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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參加留美考試前后

1 參試始末

1928年(民國十七年)當局將清華學校(原是用美國歸還中國的庚子賠款興辦的)正式改為國立清華大學,正是要在國內(nèi)添加一份新的文化教育力量。與此同時,也停止了舊制全部清華學校畢業(yè)生派遣留美的做法,改為從公開考試中選拔少數(shù)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去美深造。我就是在這種新制下于1932年轉(zhuǎn)學進入清華園的。到了畢業(yè)那年的1935年(民國二十四年),我報考第三屆留美公費生考試。當年學校為了在全國范圍內(nèi)選拔,特頒布《國立清華大學考試留美公費生規(guī)程》。參見《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2卷(下),第667—680頁。它詳細規(guī)定了應(yīng)屆考試的“名額及門類”、“應(yīng)考資格”、“考試科目”、“報考地點”及“日期”,等等。

第三屆錄取名額定為30名(30個學科,文理法工俱全),我報的是“公務(wù)員任用制度”門。應(yīng)考資格定得很嚴,應(yīng)考生需身心健全,具有下列三項資格之一:

(一)國內(nèi)公立或經(jīng)教育部立案之私立??埔陨蠈W校畢業(yè),曾繼續(xù)研究所習學科二年以上而有有價值之專門著作或其他成績者;

(二)國內(nèi)公立或經(jīng)教育部立案之私立??埔陨蠈W校畢業(yè),并曾任與所習學科有關(guān)之技術(shù)職務(wù)二年以上者;

(三)國內(nèi)公立或經(jīng)教育部立案之私立大學或獨立學院畢業(yè)而成績優(yōu)良者。

我是根據(jù)第3款的資格應(yīng)考的。這次考試確實是一次全國性的公開競爭考試,競爭者包括研究生、助教、講師、技術(shù)行政人員;以大學畢業(yè)生資格參加競爭考試者由各大學及獨立學院擇優(yōu)保送;按照規(guī)定,每??删陀嘘P(guān)系之學門中每一名額保送畢業(yè)生四人參試。1935年僅清華本校除了我之外,報考《公務(wù)員任用制度》門的就有兩名研究生和另一名助教,其間的競爭可謂夠激烈的了。

考試于8月21日起,在平滬兩地同時舉行。除黨義、國文、英文、德文或法文(擇一)這些普通科目外,“公務(wù)員任用制度”門要考的專門科目包括現(xiàn)代政治制度、憲法、行政法、民法、公共行政等五門。各科成績除黨義必須及格外,各科總分為100分,其中普通科目占20%(國文8%,英文8%,德文或法文4%),專門科目占70%,研究及服務(wù)成績占10%(大學畢業(yè)論文亦得作為研究成績)此項規(guī)定對應(yīng)屆本科畢業(yè)生的特殊照顧,顯然是在鼓勵較年輕的成績優(yōu)良的大學本科生。。

我的大學本科畢業(yè)論文《北平市民營公用事業(yè)之監(jiān)督》,原是按學校方針:“讀書與調(diào)查、理論與實際相結(jié)合”的要求寫出的,符合報考規(guī)定,但要于5月15日以前呈交,為此我以五元大洋請人用毛筆謄寫、精美裝訂后上交。同時我與樓邦彥君合著的《歐美員吏制度》一書恰好于當年4月份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這兩項均可作為我的“研究成績”,實際上已相等于一個研究生的資格了。

2 得失縈懷

當9月初快要發(fā)榜的時候,我擔憂起來,害怕公布時當著大眾面前“名落孫山”,不好意思。這種虛榮心所帶來的浮躁情緒驅(qū)使我在開榜的前夕買了一張兩角錢的校車車票離開清華園,到城里躲了起來。我懷著錄取名單即將公布前的忐忑不安心情,在東單基督教會青年會宿舍里開了一張鋪位,房租大約是一元一天。當時我想口袋里還有足夠的錢,可以呆上幾天,等名單發(fā)表后返回去,也就有心理準備了,沒有錄取,也可以從容對待周圍的人了。

其實,我是大可不必如此緊張的,因為在應(yīng)考之前我已得到了留校任助教的聘書,在圖書館新樓的一間教授辦公室里已有了一席之地。那里有兩張大寫字臺,學校還在工字廳單身宿舍里分配給我一間簡單的臥室(與我為鄰的是歷史系新任助教的吳晗君)。即使這次未能如愿,來年還是有“東山再起”的希望的。

我任清華大學政治系助教原是由沈乃正教授推薦的。他教我們“地方政府”與“地方行政”,他曾在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任過行政職務(wù),大概是司長一類的官級,在入任之前,他曾是浙江大學政治系主任,著有《比較政治制度》一書。我在他指導下完成了畢業(yè)論文的寫作。公費生考試完畢后,我就開始進行有關(guān)“法規(guī)制定標準法”的研究,根據(jù)法規(guī)大全給所有的法規(guī)(廣義)名稱進行統(tǒng)計。

在我離校去城里躲避之前,還發(fā)生一件“少不更事”、“意氣用事”的行動。我根據(jù)學校《教師服務(wù)及待遇規(guī)程》中:大學助教之月薪最低80元,每年以12個月計算,自7月起薪(后來改為新聘之教師自8月起薪),但對學年始業(yè)后到校者,自到校之日起薪,向系主任浦薛鳳先生(他給我的聘書是從9月起薪)提出改為7月起薪的要求。浦老師的理由是我參加了公費生考試,若錄取了,就太便宜我了。我則以“是否錄取”還未定局,跟他爭吵起來。最后還是沈老師出面為我解圍,這是我心頭上至今深感歉疚的一件事情。

我乘坐校車進城和在青年會住宿的過程中,想到許許多多將要遭到的挫折,使我心煩意亂,一夜也睡不著覺。午夜過后,窗外非常寂靜,能聽到有輛汽車在大華電影院門口疾駛而過,這時原來一時充滿自信的必勝心情消失了,我懷疑自己未做充分準備就貿(mào)然應(yīng)試是否明智,漸漸地我開始作榜上無名的打算了。當助教,從7月起薪,能立即得到160元大洋,給我家里寄去一半,不也是一筆了不起的數(shù)目嗎!我想到父親年紀大了。我留在國內(nèi),每月有這樣的待遇,于己于家都要算不錯的了。

到天亮時,我開始想象這一天可是個難熬的日子,它將是決定我一生得失成敗的時刻。

從早晨7點到8點,我一直在東安市場來回地走著,一直想多溜達些時間,不讓發(fā)榜的消息過早進入我的眼簾,從而多免除一些“失望”的苦楚;多留一些“希望”的幻想。我故作鎮(zhèn)靜,喝了一碗紅豆江米粥,以度過這種兇吉未卜的時刻,克服惶惶不安的心情。對于即將到來的“失敗”,我似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來自我安慰,找不到一句聽起來是有說服力的和有效果的話向關(guān)心我的師友交代。經(jīng)過一番胡思亂想,最后似乎心境坦然了,反正要面對事實,“丑媳婦難免見公婆”,躲是躲不了的。8點鐘過了之后,盡管覺得剩下的那點勇氣正在迅速消失,還是穿過馬路,躊躇進了賣報亭。

一個態(tài)度和藹的老頭立即問我有什么事,要買什么報。這時我已徹底地喪失了勇氣,在那種環(huán)境之下又很不自在,因此喃喃地問他早晨的報紙有沒有發(fā)表清華大學留學生的名單?他忙著找報紙。

“要今日的《晨報》?”

“有”,“今日早報就在這里哩!”他問我要不要。我匆匆忙忙地回答:“讓我瞧一瞧,有名單我就要。還沒有開榜,我就不要了?!?/p>

在我伸手取報時,我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些什么。

我翻了又翻,果然有三十個姓名。我從最后一名查起,驟然見到了自己的名字,注明“公務(wù)員任用制度門”一名,這就沒錯了。

我立即把報紙還給老頭,拔腿就跑,趕上停在青年會馬路上的校車,靜靜地呆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我見到最后一個上車的是張奚若先生。這大概是9時從城里返校的第一趟班車。

3 備考概略

我一直認為準備考試的“過程”比考試后所得“結(jié)果”更為重要。

我是怎樣準備考試的?這個問題比我在東安市場等待考試結(jié)果,不論是對我本人來說,或者是對所有的考生來說,不消說都是更為重要的。沒有過程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清華改為大學后,公開考選留美公費生在我之前已舉行過兩屆。第一屆(1933年)錄取了24名,其中政治系畢業(yè)的一名為徐義生,他留美學“公共行政”,回國后一直在中央科學院社會科學部工作。第二屆(1934年)20名,其中有后來大名鼎鼎的錢學森,考古學專家夏鼐,統(tǒng)計學教授戴世光,經(jīng)濟學教授莫開祿,法律系主任費青,政治思想史學者曾炳鈞,還有后來一度任北大副校長的王竹溪。第三屆(1935年)錄取的人數(shù)比歷屆都多,是人數(shù)最多的一屆。按計劃落實錄取了30名,記得其中有張駿祥、王憲鈞、謝強、陳振漢、張宗燧、李慶遠、張宗炳、沈同等,都是我同年級的同學。和我競爭的王鐵崖與林良桐都是在后一年即第四屆(1936年)錄取的。

我們都是在8月11日至8月17日這7天內(nèi)報的名。其實準備工作早在6月就開始了,在考前約有兩個月的準備時期,我呈交畢業(yè)論文之后就開始了應(yīng)考準備。

我從一層搬到最高一層,一則是讓自己孤立起來,以防止外來的干擾;一則是脫離競爭者,以免來自心理的沖擊。我原來住的是學校新蓋的新齋(即六院,1934年建),后來被稱為“靜齋”。那時的清華在住房及衛(wèi)生設(shè)備上比其他大學要好一些。我搬到窗子朝東的房間獨居,為的是專心致志,絲毫沒有享受的念頭。

開初,我已注意到這次報考有點偶逢時會(那年“金貴銀賤”,學校有美金,得以多派數(shù)名公費生,才設(shè)“公務(wù)員任用制度”門)。我暗暗自思:也許是出于這個天賜良機,也許是出于指導教師和學校的厚愛,了解到我有這方面的志愿而有意識地選拔這方面的人才……不論如何,我確實領(lǐng)悟到了當時現(xiàn)實,我既然能得到這樣的機會,就應(yīng)該善加利用,特別努力去爭取勝利。

天剛剛亮,當微弱的陽光從窗子里透進來的時候,我就起床了,北方的夏天,天亮得早。除了中午小憩一會兒,我?guī)缀酢按珀幾阆А?,把全部時光都放在備考上了。

黨義、國文、英文、法文這四門普通科目是不用準備的,要專心準備的是五門專門科目:現(xiàn)代政治制度、憲法、行政法、民法、公共行政。

當年清華沒有法律系。清華法學院僅設(shè)政治及經(jīng)濟兩系,但在政治系附設(shè)各門法律系課程,如錢端升先生的“憲法”,趙鳳喈先生的“行政法”,燕樹棠先生的“法學原理”,王華成先生的“國際公法”。“民法通論”與“刑法通論”都是由法國留學歸國的趙鳳喈先生講授的。在專業(yè)科目方面,清華學生得益于兩位新來的教師,一位是從南京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出來的沈乃正先生,另一位是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歸國的陳之邁先生。當然,蕭公權(quán)先生于民國三十一年的來臨更使清華政治學系的水平大大提高了一步,并使教學體系更趨于完整,他補充了張奚若先生的“西洋政治思想史”的近代部分(從古代到近代)。因此1935年清華大學政治學系畢業(yè)的學術(shù)水平是高出其他大學的,這使我內(nèi)心十分踏實。只要用功修習,三年內(nèi)所學的功課就足以與其他大學資歷較我輩高些的較量一番了。至于本校的競爭者,錢端升先生對林良桐的咨詢表示了“你們不必與某人去競爭了”的答復。這句話傳到我耳朵里好像一顆“定心丸”、一帖鎮(zhèn)靜劑,使我信心大增,不負厚望的想法從我心中煥然升起。我明白,對一個應(yīng)考生來說,保持心理平衡是最重要的,我應(yīng)該一心一意地讀書,臨戰(zhàn)前的患得患失只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這樣我就能精神非常集中,每天大約可以用十多個小時去備考,除了到食堂去吃三頓飯,足不出戶。時值暑假,同學們大多回家去了,所以也沒有人上樓來看我。我?guī)缀醭闪伺c世隔絕的廟里一個苦心修煉的和尚,只要房間里有亮光,就有我的身影。

我的備課方法,一是“先難后易”;二是“讀書摘記”;三是“預測試題”。

我首先對“民法”作了認真的準備。我只聽過燕樹棠先生的“法學原理”,趙鳳喈先生的“民法通則”似乎還未曾向本科生講授。于是,我就把胡長清的《民法通論》這本大學叢書從頭至尾作了分題筆記。做一次綱領(lǐng)性的“讀書札記”就是一次消化汲取的過程,別人的知識就變成自己的了。年輕人記憶力強,落了筆的東西就在頭腦里印刻下來了;做讀書筆記還有個好處,就是臨考前,只溫習一遍札記就行了,不必再去翻厚厚的原著。

當然,做“讀書札記”也要有一套方法,尤其是素材的綜合方面,這就要有區(qū)分主次的能力,選擇你認為是“主要的”和“一般人”認為是“重要的”,摘錄下來,而絕不能無選擇地“兼容并蓄”。至于你的判斷是否正確,則全靠一個人的資質(zhì)和平時的學習成績了。但有一點卻非常關(guān)鍵,即讀書各有不同的目的,為了求真理是一回事,為了求錄取又是一回事,這兩件事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我既然是為了應(yīng)考而做讀書札記,就要判斷哪些內(nèi)容是出題人會重視的。我可以站在出題人的地位去“讀”,去“札”,而不以自己的興趣和觀點為準,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考試是考試,是先生考學生;考試不是辯論,考場不是當眾表現(xiàn)自己才華的場合。這個行為的目的性在自我意識中是十分明確的。因此,這次做“讀書札記”就與平日不同了??梢哉f,這點是我的“發(fā)明”。

愛迪生有句名言:“發(fā)明是一分神來,九十九分汗下?!睂τ谶@句話用得著顧毓秀先生所作的“解釋”:

“這雖然是一句鼓勵大家努力研究的話,但是我們要承認沒有那‘一分神來’,不但無從有發(fā)明,任何科學研究都不見得會有結(jié)果的。我們先要有‘一分神來’,然后那‘九十九分汗下’才不是白費精神?!?/p>

汪敬熙先生也說過:

“我們應(yīng)當知道,非有相當?shù)穆斆?,只是勤奮,在科學上是難以有成就的。”以一百分計,成就是以“一分聰明,九十九分勤奮”得來的。我把這些話看作對我們的一般鼓勵。但還想補充一句:即所謂“一分神來”或者所謂“相當?shù)穆斆鳌?,也是靠“勤奮”得來的。汪敬熙先生認為獎勵“勤而不聰明的人”,不但使時間、精力、金錢用的得不償失,并且害了這種人,使他們終生精神上不安樂。我認為他說的話并不全對,因為我認為,同落第的人相比,我未必“有相當?shù)穆斆鳌薄6x書要有目的性,不同目的要用不同的方法,這種合理的體會乃是我?guī)资昱Φ囊粋€“總結(jié)”。

應(yīng)考的準備,最重要的雖然還在于“勤”,但準備的時間就是這么一點兒,幾個星期或幾個月,能力早已在此之前定位,你最“勤”,也補不上多少,你最“聰明”也測不到試題——萬無一失的“聰明”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只好篤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古話了。

天下事,偶然的因素常常起著決定性作用,“一分神來”,我認為是偶然因素居多。那就是碰運氣了,也就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意思了。近日這種所謂的“客觀規(guī)律”往往是披著“規(guī)律”外衣的“宿命論”,它與我的“偶然的因素”,“偶逢時會”是差不了多少的東西。與其自以為“有相當?shù)穆斆鳌保蝗纭罢\實謙遜”為宜,因為誠實謙遜的人,他們有了這種精神是不會終生不安樂的,他們能自行消解。而自命“有相當聰明的人”,一旦失敗落第,帶來的倒是“精神上的不安樂”。我見過這種人不少,所以覺得汪敬熙先生說的話未免過偏了一點。

參照運動員參賽的經(jīng)驗,我益發(fā)相信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的道理。李寧之成為體操王子是靠他天天練,從幼年起就認真的練,為自己的選擇而練習不止。一個為了一定目的而勤奮的人(不論他是為科學而研究科學的人,還是為救國而研究科學的人),他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神圣的,不茍且的,不自私的,不為我,而是為了他的目的。因此,這種看準了目標并為之鍥而不舍地努力的人是高人一等的;他們是清高的,超然的,不慕榮華的,不求功利的;他們又是大無畏的,不顧一切利害的。以這樣的心情去準備考試也許是“十拿九穩(wěn)”的,即使落第,也不會有什么損失,因為他從思想到行動沒有“得失”之念,他是超然于“結(jié)果”而致全力于“過程”的。我在各方面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是科學的思維方式,是符合現(xiàn)實的,也是符合理性的,而且具有普遍性,適用于一切事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當然也包括“準備考試”這種活動在內(nèi)。

拿破侖說過一句話:“軍事的勝負在最后五分鐘。”對此我身體力行。臨考前一二天內(nèi),我索性什么事都不干,因為一切都已定局,“臨時抱佛腳”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相反倒會帶來疲倦、焦慮、緊張,所有這些心理因素只會產(chǎn)生有弊而無利的后果。

還有,在赴考時,一定要保持身心平靜,不要由于一些小事情與人爭吵或辯論,弄得影響自己的情緒。心情不好是考試的敵人,一定要把這個可惡的敵人打倒在地,高高興興的,以安定的情緒、飽滿的自信進入考場,并且準備好一切寫作用的筆、墨、紙和計時表等工具。一切行動舉止不論巨細必須是一絲不茍的。

我在8月20日那天就悄悄地獨自一人到臥佛寺去游玩了一天,坐在大樹下或大石上納涼、靜思,聽鳥兒鳴唱,看溪水潺流,回憶一個多月來的辛苦,似乎產(chǎn)生了自慰、自滿、自尊等積極的情緒;我自己承認我已作出了最大的努力,我覺得我對得起學校,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自己。應(yīng)試前一天夜里,我睡得特別香甜。

4 臨卷反應(yīng)

我們是在清華新圖書閱覽室里應(yīng)答考卷的,環(huán)境熟悉,不用奔波,這對清華學生來說確是占“地利”的。第一門考卷是《論國防》的作文題。這個題我沒有猜對。我總想朱自清先生會出文學性強的題目考我們,如清華入學試題中出過的《母親》、《燈》之類。但我并不恐慌,看到這個作文題目,我完全理解“出題人”的用心了,立即喚醒了我的愛國情懷。華北的深重危機隨時可能觸發(fā)戰(zhàn)爭,我們必須有堅強的國防,才能救亡圖存。但是我猜測命題用意所在,我領(lǐng)悟到最堅固的國防并不是萬里長城——萬里長城抵擋不住近代日本人的炮彈;更不是什么新式武器——可能我們還沒有發(fā)明出來,而是人民的“萬眾一心”,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一片愛國心”所筑成的國防戰(zhàn)線——永不滅亡的民族之魂。主題思想和文章結(jié)構(gòu),我認為是作文的最大困難,一旦主題思想確定,不離考題,不離現(xiàn)實,結(jié)構(gòu)定了,寫作本身就順流而下了。

一篇作文,在短短的三小時內(nèi),總不能寫得太多,因而內(nèi)容的陳述或描寫不能是自己不熟悉的。我就趕緊把平素學到的寫作方法重復一遍,在草稿紙上寫下即興想到的一切思緒情感(都必須符合試題),然后依次整理成幾個部分,幾個層次來展開自己的論點。我也想到風格,國防問題是個政治問題,作為一個政治學系的學生,應(yīng)有自己的分解,從這點上分明加強了我的寫作自信。

我在草稿紙上寫了:(1)駁斥“消極國防論”;駁斥“武器國防論”。(2)國防就是國民論;國防就是國情論;國防就是國魂論。我把重要的句子都寫在每項小標題下,大約花了三刻鐘。正當我拿起考卷動手正式寫作時,“一分神來”起了作用,我把兩部分翻了過來?!伴_門見山”先寫“國民國防論”、“國情國防論”和“國魂國防論”,層層鋪開,一浪高一浪,以不亞于宗教布道的熱忱,提出一套牢固可靠的信念,作為國防的一切方針和行動的前提。認為戰(zhàn)爭之勝負的最重要一個因素是四萬萬人民大眾,而且是萬眾一心,恪守“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要應(yīng)付強敵入侵,就必須改變自己的一切,除開具有這些信念之外,還要把血肉、丹心……一切的一切化為“國魂”,化作最后的長城。我按照這一思路寫作,使文章從正面達到高潮,然后驟然跌落,駁斥“消極心理”和“武器萬能”兩種謬論。在不到兩個半小時的時間里一氣呵成,以半小時的充裕時間,復查文字和標點符號,在重要的句子上加上了重點號。讀畢,自我感覺很好,這是第一堂。

至于英文與法文,由于自己基礎(chǔ)較好,很容易就交卷了,記得英文是寫作一篇“留美學習計劃”和翻譯一篇短文。譯文為Nudism,直譯是“裸體主義”。我覺得這個題目有點“怪”,仔細看明白其內(nèi)容,又是指有利于思想、精神和身體健康或不利于道德風尚的主張。于是我就大膽改為“坦白”,也就是“公開”的意思。出來后,我查看字典,將Nudism譯為“坦白”并不錯,僅僅沒有把主義一詞譯出來。我想只要把根本意思譯對頭,欠缺點總比牽強點好,于是也就放心了。

專門科目是我的強項,而且不是錢端升先生就是陳之邁先生出的題。他們兩位,尤其是陳之邁先生剛從美國回來,給我們上的課程內(nèi)容比較新,政治、憲法、公共行政等科的考題無疑對清華的參試學生有利。

難的是民法。我花了許多時間準備,但考題卻是對兩個案例的分析與判決。我考慮了一陣子,這種題一定是由判例法的學者出的,所以我就按照胡長清寫的法理去寫長長的判決書,以符合“出題人”的胃口。這種寫法正確無疑,我毫不遲疑地認為自己“為考試而考試”的目的完成了,我應(yīng)該干的事情,似乎干得還較圓滿,所以考后心情極為平靜。

回到宿舍,我以戰(zhàn)后歸營的心態(tài)整理床鋪,準備搬回樓下一層去住,竟然發(fā)現(xiàn)枕頭下盡是密密麻麻的臭蟲,枕頭和被單上還留著鐵色的血跡。這是我取得成果的代價,我不禁為自己的“專心”而大吃一驚。我認為參加這一場公開競爭考試是日后要寫長篇著作的人的一次很好的鍛煉。

但是,我得承認,我的工作方式只適用于考試,而不能作為正常的工作方式。日常生活不能像我上述的那樣,把自己關(guān)起來,和什么人都不接觸,怕受打擾。后來的生活證明,打擾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難以避免的。有時,被打擾也有好處,譬如,偶爾我要寫一篇講稿時,卻有學生或什么訪問者來訪,總而言之,工作被打斷了。不過我的做法是在客人走了之后繼續(xù)寫作,甚至寫到天亮,盡管有時談話費去了我不少時間,好處就在我中斷時,在我停筆時,我看事物、看問題的角度就改變了,我的眼界就開闊了?!耙环稚駚怼绷耍袝r會完全改變我原來的寫法。我的靈感每每是從和同學們對話,以及他們對我的打擾而獲得的。

5 錄取后的實習

按照《留美公費生管理規(guī)程》,“公費生錄取后,于必要時,須依照本大學之規(guī)定,留用半年至一年,作研究調(diào)查或?qū)嵙暪ぷ鳎郧螳@得充分準備,并明了國家之需要,其工作成績,經(jīng)指導員審查認可后資送出國”。

錢端升教授是我的指導員。1935年秋他離開清華到南京中央大學政治系任主任,于是我也就在十月離開清華去到南京。

錢先生在南京中央大學附近雞鳴寺下“蘭園”有一棟小洋樓,他正在增訂王世杰著的《比較憲法》。我到南京后,就在他的指導下閱讀他與王世杰聯(lián)名出版的增訂本校樣稿,這項工作自然增加了我不少新知識,同時和錢先生有了較多的接觸機會。他待我很好,不像在清華期間那樣沉郁、憤憤不舒的樣子。

他把我介紹給行政院參事張銳——行政效率研究會負責人。張銳先生是清華學校畢業(yè)的留美學生,是錢先生的同學吧,可是一見面,就覺得他不像一個中國人,倒像個美國人。在我心目中他是個“花花公子”,每逢周末他就到美國大使館去跳舞,一個單身漢,住在濱江飯店里,神里神氣,不像個“讀書人”。據(jù)錢老師說他在美國攻讀“公共行政”,所以行政院除參事正職外,又兼任“行政效率研究會”的負責人。也許考慮我打算出國去研究“公務(wù)員制度”,才把我介紹給這樣一位前輩。我從他的口氣察覺去美國讀書,像他那樣,一定學不到什么東西。就和錢先生商量改去英國,錢先生同意了。按照清華規(guī)定,只要得到指導員同意,評議會核定,可以轉(zhuǎn)赴英國研究。

我本該實習半年就夠了,只因訊息缺乏,沒弄清楚規(guī)定,延到第二年(1936年)才出國,真是浪費了不少時間。

我在行政院“行政效率研究會”的日子里,主要是與該會干事謝定式君合搞一份問卷。根據(jù)張銳的指導思想,調(diào)查行政院所屬各部會工作人員的人事(年齡、性別、籍貫、資歷、等級及所任職務(wù)和上下左右的人際關(guān)系等)。收集的答卷很多,我無心放在這種官僚文章的數(shù)字和數(shù)據(jù)分析上。這份調(diào)查工作后來全由謝君處理,我只是在中大圖書館里讀書。

這時候,國民政府提倡“好人政府”,翁文灝先生出任行政院秘書長職務(wù),蔣廷黻先生任政務(wù)處長。蔣先生曾是清華歷史系主任,教過我們“歐洲19世紀史”和“近代中國外交史”,他不但認得我,而且稱贊我思維清晰,據(jù)說蔣先生曾和清華幾位教師私下議論一些學生的培養(yǎng)前途,認為歷史系的某人雖有中國方面的學問,卻未掌握西方的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有點美中不足。要培養(yǎng)的恰恰是政治學系那些埋頭苦學而不好議論是非或參加什么公眾活動的學生,風聞我也在其賞識之列。為了在深造上聽聽前輩的意見,我曾去拜訪蔣處長于行政院大樓。

那日正是南京最熱的一天,蔣處長的辦公室很大,寫字臺下面放著幾塊冰塊,另外還在窗口下放著一位女秘書的寫字臺。他那發(fā)了胖的身子冷冷地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叫我坐下來談。當我就想去英國而不去美國的打算向他請教時,他劈頭就把我怔住了,他說,清華學生的頭腦真有問題,“不是美國就是英國”。他放大聲音評論我的看法“不對頭”,看來他自信自己的意見十分高明。可說出來,真把我嚇了一跳。

“你們這樣的青年若要把中國管理好,應(yīng)該去印度而不是什么英國或美國?!?/p>

我靜坐著,覺得這話很不順耳!

“中國這樣的一個國家去學英國的先進知識,一點用處沒有。不如到印度去學點英國人統(tǒng)治印度的方法!”這是蔣先生的見解,真使我無法理解他的深意,這豈不是說“英國統(tǒng)治殖民地的經(jīng)驗”對中國更合適,更接近現(xiàn)實。由此可以看出他之所以對中國實行的蔣介石獨裁所抱的根本見解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所以要棄學從政的思想基礎(chǔ)了。

我不會就這個問題去請教寫過“民主乎?獨裁乎?”那篇文章的指導老師的??傊?,我的實習工作是毫無成績的,也沒有達到學校規(guī)定“以求得明了國家之需要”的目的。在未獲得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匆匆回家去和家人告別,做“英國之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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