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盲人奧里翁:龔祥瑞自傳
- 龔祥瑞
- 14742字
- 2019-12-20 16:07:28
第二章 中學生的浪漫曲
1 四明中學話舊
寧波“四明中學”,創始于1880年前后,校名為“浸會中學”,校長為美國人威耳科克斯(Wilcox)。1924年我入學的那一年始稱“四明中學”。1925年“五卅”運動以后,改由華人樊正康任校長,以后又有王實銘、徐詢芻等相繼主持校政。1935年與英國循道公會辦的“斐迪中學”合并,改名“浙東中學”,由壽子鮑任校長??箲饎倮?,由俞國楨繼任。
1992年,當我還鄉走訪母校的時候,校園已成為一片廢墟。原有的西首前后兩棟樓房,東首靠溪橋旁的一棟小樓,樓前的兩株桂花樹,以及院內零落散布的圖書室、辦公室(幾間小平房)和沿江的廚房和食堂、校門外小樓下的禮堂、樓上的宿舍,全都不存在了。到了1993年,連溪橋也已蕩然無存,沿途的永耀公司、張氏祠堂等民房全被一掃而光。昔日北郊路的終點處現今在姚江上建起了一座大水閘和供兒童們游樂的一所動物園??吹竭@么大的變化,驀然回首,我失落了的往日盡在眼底的一群群莘莘學子、一張張靈秀喜人的面孔又呈現出來。
我的同班同學,年屆八十多歲的吳元章大夫強于記憶,他于1993年7月14日在中山飯店和我重晤時,一口氣向我背誦了當年(1924年)的班歌。難得有這樣好的記憶,消弭了我一時衍生的空虛。
“讀書問如何?做功課,少年樂事多!
讀書問如何?為救國,志氣壯山河!
四明之峰與天摩,甬江之水長流波;
山清水又秀,吾同級,弟弟啊哥哥,好景莫閑過!
齊努力,學問切還磋,兜將今古入胸夢。
千錘百煉金剛體,時把懷中寶劍磨。
讀書問如何?求功夫,好去殺倭奴?!?/p>
這首班歌為國文教師吳一峰先生所作,反映了當年十七八歲的中學生讀書為了救國的雄心,抒發了來自五湖四海的教師繼承前圣后賢之學,要將好像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的青年鑄成愛國志士的心意,引發了我無邊無際的遐想、無窮無盡的傷感。
1923年夏天開學了,我一腳踏進校門,就接到一張要為學校起個新校名的白紙條,上面寫著:“浸禮會的寧波浸會中學與循道公會的斐迪中學合并之后需要改名,請把你的意見寫在下面的橫線上?!蔽倚殴P寫上“寧波第五中學”六個字。我覺得不論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辦的學校一律應該排成序列。當時寧波已有“第四中學”,依我幼稚的邏輯,“浸會中學”當為“第五中學”無疑了。殊不知,第四中學是浙江省公立中學,而浸會中學則是美國教會私立學校,這種公私不分的稚見拙識難免貽笑大方。其他人,特別是老師們,自然不會鬧這類笑話?,F在推敲這種笑話不失有趣。這或許是少年對天下一統的傳統觀念的向往,甚或可以是對即將面臨的未來社會“公私界限不能絕然分清的時代精神”的預感或心靈啟示呢。
2 我的良師益友
初一年級的英語教師是才從杭州之江大學畢業的林漢達先生。從他的《畢業紀念冊》看到他戴著學士帽的半身照片,真是相貌堂堂,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令我油然起敬。他上的第一堂英語課,就給三十幾名十二三歲的初中生帶來了新鮮生動的學習樂趣。他站在講臺前向我們講道:“我來這里的第一個目的就是要使你們大家快樂。讀書是件樂事,愁眉苦臉,是什么也學不進去的。從發音到拼音,出了口的每一字母不單要吐音清晰,而且要講得順口,使對方聽得悅耳。為此,你們就要高興起來,用英文想:‘多么好聽!'”他繼續講:“英語是外來語,它不像國語能隨口而出。英語是從外面灌進中國人頭腦里去的,沒有形象可供揣摩。所以只能死背硬記?!队⑽慕虼返拿恳徽n文都要把它背得滾瓜爛熟,才能不假思索,出口成章。”他說他相信我們一定能做到這一點。林老師這第一課給我們打開了學外語的扉門,它符合中學生強記博記的特點。這一年里,我們背熟了二十幾課的課文,掌握了構句的框架,特別是介詞用法、成語、不規則動詞,都靠死背。
林漢達先生不僅僅是位優秀的英語教師,還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文化人。他會彈琴,在禮堂里有一架腳踏風琴,他輕觸那黑白相間的琴鍵,左右揮揚,風琴發出渾厚洪亮的音響,旋律于室內回蕩,我們為之興奮歡躍;他會唱歌,領我們高唱各樣的歌曲,使我們有時慷慨激昂,有時肅然沉靜;他懂美術,帶我們背著畫架到江邊寫生,姚江上的飄忽的小舟在我們畫紙上張滿了風帆,鼓得像足月的孕婦,逗得人人仰面大笑,不能自禁;他還給我們當導演,教我們自編自演勞動者生活題材的話?。贿€讓我們舉行中文演說和英文背誦比賽,請校外記者、公立學校的教師等擔任裁判,他自己在最后一排端坐審聽。比賽前后詳細指導我們動作的姿勢、說話的節奏、文稿的撰寫技巧以及事前保持心理平靜的方法。他不迷信,不激進,不張狂,似乎從來不談時事政治,但偶爾也會流露出把基督教義和馬克思主義混為一談的意識。
林先生后來離校去上海世界書局任英語課文編輯,1949年前夕他從東北教育廳長調任燕大教務長。記得北平和平解放后的第一個月,他還是像往年一樣,耐心回答了我對基督教義和馬列主義是否存在著原則沖突的疑問。他給我講了段《圣經》上的“稗子的比喻”——“天國好像人撒好種在田里,在主人睡覺的時候,有仇敵來,將稗子撒在麥子里就走了。到長苗吐穗的時候,稗子也顯出來。田主的仆人來告訴他說,主啊,你不是撒的好種在田里嗎,從哪里來的稗子呢?主人說,這就是仇敵作的。仆人說,你要我們去薅出來嗎?主人說,不必,恐怕薅稗子,連麥子也拔出來。容這兩樣一齊長,等著收割的時候,我們要對收割的人說,先將稗子薅出來,捆成捆,留著燒,唯有麥子要收在倉里?!?img alt="[2].轉引自《馬太福音》,第13章第24—30節。"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04F9D/1317336370396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08261-NtmIruKkMsxkuO2kOPwQmiQBxAG7QdA5-0-f2a39e71b2e6fe622f604e61fdfd4338">他是位識時務而又直言不諱,忠于歷史也忠于自己的人。
初二來了一位國文教師胡愷。據吳元章的記憶,這位老師似有較多的革命思想??上氖┙虒ο筮€未到有志于學的年齡,心靈之花尚未綻開,難以領悟他的深邃的思想。后來高二時來了吳一峰先生,這位北方文人豁達開朗,既教我們說普通話,又教我們背誦《古文觀止》,盡心竭力教我們學會中文寫作。他寫得一手好字,給我寫了一大張孔子告子游“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歸,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親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的條幅。出于對他的崇敬,我把它掛在家里中堂墻上。那時,我家已從堰頭沿街隨時可以被臺風吹倒的江邊平房遷到對面“萬豐墻門”(北郊路13號)了。雖然也是沿街房屋,但有前后臥室,所謂中堂就是前間的臥室。我家從河弄口搬到北郊路堰頭一帶,離校舍不到一公里。最后遷至“章家房子”,那正是北郊路的終點,再邁步向前走去,就是“灣頭村”了。
我作為一個走讀生,就不能寄宿生那樣過集體生活,與老師同學經常來往。一種孤獨感引發我愛慕寄宿生的心態越來越強烈,甚至羨慕他們睡的上下兩層的雙人床。我只能在他們起床之前,脫掉鞋子,雙腳踩在下層鋪上,跟睡在上層的同學好友說上幾句、抄個信就算實現了我莫大的心愿。有時就在夜色闌珊,大家猶在熟睡的時候,從墳頭上翻過墻去,與吳元章約定在教室里掛上一張被單,兩人共同秉燭夜讀。當人們起床時,我們已把全日的課文背熟了,做完了作業;白天里我們就有更多的自由活動時間。因此別人以為我們似乎比其他同學特別的聰明,我們自然也取得教師的特殊厚愛。雖然我們每天少睡了兩個小時,卻也取得比別人多兩個小時的成績。如果其他條件相等的話,這樣做,說明“出人頭地”這回事并不難!當時我們把它當作自我發明的秘密。
另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國文教員是林朝翰先生,他原是上海滬江大學極受崇敬的老學究。他來到寧波對他來說是告老還鄉,而對我們來說,這位科舉時代的遺老從大學屈尊俯就中學則是我們學校的一種殊榮。由于我們的教師大多是他的學生,他也就有了特別崇高的地位。更何況他在大上海多年,穿戴服飾更顯氣度奪人,也就引起我們小地方人們的格外尊崇。他帶有現成的教材,是他在上海多年積累的古文自選集。他來校時,我已到了有志于學的年齡,對他所授的老子、莊子已能或多或少領會其中的精華所在,也足以開啟智慧之門了。受業于這位老師,我們才開始踏進中國文化的殿門,中學生心靈深處才開始發出智慧之神的閃光。我曾寫了一篇題為《無神論也是一種“宗教”》(意指“信仰”、“信念”)的短論,投給《時事公報》,居然被采用了。那是在唯物論剛剛播種于中國的時候,一個中學生受到林老先生的啟蒙而即興寫作的東西,且不論是謬種流傳還是正宗信仰,我的欣喜是不言而喻的。
像任何地方一樣,學校里也有反面教員。有道貌岸然追逐同學姐姐的無賴,有道德敗壞、誘奸童男的教練員,有叫學生“nextnext”照本宣讀,自己在教室里公然打瞌睡的外籍英語教員,有偷中學生筆記本當作大學講義的美國留學生,有用英語講解物理的半洋人,沒有一個學生能聽懂他講的萬有引力定律,沒有一門數理化課程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唯有教生物學的劉譯永先生,他從河浜里取得阿米巴、草履蟲、灌草等單細胞微生物,告訴我們原生核是個啥模樣,這些尚能引起我們的好奇心理。盡管如此,他的篤學和敬業精神仍未能使生物學成為學生一門生動愛學的功課。這批日益成長的孩子后來大多被吸引到并醉心于愛國愛民的救亡運動之中去了。
3 革命洪流沖擊著中學的大門
我們少年時期所處的年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在這些年代里,各色不一的社會思潮,斑駁陸離的學術流派,以及反映它們的書刊大行其道。說來奇怪,一個教會學校自從中國政府收回教育權以來,外國司庫和教英語的外籍教師對于中學生的反帝愛國運動(如抗議“五卅”慘案,手持標語列隊上街,高呼“打倒帝國主義”口號的游行)置若罔聞,中國教師大多也不聞不問,任我們自由活動。當年有一位姓葉的教師是原南京“國民黨政治學?!碑厴I的政治課教師,他住在東首的小樓上,深居簡出,對學生的這類活動始終無動于衷。組織我們活動的大抵是高年級同學或能說會道的志士仁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自1925年起和其他中學一樣,我校開始要求學生穿一色的制服,出現一種半軍事化的政治氣息,也能公開聽到CP和CY之類的傳說。只是“五四”運動對我們來說早了幾年發生,我們出生晚了,不太了解21條賣國條約的詳細內容;對新文化運動,尤其是對白話文倒特別地感到濃厚的興趣,胡適的文章廣為流行?!缎虑嗄辍芬活惪锪魅胛倚5臉O少。
學生游行時,只見標語牌在游行隊伍中林立,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引發人們的激情。當時還沒有男女同校的學制,這種從群體活動所產生的激情也就唯有灌注在友愛的海洋之中,它給人們帶來一種共同的向往、共同的追求以致互相親切依戀的感情。在古老傳統下,尤其是在將“婦女與小人”等同的禮教束縛中,還未成熟的少年存有一種可惡的偏見,視女人為“害人精”或謂“最毒婦人心”,似乎和女人相接觸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墒侨说墓倌懿⑽匆虼硕鴨适Вハ嘟佑|的既是和自己一樣性別的人,也就產生同性之間的愛慕,總覺得隊伍里的同伴比自己更美俊,更瀟灑,更有吸引力。我模糊地覺得自己作為隊伍之中的一員,遠距離觀望,那類充滿著激情的人是勃勃生靈,給人的生活以意義、色彩和美麗。這種意識既非柏拉圖式的愛情,也非賈璉那一班人的“皮肉濫淫”,而是一種對自我的不滿,要求結伴的友情。在隊伍散開之后,我會默默地跟在幾位回家的同學背后步行十幾里而不知疲憊,反而感到精神上的滿足,這種向往和別人接觸的要求是人性的一種表現,它是人與人之間感情的一種自然表達。
這種感情關系促使我與同學的親近日益加強。團體活動愈多,這種關系也就愈深,在意念上也就打成一片,如臥其側,如聞其聲,于是整個交往過程充滿生機,富于美感,彼此相視而觀察之而不疑。這里無男女性別之分,也無不正常的性行為,無非是彼此相愛。這種真誠的相親相愛的感情使人向上,使人交往,使人關注高于自己的大眾利益以及關注人間、自然、社會的大境界。
我們曾多次騎著自行車在新建的公路上奔馳;在雪竇寺的山上觀望那滿山遍野像火海一般盛開的杜鵑花,使少年情竇為之狂飆。在山谷深處,喚呼你我的名字,在四周山巒間反響回音遠播激蕩于云霄時,確切實現了“天人合一”的和諧氣韻。
我們曾多次乘船在海上漂游,在普陀山腳下傾聽浪濤沖擊巖石飛濺的呼嘯,使人們感到自己的渺小,使幽微的靈秀涌現出幻想去征服那無可奈何的昊天。
我們曾多次在甬江漲落潮中仰游飄浮,從東(新江橋)到西(范江沿),從西到東,增生不致沉淪的自信,從而使我們做到“言行合一”、“靈肉合一”、“主客合一”的心態平衡。
20世紀20年代的新文化對于我們這批晚來幾年的后生來說,與其說是“科學與民主”,不如說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的追求來得實在,并符合我們的生活真實。
我們是這個環境的產物,我們晚來了十多年,大致都在辛亥革命那一年出生。我們沒趕上革命前輩的步伐,這不是我們的過錯,我們和他們不能相同。人人都在一定的環境里生存,就此而言,每個人又都一樣。沒有一個不生,沒有一個不死,不同的人們是一樣有血有肉有靈的人。
4 得到一位年長者的厚愛
令我感到特別有幸的是發生在一位年長者和我這位小青年之間的一層感情關系。這位長者就是《時事公報》主筆姜伯喈先生。他在我們初三那年來校擔任中文演說比賽首席評判員的,第一次見到我就和我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多次手里拿著拐杖遠道到學校來看望我,也見過我的父母。他清癯的面容,瘦削的身材,四十歲上下的年齡,表情嚴肅而又潛藏著噴薄欲出的熱情。他在我心中是驀然來到花圃物色苗子的園丁,我以相應坦誠的童心,接受了他的鐘愛。我經常陪他散步,默默地成了他休息日的小伴侶。我暗地感到這位長者熱望我成材。他鼓勵我寫點東西給他,我就寫了一篇實際上是懷念亡妹而以《弟弟》為題的悼文,后來在《時事公報》副刊上發表了。在這篇文章里我寫出了內心世界的痛苦和對于青春、未來的珍惜與羨戀。當1926年國民革命軍開到寧波的時候,他以鄞縣國民黨宣傳部長的身份招考了一批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青年組成了一支演講隊,其中有CP和CY,而我是其中無黨派又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通過公開考試,我以“龔升”的假名被錄取,利用一個暑假跟著隊長、隊員沿街講演,宣傳北伐戰爭節節勝利的過程。寧波全市舉行過歡送國民革命軍進軍上海的大規模游行。我們在小校場群眾大會上,傾聽身著中山裝和軍服的各界代表的演說,我們高呼北伐革命的口號。1925年至1926年正是國共兩黨聯合北伐之時,我們在臺下的聽眾和觀眾卻分不清臺上誰是國民黨,誰是共產黨,那時他們都稱“國民革命軍”。直到1927年國共分裂,我才知道先生原是國民黨部的一名報人。《時事公報》和《國民日報》,一個是民辦的,另一個是黨辦的,但都是“有聞必錄”的新聞報紙,我們分辨不出兩者的區別,我偶爾也去過報館,我也看不出誰是“左派”,誰是右派。有人說,《國民日報》主筆陳伯昂是右派,姜伯喈則什么也不是。我毫不介意陪同“什么也不是”的主筆在河濱或鐵路軌道上散步。像老伯伯一樣的姜先生患有嚴重的肺病,在散步的時候他從未牽過我的手。他說,他很怕把病傳染給年輕人。他親口告訴我,他患的是不治之癥的癆病。
1929年他的病進入第三期,形容枯槁,精神憔悴。在準備去上海進大學前夕,我前往向他告別。他靜坐在沙發上,閉上了雙眼,又摘下了眼鏡,顯得格外清癯。我不禁想到這可能是最后的惜別。他輕聲地自言自語:“我不行了,以后就不必來看我了!”他把內裝三十銀元的沉甸甸的大信封交給了我,說聲“這是你的稿費”,然后重新戴上了眼鏡。
后來我讀報知道,他到過重慶,代表寧波市在復興關的中訓團受訓,卒于抗戰時期,葬于他家鄉寧海縣故土。
當1926年北伐軍進駐寧波街頭時,歡慶傾城。不久發生“四·一二”事變寧漢分裂,蔣介石僅在他自己的家鄉就殺了商業學校的楊眉山先生、寧波市工會會長王琨,另一位年輕的姑娘是被槍殺的。在小校場,萬人空巷,目睹一顆子彈穿過她的額角,她倒在血泊中,身穿白色上衣,黑色裙子,足蹬高跟皮鞋,年約二十歲開外。觀看殺頭和槍斃的人群和觀看蔣介石父子騎著白馬通過東門大街的人群是一樣的多,一樣的靜默。
我們這家教會學校正像一所太師學堂,各色人等都有。當局兼容并蓄,嚴守中立。既請江亢虎博士作有關他旅俄反帝的政治演說,也請滬江大學理學院院長鄭章成教授來校作“三不信”的學術報告。但壓倒一切的是胡適那一派人的文章,他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三不朽》以及《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之類的文章在寧波中學校里頗為流行,而“左派”文章充斥大道理,難以被我們那個年齡的青年所理解。令我們不解的是,當時自稱“革命軍人”、身背三角皮帶的公安局長也被請來作“安民布告”的解釋。這位局長經過我們“萬豐墻門”時,偶然見到站在門口看熱鬧的十七八歲的小家碧玉陳美秀,就看上了她。第二日就派副官把這位姑娘請去,連她的母親也一并擄去,從此不知下落,只剩下修鐘表的父親孤苦伶仃地守在空房里哀苦嘆息。
國共分裂后,政權落在蔣介石手里,歡慶的寧波一夜間變成了一座恐怖的城市。新聞封鎖得很嚴密,只知道山東省發生了“濟南慘案”,全市掀起反日洪流,把恐怖變成了熱流,市民響應,全體師生都被卷入“抵制日貨”、“讀書不忘救國”的潮流中。當時十六七歲的學生正是血氣方剛之年,走上街頭,在軍警默許下,披星戴月,查封販賣日貨的商店。我們還上街講演,自編自演抗日話劇,先在附近的“北郭廟”演出,代替了昔日的紹興戲。老戲演的不是“白無常、黑無常”就是“吊死鬼、溺死鬼”,現在演的是“日本鬼,東洋鬼”,看的人和往年一樣的多。對我們的演出感興趣的,有肩膀上背著孩兒的父親,有挑蔥賣菜的農民,有奸猾潑辣的流氓,有裝瘋賣傻的蕩婦……看熱鬧的人多,一半是吵吵嚷嚷的兒童。真正愛國悲憤填膺的人與其說是觀眾,不如說是演員自己。
5 自編自演抗日話劇
我們一班人比較突出,其中有一位年歲較大的王惟精,奉化人,他兼管學校藏書,老成練達得像一位管家。高二的一個暑假,我從他那里借來所有論社會主義的書籍,分類摘錄,編成一本書稿,叫作《社會主義論叢》,其中所抄錄的有民主社會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基督教社會主義以及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唯物史觀、剩余價值、階級斗爭)等派別的論說。1949年以前,甚至其后,我一直把馬克思主義視為社會主義中的一派。整整一個暑假我讀了十幾冊書,完成了這份手抄本。翌年來了一位留美學生,廣東人,西裝革履,手持文明杖,成為我們高二的公民課教師。據說這位先生曾獲得美國芝加哥大學碩士頭銜。他見了我這本自抄自編的《社會主義論叢》如獲至寶,說要拿去看一看,從此沒有還我。后來他到南京中央大學社會學系當上教師。這位留學生在堂堂國立大學課堂里宣講的課程竟是我這位尚未畢業的中學生利用一個暑假所抄錄的東西。這件鮮為人知的逸事是1931年考入中大農學院的我的三位同班同學(樊正稟、朱海帆、歐世璜)告訴我的,當時我們憤慨之余也只有捧腹大笑而已。
與這位留學生大約先后來校教書的另一位老師是吳啟道先生,奉化縣人。他是滬江大學正式畢業的大學生。他的父親原是最早教過蔣介石的老師,所以吳啟道先生于大學畢業后就進到侍從室,成了蔣委員長的隨身秘書。這位先生為人耿直,酷愛文學,醉心魯迅著作。我想,他在最高統帥府任職時一定是個自命不凡的人物。他也確實不平凡,他自學世界語,來我校教的就是這一稀罕的語種。他為何棄政從文呢?說來非常奇特,令人愕然。1929年蔣介石遭到各界的反對。孫夫人宋慶齡女士在上海散發了一張傳單,直指蔣介石的十大罪狀。我們的這位老師役于蔣先生(侍從室的工作人員都稱委員長為“先生”),認為這份傳單應該讓“先生”知道。他取得傳單后,思慮再三,毅然把傳單直接遞了上去。蔣大怒,他拿起電話聽筒把寫字臺的玻璃板砸得粉碎,厲聲喝罵:“滾!滾!”吳啟道是個書香門第的子弟,哪里受得了這番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就怒氣沖沖不加解說從委員長辦公室里走了出去,再沒有回頭。他帶來的新書全部向我們開放,我們得到了在上海才能買到的新文學書刊。有了這么一位剛直的老師來到,自然使學校生輝,讓學生感到自豪。吳老師有個外甥周宏濤,比我小兩歲,我們兩人是形影不離的兄弟,于是我跟吳老師也就有了密切的來往,我從他的書架上選了劇本來讀,對英國王爾德(Oscar Wild)戲劇的中譯本尤感興趣,在他的指導下,就試編了話劇腳本。在林漢達先生培植的土壤上,我班同學成立了一個名為“愛美劇社”的團體。我們最先演出的話劇是《一片愛國心》,以江北岸“天蟾舞臺”為劇場,首次公演獲得空前成功,寧波全市文化界為之轟動,報紙為我們宣傳,商界為我們出錢,從此自編自演話劇成了我們業余的最大愛好。以后我又在另一劇中借用吳啟道先生的高級中山裝,戴上他的琥珀色鎂邊眼鏡,化裝扮演“縣長”角色。出場時竟使觀眾全體起立,錯認為是真的鄞縣縣長上臺了,久久沒有坐下來。報幕人不得不出來向觀眾打招呼,“這是戲里的縣長,不是鄞縣的縣長”,話音剛落,哄堂大笑。我只得倉促回到后臺,在再次大笑之后重新亮相。這次演出在中山公園附近的一個小劇院進行,劇本的情節是懲治一名殘害良民的貪官。
同年河南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出于人道主義救災的熱情,我編了三幕話劇《王老爺》,在基督教青年會禮堂演出,揭露當時在天災人禍下政治腐敗、官吏無能造成生靈涂炭的悲慘結局。當場收到義捐兩千多元,全數由校長匯給馮玉祥將軍分發給當地的農民,馮將軍復電嘉獎了我?!白x書不忘同胞”的義舉。
6 情場上急流勇退
教會學校一貫培養學生演說和背誦的才能,年年舉行比賽。我多次參加了這類活動。初次登臺,嚇得全身顫抖,以致講臺搖晃起來,引起觀眾大笑不止。正是這種善意的嘲諷的笑聲反倒促使我心情平靜、沉穩起來,敏感的觀眾又報以鼓勵的掌聲。初次嘗試成功了,我背完了演說稿,還得到了表揚。以后幾次又取得一次次的優異成績,名字赫然被刻在一塊鐫有歷屆優勝者姓名的銅牌上。
除學校舉行的競賽外,1928年夏,市府教育局也開始舉行這種活動。全市幾所公私立男女中學校報名參加,評判員都是地方上的黨政要員,顯然以政治觀點評分,且占總分的一半。名列第一的是以《三民主義的連環性》為講演題的四中學生。這次我的講題《風起云涌的學生愛國運動》,顯然不合當政者的口味,名落孫山,這要怪學校的“三不管”方針。這樣一件有關學校聲譽的比賽,居然沒有一個教師關心,沒有一個教師出來加以指導,而同為教會學校,則男校不如女校。甬匯女中也是美國浸禮會和英國長老會合辦的一所女子完全中學(即今寧波六中)。1923年該校新校舍四層樓落成。1927年,長老會、浸禮會兩教會將學校移交國人管理,公推一位獨身主義者(沈貽香女士)為校長,她積極治校,致全力于學校事務,以重金聘請專長中文的男教員為導師。在這次全市比賽中,該校的一位學生名列第二,開了寧波男女平分秋色的先河。與此同時也引起我對于那位獲獎者的盲目愛慕,竟然將她引為自己的楷模。我乘這次機會,偷偷地給這位女生寄了一封“賀信”,熱情的話多了,像是一封情書,其中有些文字是當時的老派人不能允許的。我的這封“賀信”被收信人的姨媽沒收,告到校長那里,對我校提出嚴重警告,頓時傳為話柄,引起新舊兩派爭吵得很厲害??墒瞧婀值氖?,女孩子們給我的信件從此反而越來越多了。其中有一位鄰居的女孩子,也以寫文章為樂事,曾與我合譯上海廣學會委托的“主日學”英語課文,來往多了,開始有了感情,從此議論亦多了。在我所收到的信中,她們互相攻擊,互相“拆臺”,使我對這些女孩子產生了惡感。這些女孩子多好奇尚異,背本趨末,徒以文章自詡,以無用的空話打擊別人,抬高自己,我見她們如此鉤心斗角,使我索然無趣;又因我一度確實得到過鄰居家的那位女孩子的好感,從而引起了周圍人們的是是非非。自此急流勇退,潛心向學。1928年暑假,我借她家的樓房后間居室作為書房,不管這類議論,潛心閉戶讀起書來。瞿秋白先生的著作就是在那里攻讀的,可惜我對左翼作家的著作,甚至包括魯迅先生的雜文在內,大多都“讀不懂,嚼不爛”。究其原因,恐怕不是智商問題,我想是缺乏社會經驗的問題。依照我受到的教育,到了那個年齡,幾乎已經定型,能讀懂并能加以概括的盡是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手摸得著,耳聽得到,我以慎獨為能,以踐履為是,對大而虛的系統概念總不能領悟理解。凡是在自己有限的經驗中能體會到的就懂,凡是超越這有限識見的就無吸取的能力,我僅僅模模糊糊了解其中的一些警句。凡以天地真理,全能全德自任的東西總怕上當,總是寧愿不信不懂。在我的頭腦里,自幼缺乏對博大精深如中國的陰陽五行、天人合一和西方包羅萬象、萬化定基的玄妙之論的興趣。度過了這個烈日炎炎的酷暑,我放棄了那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讀“天書”的生活,回到學校又去追求那套由零零碎碎點點滴滴、細枝末節的事實而后得出體會的智識,于是我的思維方式始終停留在普通人的經驗、直覺、感性、理念、能在生活中得到驗證的水平上,對于那種永恒定律、絕對真理之類的說教不愿誠意地加以接受。一句話,我不愿被書本所俘虜。做學問和做人是不能分開的,寧愿苦些,就怕受騙。
有幸的是甬江女中有一位大小姐竟然賞識我這個無名小卒。1928年冬,她以四十塊銀元的高價聘請我到她家里為她的三個小弟弟補習三門報考高小的功課。不消說,這是一戶富裕人家,高門大宅實在令我望而生畏。有當教館先生的機會,又無知難而退的勇氣,也就欣然從命接受了。
寧波的氣候惡劣是出了名的。酷暑炎炎,寒冬凜凜,臺風過后,百草凋零。在這樣陰霾鉛色的蒼穹下陰雨綿綿。一個少年要到十幾里路以外去輔導三個不到十歲的富家子弟,真有說不出道不盡的苦楚。這三個孩子規規矩矩地坐在四方形的八仙桌旁,留出一個上位給教館先生,他們都是頭戴瓜皮帽,身穿狐皮襖、綢背心的小老頭,個個木雞似的等待著我開口。說好是補習初小三年級的數學和語言兩門功課。我感到吃力的是不知從何教起,只好邊問邊教,好在他們的大姐從來不過問講習的效果,這就解除了我的憂慮。過了幾天,孩子的頑皮本色就暴露無遺了。他們從桌面上伸出大拇指,上面畫有張飛、孔明和曹操的臉譜,來回轉動,在我眼前演出《三國演義》話劇。仔細觀察,他們手指上的頭像是套上去的制成品,所以臉譜大小、容貌濃淡都清晰可見。當這些人物來回進退之際,我哭笑不得。如此頑皮下去,怎能完成任務向人家交代呢?我起先想告狀,后來又想不教了。我畢竟也是個尚未成熟的年輕人,任憑作弄實在難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敷衍了這一天,回歸的路上,欲哭不能,欲笑又止。覺得無可奈何,也懷疑這四十塊大洋是否將成為問題?但這種心事我也從未向父母親吐露,只是含糊其辭地說是到青年會去教點英文。
從家里到教館這一路滿地泥濘雨水橫流的小路。每次我先把襪子脫掉折起來,再把鞋子放在書包里,光著腳板在冰涼的石塊或卵石鋪成的或全是混濁泥漿的道上步行,來回十幾里,天天都是這樣。等到泥路走完,就用手絹擦干凍得通紅的雙腳,再穿上存放在書包里的襪子和布鞋。這時感到有陣暖氣襲上心頭,內心添加了一種克服困難、自強自信的樂趣。就是這樣,我在一個是暖室,另一個是冰窟的兩個世界中奔波前后三十天。當我拿到用紅紙包裹的四十塊閃閃發光的銀色大洋時,體會到了掙錢之不易。我把這第一筆收入獻給了父親,作為他六十歲生日的禮物,我并沒有說出我是怎樣得來的。
7 最后的四出話劇
到了高中三年級,我班二十幾名同學個個都已成了不同凡響的青年。即將分手了,同窗數年,來自各方,不免依依惜別。各人都懷著欣喜又沉重的心情,思索著自己的前程、自己的道路。過去,也許心眼兒太多,猜忌心也重。但潮漲潮落,苦樂自知,患得患失,友情仍在,剎那間件件往事沖擊著年輕人的心靈。當時在升學或就業問題上沒有人能指導我們,也沒有人關心我們,我想,總的來說或許老師們已經在默默地期待著我們這批青少年去肩負起建設家鄉、改造社會與振興民族的責任。我們為即將離校走向新生活而高興,于是我們的“愛美劇社”在畢業的最后一年里打算精心上演幾出話劇,以報答良師的教誨,展示各自夢寐以求的未來。
我們于1929年夏演出了四出話劇,兩出是背誦的,兩出是自編的。背誦的兩出,一出是田漢的《蘇州夜話》;另一出是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我們在本院的曠地上搭起了一座戲臺,后臺就是本院挨著溪橋的二層樓教室。粉紅色的西服,寶藍色的領帶都是從大學畢業的馬時飆老師那里借來的,夜晚演出的光照也有人提供。一切都是我們自己動手湊齊的,布景道具都很好用?!渡倌棠痰纳茸印肥遣恐仡^戲,演得很不錯。整個校園滿座,這樣高質量的諷刺劇在孤陋寡聞的寧波還是少見的。戲是在汽油燈照亮下演出,出席的有寧波各界的代表和全校師生。
使我們特別興奮的是我們自編的兩出戲?。阂怀鍪欠从尺^去的,劇名為《流失的清風明月》;另一出是反映未來的,劇名為《十年以后》。
在第一出中,我們七八個人一一被白被單包裹,打扮成一尊一尊塑雕的石膏像,有昂首站著的,有低頭坐著的,有懶散臥著的,各有各的姿態。這是一幕啞劇,臺詞是在幕后朗讀的,采用了“雙簧戲”的表演藝術。帷幕啟開,只聞臺后的留聲機,附加風琴聲、口琴聲、胡琴聲一齊鳴響。萬籟俱寂時,月光下,夜色中,尊尊石膏像換個兒脫去了外殼,顯出了面目。第一尊是教我們懂得老莊道家思想的林老師,他金絲邊眼鏡,呢料長衫,一亮相就被認出了,臺后朗誦莊子的《逍遙游》片斷,扮演者以表情和動作姿勢來烘托幕后的臺詞。有一尊脫去白被單,顯出一身筆挺的西服,肚子掛滿稻草根,屁股上還有一條尾巴,手持一根文明杖,一眼就被認出這是從美國留學歸來的洋碩士,與魯迅所稱的假洋鬼子惟妙惟肖,把他行路的丑態、在課堂上胡說亂扯全曝光了,引起哄堂大笑、鼓掌、跺腳和喝彩。還有道貌岸然的道學家、戴小帽跳踢踏舞的藝術教員、穿“童子軍”服的體操教師……各具其態,令人叫絕傾倒。
更具特別風格、表現出時代特色的是《十年以后》,它演出了我們的追求,我們的向往,我們未卜的前程。其中有治病救人的醫生,有治國安邦的領袖,有格物致知的學者,也有挨門化緣、立地成佛的和尚,更有沉湎于宗教信仰的牧師,頭戴博士帽的科學家……各顯其能,各述其志,淋漓盡致的顯現了一代青年對于未來的憧憬、期冀與夢想。
我在這出戲里表現的是個空白,我仍然披著當作石膏的白被套,始終低著頭,朗誦道:
十年后,我不敢想,
現在,我妒忌;
十年后,我不可能是你,也不可能是他,(用手一指新披上被套的石膏像)
現在,我凝視著未來,
今晚,我等待著十年的到來,
再見了。(一一下場)
幕后徐徐地響起了自譜自編的《浪漫曲》。忽然樂器和留聲機一齊停頓。觀眾在細細的沙沙的夜聲中離開了通亮的廣場。
1993年我重返故鄉,在“去日兒童皆長大,昔時親友盡凋零”(7月23日吳元章信中語)的時刻,與當年曾同臺演出的同班同學吳元章醫生回憶往事,竟不勝惆悵起來。
8 家庭悲、慘劇
追溯到我進中學的第一年——1924年,就是舊歷民國十三年正月初一那一天清早,我的大舅母嗚咽啼嚎闖進我家,抹著眼淚,對著我母親幾乎哭不成聲:“翻船了!”母親猜到一半,背著她低聲吐出一句話來:“船生死了!”(船生是我大舅父的名字)我在旁驚慌,認為母親的斷言是無可疑惑的了。父親也嚇得啞口無聲,全身都呆住了。
舅母終于止住號啕的哭聲,傾訴了事實:“他爹翻了船,飄到海里去了!連尸首也找不到了!”又大哭起來。母親始終沒有出聲,她好像在回憶一家人怎樣從鎮海小港出來,怎樣不享祖宗的恩澤,終于落得如此下場。她的哀怨勝于悲痛。
舅母轉述他們夫婦在慘事發生前的對話:“他說初一好做生意,還是去吧!我說:‘年三十夜,團團圓圓,還會有人出門嗎?甭去了!’他又說:‘還是去吧!’就這樣去了!”
他去干什么?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是不大明白的??墒悄赣H和父親都明白,也懂得“翻了船”是怎么一回事。
一只小船上的腳夫為了早點上到從上海開來的“新江夫”(是一艘兩千噸,一、二、三等艙和通鋪艙滿載數以千計的乘客的客輪)搶到客戶,不惜在輪船還未??看a頭仍在江中盤旋之際就攀登船舷,爬到艙里去搬運行李。這只小船就是在大輪船掉頭時翻了的,六七個腳夫就這樣掉到江中被狂暴的退潮向鎮??谕怙h去,永遠不會回來了。
母親看上去非常冷靜而清醒。她好像心中有數,她的兩個小兄弟都是跟著她在我們家里長大的。她抱怨了一輩子,現在又發作了:“我說,就是不爭氣!祖宗有義倉可吃,有義學可讀,就是要出來!就是要出來?。〕鰜硭兔?!連尸首也送掉了!”
仍舊是父親出主意?!白甙桑 彼I著舅母,說是去買件壽衣、錫箔、紙頭、蠟燭到江邊去吊“魂”吧。我們一家人拖著孤兒寡母們到了對岸。只見一堆熊熊的火焰在江邊燃燒,空中飄著稀稀落落的塵灰。人群像原來一樣在我們身旁來來往往。給死了的人燒紙,似乎司空見慣,沒有人把它當作一回悲慘事!我自然想起往年正月初二,大舅母帶著他們的大小兒女,拉著,背著,跟著,來到我家度新年的熱鬧情景。在十歲以前我也到對岸去過多次。作為外甥,兩個舅舅給予我的特殊接待自不待言。小舅舅在江北岸渡船口開一家“李小泉棉花店”,生意興隆,他請了師傅,還有徒弟。我照例住在斜對門院子里大舅父的小屋里。這兩兄弟貧富懸殊,和我家的關系是富的冷淡,窮的親近。母親對這兩個同胞手足的態度,似乎偏愛大的,我們很少和小舅父一家人往來,他沒有子女,他的妻子早患肺病死去了。
連續發生不幸的事,同年三月我家附近的清防隊的電話轉告:要我父親立刻到我姐夫供職的“乾益”米店去。我們出發的時間大約是晚間八九點鐘,到那里時是一個店員持著洋蠟扶著我父親上樓的,我摸著扶梯跟著一步步走上樓去,空氣異常平靜,除了三個人腳步聲,聽不到絲毫別的聲音!
一進房門,只見兩位伙計手挽著姐夫的雙臂,站在房的中央,像舞臺布景安置好給我父親看了驗收的。姐夫夾在兩人中間,垂著頭(身上是黑色的長衫),好像頭頸失去了托力,以致看不見他垂下的面孔。父親怔住了,前進兩步,托起姐夫的頭,望了一下,垂下手來。
“他是下午五點多鐘過去的!”米店的老板在父親背后說著。父親帶著滿臉愁容,一句話也沒出口,默然被老板拉下樓去商量“后事”了。
面臨晴天霹靂的大事,父親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老板在勸解:“老丈人,你坐下?!睒巧系幕镉嬒聛砹?。我們只聽老板一個人在說話,他在百般張羅。
“商全(姐夫的名字)有心臟??!他是下樓時摔倒在梯子上的。沒有傷痕,什么也沒有,什么事也沒發生。好端端的人,三十幾歲就這樣走啦!”
“我把你叫來,是要把商全在晚間送回家去。天一亮,人家鄰居就不會答應了?!彼羌泵σ盐:λ暮蠊频降晖?。店里死了人,人們可以把尸體當作籌碼討價還價的,這將使他負有性命攸關的責任!
父親受驚了。沒有人幫他,一句話沒說,沉默了好長時間,才說:“讓我先去通知家里!”
等我父親一走,店主就派人后腳跟著前腳用鋪板把我姐夫抬到姐姐家門口了。來人在后門口等著,一聽到哭聲就把人抬進去,連鋪板帶人一起放在地上,回頭就走了。米店再沒有人來過問這個家。
正是半夜時分。姐姐帶著三個兒女——最小的還不到一歲——正在床上睡著。聽到父親講的丈夫死訊,一時把她嚇得哭不成聲。外面的來人又回頭進來,嚇唬我姐姐:“別哭出聲,別哭出聲,千萬別哭出聲,鄰居聽到了就不讓進屋啦!你是要在屋里辦事,還是在路上辦事啊!”說完扭頭就走開了。這是使老板不受任何損失的預謀!
姐姐全身顫抖,倒在地上嗚咽氣絕。孩子們也隨聲附和哭嚷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一場什么樣的噩夢。父親要我回家去告訴母親。
等母親來到時,父親已把姐夫洗滌干凈,穿戴完畢,陳列在中堂,只待收殮。姐姐見到我母親,躺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一次次冷水澆在臉上,一次次蘇醒過來。母親用一句話就把姐姐的哭聲給壓倒了。“回家去。我們還有兩只手,怕活不了嗎?”
從此我姐姐以及我的三個外甥一直和我父母在一起。母女倆承包做布裙子的縫紉活計,累死累活地干起來。頭幾天姐姐還不時哭出聲來,我不忍地說:“這樣哭下去,一家人都不能活命,不能做人了!”她聽了這句話,從此之后就不哭出聲了。她是把悲傷吞下,咽在肚里,藏在心中的;為了依靠還要活下去做人的父母,更多地是為了我這個已經提出警告的弟弟要讀書,做功課,求功夫,她再也不能哭出聲來了!她只能低著頭做人,母女兩人相依為命,穿針引線,不分晝夜。正當“文化大革命”進行之際,耳聞我這位讀了書、做了功課、求了功名的弟弟受到沖擊勞改的時候,我那從未出過門,一字不識的姐姐竟只身從上海(她女兒家里)乘坐兩天一夜的火車來到北京看望我。當我有自由時,我要陪她到頤和園去看看。她竟說:“我是來看你的。叫我去看皇帝,我也不會去的?!笔堑?,幾十年來我的這位大姐(她比我大十六歲)對任何東西都已喪失了興致。這次她費心來看望我,是出于她幾十年來為了我能夠平靜地活命做人,自立立人而不哭泣一聲的堅忍決心。她是否仍想到大舅父在大船掉頭時翻了船漂流而去的往事?
我這六年的中學生的浪漫曲,是以發生在六年之前的悲慘為其背景,而展開并被譜入我的生活編年史中的。
樂事不多,愁腸難斷,我將面臨的也許仍是一幕幕的悲劇,我的命運和以上家人們的也不可能會有根本的區別。當時我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