一類課程的興趣,而對地方政府的施政改革寄予了極大的熱情,這樣就和沈老師產生了專業上的默契,并為畢業后做他的助教樹立了思想基礎和組織條件。
3 想當助教,安身立命
清華學生(不分前后)和他校學生不同之點,只在“機會”上面。當時的中國,凡清華學生,不論是以前清華留美預備學校(1911—1928年)的,還是以后改為國立清華大學(1928—1937年)的,以及國立西南聯合大學(1937—1946年)的學生,個個都有受最優秀教育的機會。在舊中國,有這種機會的人不多,也正因為如此,清華學生所負的責任也和他校學生不同。凡清華學生都自認負有較重的責任,這種心理表現在每一個清華園人的臉上。
但什么是“我們的責任呢?”這個問題從清華學校成立起就被提出來了。最大膽的回答要算羅家倫校長的說法了。
他曾說過:“清華學生,個個都有當領袖的責任。”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狂妄,但在當時有許多人認為倒是一句老實話。社會學系吳景超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我也自命不凡,有些“當仁不讓”的氣概。在這種困難連年不斷的時候,我們不預備出來當領袖還等誰呢?
我想當年默默地有這種想法的人是一定不少的,只不過說不出口或不說出口罷了。但也有人認為清華學生的多數,歸于“糊涂和無知”一類,有此看法的,前有吳景超先生,后有蔣廷黻先生兩位。
吳景超先生認為,清華學生個個有當領袖的可能,卻無當領袖的必能;同時他又認為,清華學生多數糊涂是事實,但又非牢不可改的。他說:“領袖是我們的希望,糊涂是我們的障礙。打破障礙,對著希望努力,便是清華學生安身立命之路。”
我想,我是吳老師所說的“糊涂”人之一嗎?對“糊涂”二字,是怎樣解釋的呢?吳景超先生以為清華學生,凡是下列條件之一的,都可目為“糊涂”。他分析說:
“第一種糊涂的人便是無志向。他們在清華讀了幾年的書,還不知道讀書到底為什么。一天天只是迷迷糊糊過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過了一月又一月,問他在清華學了些什么,他回答不出來,問他畢業后學什么,他也許回答學經濟,也許回答學工程,但他哪知道經濟和工程所研究的對象!不過快畢業的時候,請教他的朋友,朋友叫他學什么,他就去學什么。或者聽到哪里容易學,哪樣學畢回來有事做,就去學哪樣。這樣的人到社會上去,還不到受人驅使的資格,更不用說當領袖了。”這段話在一定范圍內對我也不是完全不適用。我去學公務員任用制度就是認為那個制度比議會制度、政黨制度等容易學,后來留學也是應學校當局的規定去學習,自己并無明確的志向。
第二種糊涂人,便是無自知之明的人。怎樣叫不自知呢?吳先生解釋說:
“自己無文學的天才,卻要學文學;沒有審美的能力,卻要學美術;算學不好學工程;性情不好學醫術……這都是由于沒有審查自己,考察自己所致。本來世間沒有事事皆長,或一無所長的人,人各有所長也有所短。成功的人在能用其長,藏其所短。失敗的人在暴其所短,抑其所長。所以,失敗的人從這點看去,也可說是糊涂的人。這樣的人到社會上去,只是供人驅使,當領袖萬難勝任而愉快。”
對照自己,我倒有“自知之明”。干實際政治是我之所短,所以我一輩子不參加實際政治活動,連學生的政治活動也從不參加。1935年大規模的“一二·九”學生運動興來時,我又離開了清華,去到南京實習;1944年西南聯大發生學生愛國運動我也于早些時候離開了昆明,甚至早于那時就發表過“談實際政治”,在理論上闡明為什么參加實際的政治是“枉費心機”……另一方面,我確有“學政治”——以教政治學為職業——之長。因為實際政治不講“邏輯”而講“實利”,而政治學則需要有嚴密的邏輯能力和極豐富的敏感性,既要有熱心關注全面公共事務的激情,又要有冷如冰霜的理智和合乎直覺的分析能力。我充分地利用了我的敏感、直覺、坦誠等性格,以冷靜的頭腦去規避政治現實的殘酷,以激情去追求理想政治的軌道。在實際政治方面既不見成效,也未被打倒;而在研究政治方面多少做了些介紹和翻譯先進知識的學術工作。自我感覺,我所選擇的專業和所從事的教學科研工作乃是我的興趣,直到現在還能繼續而未中斷,足以說明我已克服障礙達到了一定程度。我幾乎在每一個關鍵時刻就時時留心,考察自己,審查自己,察出自己的長處在什么地方,確信無疑,便選擇一門學問來發展它,更新它。吳先生說得好:“現在能察到自己的長處去發展,而且誠懇無怠無荒去發展的人,將來到社會上就是領袖。”所謂“領袖”,在學術上就是帶頭人或牽頭人或一門課題的主持人。如果只把國務總理或總司令當作“領袖”,那未免太勢利太褊狹了。
但在當時我還沒有認識到我所追求的一門學問,是所有學問中最難的一門,它涉及當權者的根本,無時無處不能不受它的制約,尤其在中國,以權統帥一切的政治的國家,對于一個無權的學者來說是如何的困難了,我永遠不能把這個問題弄得十分明白。不過不要緊,我還有年華,我還有時間,我更有學生。
4 “寧靜致遠”的生活
靜下來的時候,我幾乎不敢想象“真正能進這所有名的學堂”。實際上,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就入學了,而且家庭也沒有影響我,總算勉強讀完共計四年半的大學。就個人而論,應該說已經是“難能可貴”的奇跡了。
清華園就讀的這三年,在我一生中的重要性怎么估計也不過分。首先,我受到的專業教育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這三年里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其內容是西學多于中學,古典多于當代,這也是當時那個時代的特點。蕭公權先生的中國政治思想史與蔣廷黻先生的中國外交史是我所受唯一的有關中國的知識,其他都是西方的東西。那時早已無人公開主張接受全盤西方的思想制度為己所用,而是探討如何使西方的某些東西適合中國需要的問題。我之熱衷于西方文官制度即由緣于此;我之寫作《中國古代政治思想述概》也是有鑒于此。但這三年對我的重要性還不止于此,這三年終于使我擺脫了長達二十年的教會關系,進了國立大學使我有了嶄新的國家觀念,有了國家獨立的要求,中學生的愛國思想變成了救國思想。用什么來救國家于危亡呢?我不再相信“標語口號”、“演說演戲”那套表現了,我確認蔡孑民先生那句“愛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愛國”的精言,也相信胡適那套“少講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的規勸,更深地接受了他那種“獨立思考”的追求智慧真諦的態度,不讓自己“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對黨派之爭、學運等更不感興趣;對蘇聯第三國際插手我國革命更懷著強烈的反感!對既是編劇又是演員的“出頭露面”的表現似存一種逆反心理。這說明我開始成熟了,是朝著穩步方向前進的,當時曾一度席卷中國的激進意識對我沒有絲毫影響。更主要的,也許是清華這所學校改為國立大學之后似乎仍有較其他大學更多的留學機會,至少客觀上確實有此存在,盡管我未曾有過到了“清華”必“出洋”的念頭,但這種可能性是明擺著的。我于1935年畢業后,那年即被錄取為第三屆公費留美學生,絕不是偶然的,也不是與清華無緣的,而是與我整個思想分不開的。
我能進清華能考取公費留學,顯然與我勤奮讀書有關。大四那年,有關大學生的地下活動也時有所聞;在舊大樓、學生會辦公室里見到過一些共產黨的傳單;當時的《時代評論》也發表不同派別的政論文章,如蔣廷黻的擁蔣,胡適之的《新月》,錢端升的“民主乎?獨裁乎?”這類政論,我一概不感興趣,無動于衷。我覺得青年人如要救國,第一條就是把自己“鑄成大器”,跟著別人的屁股,拾別人的牙慧,做政客的傳聲筒,被野心家利用,是最沒出息的。茍如此又何必來學校讀書呢?既是學生要來讀書就該讀書,我自己覺得很有道理,“少年易老學難成”,還有什么余力去干非你莫屬的“國事”呢?不是明明給別人利用么?不是明明要“出人頭地”、“出出風頭”、“過過癮”么?對一個青年大學生來說,迄今我依然堅持這一思想。我認為學生上街游行示威,搖旗吶喊,是浪費青春,枉費心機,甚至有落入陷阱葬送自己的危險,有什么“雄心壯志”可言!真想愛國和救國,只有埋頭苦學,只有忍辱負重,把一切時間精力用于增長知識,“積聚力量”方面去,這是我在大學階段所確立的基本態度。
有的同學喜歡在大學談戀愛,尋花問柳。每天周末有進城到北京飯店、六國飯店去跳舞的,有到吉祥戲院去看戲的,也有到“八大胡同”去嫖娼的。我一無這條件,二無這興趣,三無這要求。我也不喜歡體育鍛煉,只有游泳還可以對付,其他項目幾乎“不及格”。我只有一個人或與一個同班同學(雷華佃,廣東人)一起趕著小毛驢去到臥佛寺、香山,在陰涼的樹下息一陣,或到工字廳的荷塘溫一回佩弦先生的《荷塘月色》。僅僅一次應燕大鄭友揆先生的好意,進城觀看了荀慧生演的《紅娘》,這種“老北京”在“吉祥”戲院里的特別喜愛并未使我在中學階段的浪漫曲復演,日子過得仍清靜淡然。
我與大學教授的關系也很普通。從來沒有到過他們的住處,或到他們的辦公室去請教他們。我只在課堂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聽他們背誦講義,也做聽課筆記。當時我們這批學生所做的筆記幾乎都是邊記邊整理,一股腦兒把老師的講義變成了自己的文章。我想這是學習作文的好辦法。
總之,我在清華學到的西方思想盡是些皮毛,雖然如此,我還是朝著這個方向前進,而與中國傳統主義相隔離,越來越遠,同時與外國教會完全隔絕了。以后數十年間,我對于中西文化的價值觀有許多變化,但對中國普通平民老百姓的信念和苦難,在內心從未抹去,從未動搖。
我仍然不時地顯示自己一切都是重新開始,似乎我拒絕成為本人經歷的俘虜,拒絕對自己的行為和追求承擔責任。梅校長曾說:“我們的知識,固有賴于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并全賴教授的Inspiration。”不知為什么,那幾年沒給我留下什么愉快的回憶。盡管沒有發生什么事,但是我與同齡人之間的關系同中學時代的友誼相比,每況愈下了。
“不倦的尋求真理,熱烈的愛護國家,積極的造福人類,才是大學生的職志。”“有學問的人,要有‘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行’的心情,要有‘珠藏川自媚,玉蘊山含輝’的儀容,處人接物,才能受人尊敬。”
我常以這些話對照自己以自勉。“我要勸青年學生,趁此四年難得的光陰真正努力用功,你們不要懷疑,怕學了沒用。真正的學問是沒有用不著的。一方面我們也許嘆息畢業的人找事的困難,但是另一方面我們需要承認只要真有一技之能,一善可取,在中國取得名譽與社會上尊重的地位,甚至弄得此搶彼拉,不得開交,這樣的成功比國外同等能力的人似乎還容易得多了。你們更不用灰心,說不學的也可以成功,除了自欺欺人不能長久的做事業之外,真正的成績,是決不能假冒的。中國現在的各種事業都是人才缺乏的時候,你們只管勇往向前學,這功夫絕不會白費的。”
這段話是我進清華前一年說的,我卻從思想上到行動上與之完全吻合了。可以說,我是一個清華產的學子。
關于讀書與救國,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我還想拿梅貽琦校長的講話和清華的學風來為自己辯護。梅校長1931年12月4日到校視事,召集全體學生訓話時說:
……最后我不能不談一談國事。中國現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分子,不能不關心的。不過我們要知道救國的方法極多,救國又不是一天的事。我們只要看日本圖謀中國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折,諸位都看過了,你看他們那種處心積慮,就該知道我們救國事業的困難了。我們現在,只要謹記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個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以后,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才,將來為國服務。
我在清華的歲月里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5 清華的學風
清華的風氣向來是純凈好學的,這也許可以說是校園遠處郊外,少受城里牽動所致。其實正如梅貽琦校長1934年在歡迎新同學時指出的那樣:“大原因還是在于本校師生一向注重學問,顧全大局,所以雖亦經過幾次風波,大家的學業未曾中斷。這是國內今日很難得的現象。”接著他又講到人民社會的問題,確實反映了當時清華的特色。
“吾們在今日講學問,如果完全離開人民社會的問題,實覺太空泛了。在現在國家處于內憂外患緊迫的情形之下,特別是熱血青年們,怎能不關心?怎能不著急?但是只有熱心是不能于國家有真正補助的。諸君到學校里來正是為從學問里研究拯救國家的辦法,同時使個人受一種專門的訓練,那么在這個時期內,諸君要拿出懇求的精神,切實去研究。思想要獨立,態度要謙虛,不要盲眾,不要躁進。吾們以前吃虧的地方,多半是由于對事實沒認清楚,拿半熟主義去做實驗,仿佛吃半熟的果子,不但于身體無益處,反倒肚子疼。古人有一句話說:‘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茍為不蓄,終身不得。’這個意思,吾們可以引用。就是吾們要解決的中國的大問題,并不是一兩月或一兩年的事,雖然是急難當前,吾們青年人還是要安心耐性,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探討。如果四年之后,諸君每人能得到一種學識或技能,在社會上成一有用人才,可幫助國家解決一部分的困難,諸君才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社會,這亦就是吾們向諸君所希望的。”
1934年,潘光旦先生寫給清華大學生的一封公開信,對我們當年的學生影響極大。他自己說:“此公開信作于十四年前,到十四年后的今日(1934年),我在這方面的看法根本上沒有改變。我自己參加民主同盟也沒有教我修改這一看法。”就我而言,到六十年后的今天(1994年)也還是受他這種思想的影響,基本上沒有改變。故有錄之的必要。
“……應該注意的是你對于目前政治局面的態度與操持。誠如亞里士多德所說,人也許是一個政治的動物;但無論如何,我認為在學生時代,無論你所專攻的是不是政治學,你總應該培養一種所謂超然的興趣。英文里有兩個似乎相反實則相成的字:一個是Interest,平常譯作‘興趣’;又一個是Disinterestedness,或Detached Interest,卻都不太容易翻譯了,我在這里姑且把他們翻作‘超然的興趣’。所謂超然,指的是沒有作用,不涉及私人的利害關系。沒有作用的興趣才是真的興趣,其濃厚與不可移的程度要遠在有作用的興趣之上。”
這段話完全適用于清華大學政治學系的每一個老師和學生,甚至我認為也應該適用于今日的大學生。理由如下,正是潘光旦老師說的那樣:
“在思想自由學術獨立的環境里面,這類的話是不必說的,因為它們是當然的事。但可惜我們所處的并不是這種理想的環境。這是一個講究主義的世界,就是你想超然,別人往往也不容許你超然。遺著主義好比一個營盤,它自有許多招兵買馬的方法,要是你的超然的興趣不很濃厚,你早晚會加入它們的隊伍。在它們,固然有十分十二分的好意,以為多一個份子加入便多一份力量,革命的成功或理想的國家便可以早一天來到。但在這種熱心于改革的心情之下,它們往往不能兼顧到你的學業的程度,你的智力充分成熟了沒有,你的學問夠不夠教你自己抉擇,他們是無暇計及的。所以除了你自己替自己打算盤以外,還有誰可以替你出主意呢?要想取得這種自己出主意的能力,平日就得靠‘超然的興趣’的培植了。我說這番話,不但為大學生著想,我以為叫一個思想不成熟、學業不充實的人入黨,不但無益于這個人,并且妨害了一個黨組織的健全……”
“處今之世,從政不能無政黨。在亟求國家安定與民族復興的今日的中國,政黨的活動尤其是不能沒有——這些我都充分地承認。我目下對你要求的,就是,你的,你個人的實際政治活動應當暫緩至大學畢業以后;在沒有畢業以前,你對于政治的興趣應當和對于其他學問和事務一樣,完全取超然的方式,絲毫不受私人利害關系的支配。你真能把超然的興趣培植起來,你對于國家政治的認識力,一定會增加。這不但對于你自己有益,也就是未來政治清明的一些征兆。因為有效率的動作是建筑在清楚的認識之上的。”
幾十年來,不論是在國民黨統治的時候,還是在共產黨領導的時候,不論在政治機關的短期內還是在學校校園的長期,我對實際政治,所取的完全是超然的方式。我幾十年服務于新舊社會的教學科研,就是對實際政治活動取超然的興趣,絲毫不受私人利害關系的支配,這種“超然的興趣”對我來說是很濃很濃的,這正表現我在政治學—憲法學—行政學的“興趣”方面,而對不講人情的“政治”和不誠實的“政治”絲毫不感興趣而又非常關注。但絕不愛它,似乎是離開得愈遠愈好。
但有許多人與我們政治學者或研究政治學的人不同。就政治興趣而論,我見到過兩種人,這兩種人也正是潘光旦先生所規勸的對象。這兩種人都是偏向極端的——潘光旦寫道——“一種人是太過熱心,很早就從事于實際活動的人,這種人在‘五四運動’以后,一天比一天增多。第二種人恰好和他們相反,他們對于政治完全不發生興趣,有的也許忙著某種專門的科目,無暇及此;有的也許根本覺得大學生活無非是一種不能不奉行的故事,對于任何問題可以不必太操心,國家的問題是有許多達官貴人過問,更不干他的事。”
潘先生最后寫道:“這兩種態度都是不恰當的。太熱心,固然妨礙了學業;太冷淡,以至于漠然無動于衷,也絕不是充滿著情感與理想的青年的健全的表示。唯有超然的興趣才能酌乎其中,無論從哪一方面看,是有利而無弊的。”我的全盤經驗,特別是在清華政治學系對政治的興趣所采取的態度與操作完全印證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