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三章 上大學

1 保送到私立滬江大學

1930年“九一八”事變前后,我被保送到上海滬江大學,它和我上的中學同屬一個系統的教會大學,原名Shanghai College,就在那一年被改為Universityof Shanghai,校長為著名愛國華人劉湛恩博士。

在中國,像我這樣家庭貧寒的人能進大學幾乎是不能想象的。因為私立大學大抵都要求學生支付巨額學雜費,像當時的復旦、光華等大學,只有富裕家庭的子女才能上得起。盡管滬江大學對保送入學,出身于貧寒家庭的子弟有些優待:(1)可以免交學費;(2)可以做些勤儉就讀的服務工作,掙些零用錢。然而伙食是學校團辦的,每年須交一百四十多元的膳費。這個數目決不是一般人家一時所能湊足的,更不消說像我那樣一個家庭了。

我能離開寧波到上海,第一須取得父母的同意,因為我是家中獨子。第二是我須湊足這筆令人寒栗的巨款,一一求助于周圍的人士。首先給我希望的是高年級同學陳運惠君,他是開鮮蛋行的一位小老板,通過其同級同學鄭友揆君向他告貸,出六十元送我上學,湊上《時事公報》的姜老師給的三十塊銀元稿費,總共九十塊大洋,這就足以取得雙親的同意了。

到了上海,我借宿在曾出租其后院房屋給我家居住的陳信友君的父母家里。陳信友是供職于美孚洋行的陳根發的大兒子,他曾在四明中學讀了初中一年級,后來跟著父母遷至上海九畝田上學,畢業于上海私立新民中學,樓邦彥君是其同學,我們算是同街坊的小朋友了。承他報答我父親對他在寧波時的照料之恩,收留了我。

又經陳信友君的介紹、推薦,向樓家伯伯借了六十元,才算湊足了一年膳食費,于是我們三人一起走進了位于楊樹浦江邊的滬江,在“伊凡思”樓落腳了。當時我帶去的只是一條由五顏六色布條拼成的棉被,衣服破舊也很少,和他們倆相比,自感寒酸。幸虧陳信友君的母親慷慨,寬厚地為我們三人各做了一件顏色相同的弦紗長衫,我也得以小加掩飾,心情才平靜了些。但我最后借到的六十元錢,是經陳信友君祈求,并由我向樓家伯伯開了借據才借到手的。這種經歷既使我感到他們對我的支援是非常難得,又確實讓一個自尊心極強的青年感到難堪。把大城市里的人際關系——金錢關系和家鄉左鄰右舍田園詩般的純潔關系對比,我深深地感到我失落了什么,給我內心留下了難忘的痛苦。以后每到周末,看見那些豪華轎車長蛇陣式地充塞這所不大的校園,再想到自己未來幾年的艱苦前程,使我開始接觸這陌生而異樣世界時的高興心情,竟完全讓位于迷惘了。我沒有申請勤工儉學的助學金。但從寧波來的王瑞柄君和從廣東來的英德惠君,一個給女生理發,一個給男生擦鞋。我當時總感到這些有點難堪,這是我的自卑心理造成的。一種不甘心落在別人之后和孤芳自賞的自尊心情開啟了我的不尋常的成年過程。我猛撲在每一門課程上,死死咬住不放。一個晚上就把人體上二百零一根骨頭的拉丁文名稱都背下了。

2 告別教會學校

讀完第一年,有一位生物學(大學一年級共同必修課)教授鄭章成先生看上了我。他叫我停學一年,讓我試一試用中文聽寫他口述的英文教程。這位教授穿的是長袍馬褂,講的卻是全盤美語。他說將付給我每月八十元的助教待遇,這足夠作我三年求學的費用。此刻出現在我面前的圖景是:一張大寫字臺、實驗臺上的多架顯微鏡、老師自己設計的大型投影幻燈,當然還有“生物學專業”以及醫學院畢業的前程。只需“停學一年”,就可以置身于“高等華人”的行列——這是何等誘人的機會。

但是,我終于放棄了這個機會,并且堅決地和這類學校永遠地訣別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有自知之明,當時我已讀了清華大學生物學系主任兼教授陳楨的生物學教本,我想除了抄襲之外恐怕也難以完成鄭老師的使命。鄭老師教的生物學是一個關于“生命”的學問,包括生命的本質(What),起源(Whence),功能(How),以及“往何處去”的歸宿(Where)等一系列大問題。我實在沒有“耐心”同“阿米巴”、“草履蟲”、“管藻”、“蚯蚓”等小生命——低級動物——打交道,從而掌握這門關于生命的科學。另外,聽完了他的全年課程,讀完了他主編的四卷油印《教程》后,我發現這位看上我的老師本是一位神學家,在他所編的教材中有意識地把超自然的“彼岸”搬進了“此岸”,以圖達到傳教的目的。因此,我這回放棄的確實不是經濟上的誘惑或科學家的桂冠,而是拋棄了一種以科學為外衣的神學。

最重要的是,我立意與教會學校告別實由國家觀念在我頭腦中萌發的結果。就我個人經歷而論,與教會學校告別,轉學于國立大學的動機并非反對宗教,亦非反對基督教教義,實乃反對蠶食中國國心的教會在華的勢力,并非反對自動地求心靈安慰的信教,實乃反對布網設陷,垂鉤系鉺假冒偽善,誘人入轂的傳教士。讀了前輩張蔭麟《論最近清華校風之改變》參見《清華周刊》第352期,載《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1卷),第489—493頁。一文后,認識到他所揭示的事實與我在寧波和上海兩所教會學校所得到的印象是完全相吻合的。他1925年9月就道出了當時教會學校的作用:“吾嘗謂碧眼胡在中國之教會政策有三:一曰教堂政策;二曰學校政策(教會學校);三曰青年會政策。三者之作用手段不同,其為彼輩政治侵略與經濟侵略之先鋒與后盾則一。前一種所以施于鄉曲之愚民,其誘之也以利。后兩種所以施于青年及知識階級,其誘之也以偽善。其目的無非欲使中國人民只知有教會,不知有國家;只知有教務,不知有國事;養成中國人服從于教會之奴隸心,歸順教士之馴服性;使教士無形中成為中國之官吏,使中國人無形中變為碧眼兒之臣民。教會之忠仆愈多,則無形之領土愈大,而中國人之獨立性與抵抗性愈微。如是持久行之,縱不血干戈,不更國號,而中國必有為朝鮮、安南之徒之日矣。”凡此云云,在當時確為難得見到的如此明確的反帝意識。回顧往事,“事實俱在,放眼可睹”。

3 改學政治學

我在大學一年級無任何人指導的情況下,自覺地選擇了社會科學中最難的一個分支學科——政治學。這一抉擇對我來說是完全適合的,因為在我看來,政治學要比生物學更接近我所熟悉的生命,更適合我所接觸的“有機體”,或較能切合解決其中的實際問題,也就是我經常憂慮的問題。那時大小官吏可以為所欲為,洋人牧師可以在中國內地興教辦學,開設“怡和”、“太古”洋行,而中國人卻無宣泄其憤懣、抱怨和憎恨的途徑。“我們的生活決定于我們的思想”,我認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問題是政治腐敗、官吏無能、生靈涂炭,這不是生物學和醫學所能解決得了的。我開始向往在祖國大地上鋪設“民主軌道”。

我在黃浦江邊發呆,有滿腔熱血。我曾為我的自卑而感到內疚,別人雖然富有,但不一定有我那副頭腦、那種思想、那腔熱血,我已經感到自己的胸脯挺了起來,從此就不再為自卑而悲傷了。

《格列弗游記》一書的作者喬納森·斯威夫特是英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悲觀主義者。他對自己的出身如此悲傷,以至于在生日那天又穿喪服又禁食;然而就是這個英國文學史上最大的悲觀主義者卻一方面處于極度沮喪的狀態,一方面贊揚歡樂和愉快這兩種能給人以健康的巨大力量。他宣稱:“世上最出色的醫生就是飲食醫生、安靜醫生和歡樂醫生。”

我對自己的專業選擇作出的決定,坎坷路上的第一次轉折,至感欣慰,決不反悔。

4 轉學國立清華大學

1932年初秋,在鄭繼成擊斃賣國賊張宗昌于濟南車站的第二天,我踏進了“水木清華”的校門。

世人把清華看作教會學校,固屬可笑,而上帝在清華園的權威、教會學校在清華的縱橫捭闔,卻自清華降生之日早已開始了。然而,由清華學校改辦國立清華大學以后,尤其是“五卅”以后,清華學生中對“圣經班”、“基督班”、“好教徒”,使堂堂學府成為教黨之行營,水木清華當作布道之樂土那種“安之若素,視為當然”的殘遺已一掃而盡。

當我還在滬江就讀的時候,我已與曾在清華學校任政治學系主任,后于1931年來滬任政治學教授的余日宣先生(余日章之弟)有過一次對話,并聆聽過他的意見。他是從國立大學退到教會大學的,而我則相反,想從教會大學前進到國立大學去的;我們走的是一條相反的道路。盡管如此,我從這位老師身上還是得到了不少教益。他使我對清華和政治學系的情況有進一步的了解,堅定了自己對所選擇的新學校和新專業的信心。

當時很多人都知道,清華大學是全國第一流大學之一,可我在寧波四明中學讀書的時候,還不知道有這所學校。清華的學費每學期收十元,遠比私立大學低廉,并于畢業時,連同最后一期的學費共八十元全部歸還給學生作為旅行費用。這是到了上海以后,尤其是從余日宣先生那里才明確的。這是國立大學能吸引貧寒子弟而與教會大學截然不同的經濟背景,促使我作出“義無反顧”的轉學決定。

另外,還從余先生那里知道,清華大學之成立,實導源于庚子賠款,《清華校史》中說道:“謂清華為中國戰敗紀念碑也可;謂清華為中國民族要求解放之失敗紀念碑也可;進而謂清華為十余年來內訌外侮連年交迫之國恥紀念碑亦無不可。”這幾句話說出了我當時決心轉學清華銘刻于心中的默契之言,我是懷著一種堅定的心情追求清華的。

對我來說,能進這個新的學校,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國立學校不承認私立學校的文憑,又因我中學理科的基礎比較差,是不可能轉入大一的,清華大學一年級一般均不分系,意在使一年級學生入學后對各種學問共同具備工具性的基本知識,得有充分訓練。要轉學插班非得上海教育局在我的中學文憑和大學一年級成績單上加蓋公章確認,并經該部門甄別考試不可。我是在設于上海徐家匯交通大學的考場應試被錄取入學的。我始終感謝當時的招生委員會確定的招考地點為北京和上海兩處,這就是我的機緣。“偶逢時會”,我才得以進入這第一流的高等學府。

我之轉學清華有沒有留美的念頭呢?這點余日宣教授曾提醒過我,他說,清華除了政治化,愛鬧學潮之外,有一點值得考慮之處,就是自從清華留美學校改為大學以后,仍有派遣留學生的機會。他說,以清華經濟而論,每年大約可供二三十人留學,而不致影響全校的發展。當我聽到他這個暗示性的信息時,并沒有想到這二三十人當中也會有我的可能。可以說,我當時并無“畢業后擇優派送留學”的夢想,也不相信“人人有出洋的希望”,因為這畢竟太虛無縹緲了。這一愿望只是在進入清華以后才逐漸強烈起來。參見拙文《個人計劃》,載《東方雜志》1935年第32卷第1期。清華不幸而產生于國恥之下,而我也不幸生長于國恥之中,但有幸而獲國恥之賜,既享受特別權利,自當負特別義務。緬懷往事,心情是十分悲傷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田阳县| 乐安县| 和政县| 海伦市| 清原| 东海县| 麻阳| 襄樊市| 顺平县| 许昌市| 巍山| 晋江市| 嘉鱼县| 贺兰县| 进贤县| 蒙自县| 洛浦县| 甘洛县| 灵武市| 健康| 沿河| 马公市| 英超| 平利县| 高密市| 贺州市| 南昌市| 容城县| 景泰县| 隆昌县| 楚雄市| 长汀县| 泽州县| 府谷县| 乐山市| 乌兰察布市| 桦川县| 兰西县| 邻水| 开封市| 赤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