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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回顧集1911—1948

第一章 童年

1 鹽倉門甕城內外

我出生在浙東一個瀕海的中等城市——寧波。當時的寧波就像閉關自守、衰老枯朽的宗法社會被強行打開的一個窗口,它是《南京條約》簽訂后中國向西方開放的五口通商口岸之一。

我父親是個家無恒產、沒有文化的小商人。他從鄉下農民那里販來蔬果和劈柴,轉賣給教會里的善男信女們,生活水平跟自耕農差不多。除了賣柴以外,偶爾也是彈棉花的師傅。光靠這種季節性的行當顯然是養活不了一家五口人的。幸虧他做得一手好菜,一有機會,就去給做紅白喜事的大戶人家掌廚,掙補些家用。1949年以后,在填寫履歷表,遇到家庭出身這個問題時,我常感到為難和苦惱。一方面以出身貧苦為榮,另一方面又因根不紅苗不正為憾,這種半是虛榮、半是自卑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認識的提高(顯然是讀毛選的結果)才漸漸地淡化了。

辛亥革命那一年(1911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陰歷六月初八),父親頭上留了四十多年的辮子竟被守城門的鄉勇給剪去了,但他有幸換來了一個“獨子”。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上帝的安排”,也是“公平的交易”。這或許是他自慰自嘲的失落感的流露,不過我相信,他畢竟是比其他被剪了辮子的男人所感受的痛苦要少一些。

記得母親說過這樣一件事:父親年輕時好賭“牌九”。一次他賭到最后——以為輸定了,不敢翻自己的牌拔腳就走。母親卻很堅定,伸手一翻,竟是九點,贏了。母親高興時,父親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親的確比父親要精明得多。我半像父親,半像母親。我感到父親安分守己的生活方式給我的影響是深刻的,但有時超過,甚至完全繼承了母親的——充分發揮天賜的絕對意志,執著追求的自信心,不甘停留在原有成就之上的進取心等——品質對我的影響。我于不順利時,往往也會重新拾起父親遞給我的接力棒,陷入謹小慎微的循規蹈矩之中,自甘退避。

其實母親也是一個一字不識的女人。與父親瘦長個兒相反,她長得矮矮胖胖的。她先后生過十個子女,只留下了我和比我大十六歲的長女,其他幾個孩子全在猩紅熱、白喉、百日咳、肺炎等疾病中夭亡,多半沒有能活到周歲。可是,母親卻始終保持著一種朝氣、樂觀的精神——時常仰頭哈哈大笑,在不順利時雖然皺著眉頭、默不作聲,卻絕不對苦難低頭;沉默中自有堅強的韌性。

我家在搬到城門外沿江的出租房之前,原住在鹽倉門內外兩道城門之間的甕城內,是靠城墻內壁的第一戶人家。房子破舊、陰暗,炎熱的夏季到來時,潮濕而悶熱。前間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扁擔、麻繩、劈柴……朝北的一面墻就是城墻,上面掛著父親的生產工具——木制的彎弓上有一條用羊腸做的長弦和兩個拳頭大小的用于彈打棉花的木制圓棍。前間另一頭有一口井,里面吊著一只盛著剩菜剩飯的竹籃子。揭開井蓋,冒出一陣涼氣,使宛若蒸籠的屋子有了些許涼意。后間是三口人起坐睡覺的臥室。與臥室相通的后院中央有一口滿是蝌蚪和綠苔的池塘。聽說池塘對門一家的一個小孩曾猛推竹板房門,卻不得而入,被反彈的勁頭一沖,掉在塘里淹死了。也許是這個原因,母親才把家搬到離外城門不遠的地方,租了兩間和以前大小差不多的居室。房外沿江有一個空曠的曬場,堆著幾座像小山頭模樣的柴禾,那就是父親所有的動產了。但母親之所以決定搬家,我確信還有別的深遠的考慮。她懂得“孟母三遷”的道理,認為對于我來說,換個地方是太重要了。住在甕城里的人們除了一家小雜貨店姓秦的老板外,盡是些外來戶——輪船上的茶房、侍候紅白喜事的“大皮”(吹鼓手)、“送娘子”(伴娘)、在澡堂里給人剃頭、搓背、修腳的雜役。這幾種人的兒子在廢科舉前是沒有報考鄉試的資格的,被稱作不能上桌的“下賤人”。母親是要把兒子扶到桌上的,也許絲毫不曾有占個上席的念頭。我的祖父在“長毛”(太平軍)造反時,從福建徒步戰斗到寧波,而后留下來當了一名“鄉勇”——更夫。他叫“龔清廉”,這個想成為清官的名字是我在他的葬處——東鄉黃岔市——祖墓上層的一塊磚頭上見到的。母親祖上原是鎮海小港的一門姓李的大戶人家。外祖父是這個大戶中沒落的一支后裔,后來當了油漆匠,攜著一女二男到寧波來營生。在他亡故后,他的長女——我母親(比我父親小12歲)和我父親因此就負有培養我兩個舅舅的責任。大舅和小舅在我出生前都已成家,在甬江北岸一帶自立門戶了。

2 慕義婦女補習學校

在離我家不到百米的城墻根,有一所美國浸禮會辦的成年婦女學校:“慕義婦女補習學校”和一所“圣模女子小學”(即現在的寧波第八中學)。這里有些木質結構的樓房,上下兩層都各有一道長長的走廊。樓前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坪和綻開的白木香——在我看來,那里是多么幽深啊!

這所學校是浸禮會專為成年婦女補習文化而設立的,收留被遺棄的妻子或姨太太、走投無路的童養媳以及貧窮而有點心眼兒的婦女半工半讀。我的母親無疑是后者,一個精明的“賢妻良母”。她先讓父親在北郊的河水中受洗,入了真神堂的基督教門,然后自己進一步踏入這些不幸者的行列。在那里,一邊編結草帽和涼席,一邊學羅馬字拼音,誦讀上海“廣學會”用寧波方言出版的《新舊約全書》,唱“耶穌愛我”的《贊美詩》。我自5歲起,母親就把我帶進了這所補習學校,在戚啟運牧師的長女戚蘭貴女校長的恩準下和其他兒童一道“看圖學字”,或者由一個外籍女傳教士領到校外,眺望那遠處的青山、長空的白云,接受實證的自然教育和信神的道德教育,就像今天英國教育大臣所要求的那樣,“讓5歲以上的學生知道撒謊、欺騙、以大欺小、粗野和不負責的行為舉止是錯誤的;說實話、信守諾言、尊重他人的權利,做事慎重,幫助有困難的人和對自己的所為負責是正確的。”這類教育,不消說對我的影響是積極而深遠的。當時各教派還以反對納妾、纏足、賭博、酗酒、吸鴉片及迷信等社會時弊作為布道內容勸人避惡從善,它對正在成長的兒童的影響,壓倒了僅僅詛咒西方入侵而不依靠自己力量在國內進行全面改造教育的影響。至少它對于我的影響是如此,而且老而彌堅。我想其中必有一定的道理。

慕義學校有位中年的負責處理日常生活事務的管家婆,我們都叫她“陳師母”。她和我父親顯然有著買賣方面的經濟關系。那時,許多交易似是采用記賬的辦法。譬如說,我家逢年過節所買的豬肉在鼓樓前“吳文興”肉店里記賬,而吳文興老板殺豬燒水的柴爿就記在父親的賬本上——他僅比劃幾個圈,自有罕見的記憶力。

我記得,每到年終算賬時,父親和陳師母兩人總是找個背靜地方蹲下來,在地上數銀錢。那種慎重氣氛,使我感到他倆是在認真地辦一件事情。我搖搖擺擺地從這一個走向那一個的背后,凝望著那些送過去又接過來的銅板和銀元,覺得十分有趣。陳師母那習慣地指指點點向我父親伸出來的她那被縫紉活計磨損得像棕子(一種熱帶橄欖的種子,可以用作食品)一般的食指,在我頭腦中留有一種不能磨滅的印象。我毫不懷疑陳師母對父親的那種信任與好感是屬于基督教徒之間的那種神圣的博愛,盡管陳師母是個寡婦,而我父親在眾人眼中則是個身高一米七多的美男子。

1923年的年終,時運不好,父親做買賣虧了,欠了30塊銀元的債。他只好問陳師母去借,陳師母很大方,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不過她提出一個并不苛刻的要求。

“三寶哥,好商量。你明天來拿,把你的兒子也帶來,當著孩子的面交給你!”

“嗯!”我父親低著頭哼了一聲。他一路無言。

父親在要我陪他去取錢還債之前,滿臉愁容地告訴我這個條件。我當時就相信,有許多十二三歲的孩子的洞察力是十分驚人的。我立刻感到陳師母一定想到父親老了,得有個“保證人”認賬,不然要是死無對證,她怎么向洋人上司交代呢!我相信父親在這方面的感受比我更為強烈,不過在他的臉上浮現著一種淡淡的愁容,默默地瞧著我。

“阿閏,你已經大了!”他實實在在地覺得人家對他已經不怎么信任了。真的不信任他,以為他會賴賬嗎?不是!而是怕死了之后沒有人認賬!我心里完全明白他們之間這個心照不宣的默契。對于這一當時令人黯然神傷卻又拗不過傳統法則的借貸關系,我的記憶是深刻而強烈的。我的高度敏感無疑是發自童年的生活感受,這種特性乃是我平生經歷多次重大事變和政治運動而每每得以幸免于難的一個要素。

3 另一個世界

20世紀20年代,除了教會里的人外,與我接觸較多、對我影響較大的還有另一批人,大抵是一些小商人、小業主、小員司、船老大、自耕農、長工、裁縫、理發匠等,以及侍候洋人的西崽和廚子,全是些起早睡晚為了生活掙扎苦斗的人們,風里來雨里去,蕓蕓眾生中的平民百姓。

我在幼小時就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在那雪花紛飛的夜晚,我最大的溫暖就是在沿江的腳夫居住的土屋里,圍著篝火傾聽他們日常生活中挨侮受辱后的吶喊、嗟嘆、怨憤與追求。和他們共鳴使我養成那種好氣憤又愛激動的性格,恰好是與婦女學校所要培育的謙讓、容忍、愛人的紳士風度不相容的。

春汛來了,乘著本地人的渡船或外省人的木排,在湍急的江流中追波逐浪;在招寶山下在海風搖晃的茅舍里憩息;有時也會有片斷歡樂的時刻,跟著年歲比我大幾歲的在地主家里干活的長工,登山眺望太陽從無邊無際的東海里升起。后來,當我把這種壯觀和《東方紅》的旋律聯系起來時,已經遠遠落后于這個激進的時代,我晚來了十幾年,因而是不可能屬于它的。

夏天,甚至在臺風過后的半夜里,我這樣幼小的孩子還得做父親的幫手,趕緊地把海風吹倒的堆堆柴禾收拾起來,或者攤開來曬干,或者從下面扔到站在柴堆上的父親手里,就像我給父親作為一個手工業者拉棉紗線,安在壓平了的棉絮毯上一樣。“保證質量”,這是父親的要求,我從未辜負過他的信賴。

對于生活在貧困中的人來說,疾病流行的秋天是一個更可怕的季節。一具具被“虎列拉”擊倒的尸首橫陳在“佑信觀”(道家寺廟)里等待收殮。盡管有被沾染上的生命危險,父親還是遵循兩千年來“舍己為人”的喻世恒言,按風俗給死者穿上五層壽衣,從而經常引起母親的不滿而爭吵。但他卻從此更令人尊敬了。當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時,我總是站在父親一邊,和母親對立。父親為人隨和,心口如一,雖然有時暴跳如雷,但他和鄉親們是開誠相見、休戚相關的。每有所得,總會從他的口袋里摸出幾塊燒餅或幾個包子來分送給鄰居的孤兒寡女,待他們和待我一視同仁。他的這種內心世界的平等價值觀使我自幼相信,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除了各有自己的要求和愿望外,身上總還會有一些優秀、純潔和高尚的東西。

1917年,比我小一歲的妹妹才5歲就得了那時不可救治的肺病。母親不得不放棄她心愛的補習學校,陪妹妹住院治病。她們一住就是半年,妹妹最終還是夭折在醫院里。為了壓制懷念,母親就在那所醫院里留下來當了一名裁縫,同時夜晚陪伴女護士,當護士學校宿舍的“助理員”(實際上是“保護人”),整整有4個年頭和我父親分居。我偶爾才到醫院去看望她。這樣,我和父親的親密程度漸漸超過了母親。她把每月7塊銀元的工資全數交給了父親,我們的生活就比以前好得多了,能夠搬到一家剃頭店的樓上居住。這時,從嘉興來了一個約摸十八九歲叫金文德的后生,一個專做女服的“紅幫”裁縫,他拜父親為“義父”。文德阿哥也就成了我家的成員。后來父親給他在圣模女校找了一個對象;結婚后他倆在鼓樓前開店自立門戶。然而,不幸降臨到文德哥的身上。他請來的幫工師弟身強力壯,濃眉俊眼,居然和文德哥的妻子發生曖昧關系,使辛勤勞累十多年的文德哥身心崩潰,死于肺癆。傷感的父親顯得更加孤獨、沉默了。

這段時期只有我與父親形影不離,除了讀書之外,經常隨他奔波于農村和市井,所見所聞多是些凄慘悲愴的故事,男女悲歡情、仗富欺貧事、天災人禍史,促使人過早地成熟起來。

農村倒是我最喜歡去的天地。地主家里比我大得多的長工們都愛和我在一起,他們都是身體粗壯、渴望情愛的大孩子。我的性知識都是從他們那里得到的。我去鄉下的機會多半是地主子女婚嫁之時。按我們家鄉的規矩,大喜時節,親朋好友都來慶賀。坐吃三天三夜的“七碗八碟”,全是我父親掌廚的。我跟著去,夜里就睡在走廊的一張臨時架起的鋪板上。夏天,每到夜深人靜時,在我所知道的不拘什么地方,似乎沒有比這個走廊顯得更陰涼、更寂靜、更舒適的了。冷冷的月光透射進來,起初我是那么害怕:一位長工默默地走來坐在我床邊面對荒野。我帶著驚奇仔細地端詳著那油光光的背脊,黑黝黝的肌膚,脖子上微微顫動的青筋。他不看我,只是凝視著月光,我覺得那月光似乎成了兩人心靈相通的渠道。假如我把他看得更久一點,我也許會被他那股神情誘惑得想低聲說點什么,或者撫摸點什么,那樣一來,我或許會變成調皮的孩子啦!于是我徐徐躺下,好奇地等待著他開口。沒有絲毫動靜,只見他像個幽靈待在那里,低著頭,微微哆嗦。也許他正在陷入一種對破壞性的情欲沖動的恐懼和帶著幾分善良的內在寧靜的激烈斗爭的困境之中,這不能不引發我這個已到16周歲的男孩的強烈同情。

“大哥”,我突然輕聲問道:“你結過婚嗎?”

“少爺”,他頭也不回囁嚅地回答道:“你怎么會想到這種事呢!”

他帶著那樣大的驚慌表情轉過身來,從頭到腳凝視我的全身,全像我以后在盧浮宮觀看希臘石膏人像時一樣全神貫注。

“你今年幾歲啦?”他的臉微微抽搐,聲音顫抖。我頓時覺得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真實的人。

“你到底結過婚沒,大哥哥?”我說道:“你是一個蠻好看的男人,比新郎官大幾歲,是不是?”

我當然覺得他比今晚結婚的地主兒子俊俏得多。他的外觀是粗糙、笨拙的,不過正是這陽剛之氣引起了我的愛慕。

“我比新郎官好看?”他說道:“天哪!人家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哪!”

“人家是今天拜了天地嗎?”我反問道:“他不見得比你大得太多吧!”

“人家有福氣,只十六歲就討老婆,阿拉算個啥?”他不再哆嗦了,喃喃地埋怨起自己的命運來,深深地沉浸在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的悲哀里。

我翻了一個身,朝著墻壁睡去,讓出一半涼席,讓他躺下休息。他直挺挺地躺下了,不斷地嘆氣、憋氣、喘氣。窗外的月亮戀愛著海洋,他和我就像月亮和海洋相隔那樣的遙遠。“人身、人性、人道……三位一體”現在盡在眼底,這是第一次。

該去上工了,在微明的月光下緩步穿過田野,我站在廊上目送他去開始一天的艱辛勞作。以后每當我回想這段童年往事時,總感到有某種莫名的傷感!這位長工也許早已變成魯迅小說中的“閏土”,而他的當時形象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是那樣清晰,那樣鮮明動人。

父親在這方面滿足了我這種不曾失落的官能。每年冬天,父親雙腳后跟老是開裂,深陷的淺紅色的裂縫在出血,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清晰可見。他用熱水浸燙后,叫我把他在燈上化熔開的藥膏一滴一滴地涂滿裂縫、窟窿,然后才能消除痛楚安然上床入睡。夜深人靜,可是文德哥仍在隔壁的房里,煤油燈下辛勤地工作,忍受著疲勞的折磨,說是第二天一早就要給一位外國姑娘去試穿那件十萬火急又美不勝收的新衣。當年他只身從嘉興遠道而來寄宿在我家里,身體瘦弱過早地開始獨立謀生了;一個有一技之長,靠勞動吃飯的青年,我想,他對未來一定充滿了美好的憧憬。然而夢想破滅了,不幸的婚姻、繁重的活計、致命的疾病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我親眼目睹了他的一切苦難,自然益發加強了我對自己家庭困苦的感覺,激發了我對命運的抗爭精神。

4 教會中學附屬國民小學

1918年姐夫虞雙全哥領我到陸弟橋畔“三一中學”附屬小學上學,這在我們家里是件大事。按風俗,親朋好友都要給上學的孩子送雞蛋、紅糖和生姜。雞蛋意味著“吃了將來會有本領扯蛋(淡)的”;紅糖沖生姜的甜湯是款待校長、老師和同學的見面禮,意思是“甜甜辣辣,和和氣氣,同窗共硯,勤奮苦讀”的勉勵。上學那一天,小舅來得最早,他提著滿滿一筐的“白石(煮熟了)蛋”、四包約兩斤重用草紙包裹的紅糖和一口袋老姜。一進屋他就向母親彎身作揖。當時我不知道,在那些竹筐和布口袋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姐夫是“走遍天下不如寧波江廈”的半邊街上的一家名號“乾益”米鋪里的雇員,能寫一手好字,是個穿長衫的“賬房先生”,給我帶來他親自裝訂的十大本紅格寫字簿,并給我取個學名“祥瑞”。我的奶名叫“閏壽”(因為我是在閏月里出生的),在家鄉直至19歲離開他們為止,大人都叫我“閏兒”或者“阿閏”;小的一律叫我“閏壽阿哥”,唯有本校的老師和同學才叫我“龔祥瑞”。

我們三口之家的臥室既是晚間座談的客房,也是每到星期日接待教友和牧師的坐起室。從江上出現的云霧沖入門內透出一種霉濕味,其中混有肥皂、泡菜、胡椒、茶葉等雜味。此外我覺得那間房還有幾分憂郁的氣氛,因為不久前辦過我妹妹的喪事,據說屋里擺滿了眾鄉親送來的白木香。戚蘭桂校長在那里對我母親和父親讀著拉撒路怎樣從死人里復活的經文,教友們唱著“再相會”的挽歌。我是那么害怕,以致父親只好把我領到姐夫家里躲了起來,后來又把我帶到北郊范江沿會龍庵附近基督徒公墓地,指給我看,哪個墳墓里的人是誰,非常坦然,一個個指姓道名,如數家珍,他認為,墓地是個安靜的能讓死者永遠休息的地方。后來,我在倫敦和一位英國法官談起我們中國人對死的看法時,他站立起來,竟老淚橫流,握著我的手說:“你們中國人真高明。我們中很多人怕死。”我說:“在我所知道的不拘什么地方,沒有東西有那墓地的草一半綠,沒有東西有那里的樹一半陰涼,沒有東西有那里的墓石一半安靜。”(這些話出自《大衛·科波菲爾》,為丹寧所知)當我后來長大能自學讀書時,就和父親一樣,不怕死者們一動不動安息的地方了。有時我就坐在墳頭上,在和煦的陽光下讀書背誦。伴讀的只有我的“妹妹”,還有眼巴巴望我成才的“叔伯們”,他們不時地教導我在靜寂的公墓(現在已變成寧波市的動物園)塑造自己奉行“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基督格言。

“三一中學”是英國圣公會在寧波辦的第一所教會學校,附有初級小學,一個完全新式的學校。“三一”是指“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意思。在我的記憶里,這所國民小學的宗教色彩不濃。教室的墻上掛著世界地圖,分年級上課,教室外有一塊讓學生踢皮球和做體操的場地。附小外面是一個很大的網球場,那是屬于中學的,小學生只能在出入時看看它。目前這所中學已改為職業師范學校。

我的學習成績平庸,至今只記得胡適譯的《最后一課》,它描寫普法戰爭時巴黎被困,百姓忍饑挨餓,連老鼠都吃光了,小學生即將喪失學習祖國語言的權利等悲哀氣氛。我還記得那時我從外城門外到里城門內一路所經過的地方,給我的印象是那么悲涼而寂寞,在那里從來沒有過任何歡樂的時刻。小學姚校長經常說著“神火不滅,愛心永存!”,他的慈祥形象在我心中明亮地顯現。而對其他教師卻一點也沒有印象,這足以說明我的智慧之門還沒有被打開,對我來說,“學堂”是個陌生的地方。使我難忘的是母親工作的那所醫院,它對我的啟迪和影響比我就讀的那所小學校要重要得多。

5 寧波華美醫院

說起華美醫院1843年,美國浸禮會派遣傳教士馬高溫在寧波北門開設診所,并出售西藥。1847年,又派遣白保羅醫生前來主持診療業務。至1883年才在北門甬江邊建造華美醫院,以蘭雅各為院長,用師傅帶徒弟的辦法培訓醫生,知名全國。1926年向國內外募籌經費,利用當時拆除城墻修建馬路的條石和城磚蓋起了四層的住院樓、兩層的門診樓和三層的護士學校各一棟。1941年抗日戰爭期間,慘遭敵機轟炸,住院樓的第四層和整個護士學校被毀。該院在寧波淪陷期間,曾一度改名為華華醫院。1951年10月,由寧波市人民政府接管,改名為寧波第二醫院,吳元章任院長。轉引自吳元章:《寧波醫院史話》,載《文史資料》(第1輯)。,我至今還沒有遺忘。坐落在甬江南岸,樓群之間有很大的草坪,草坪上長著幾株開花的大樹。草是種植的,用剪草機平整過,像塊綠色的大地毯;病人和病人的家屬可以坐在那里休息閑談或遠眺甬江的潮水起落。母親在那里工作,我便有進出這所醫院的“特權”,在草坪上躺臥玩耍的自由。醫院前樓的下層是門診部——掛號室、化驗室……一應俱全,禮堂也在那里。前樓上層有手術室。后樓是兩層病房。前后樓上層之間有連通的長廊,能從手術室直通外科樓上病房。

最早主持這所醫院的是一位從美國來的蘭雅各醫生(Dr.Grant)。他是個單身漢,直到60歲退休后才和江北岸的一位富婦(我們寧波人稱她作“華船姑娘”)結了婚。蘭醫生穿中式長衫,看病時才套上一件白大褂。愛吃白菜豆腐,特別喜歡阿拉寧波人最愛吃的臭冬瓜,加上點老酒和麻油、臭烘烘的咸冬瓜,他吃起來噴噴香。蘭醫生能講一口寧波土話。那時候,阿拉寧波人很保守,不信西醫,說什么外國醫生要“挖眼睛”、“剖肚皮”的;生了病,寧肯求神拜佛吃香灰(有錢人自然請中醫看病),總不敢問津外國人開的醫院。蘭醫生是用行動和事實征服寧波人保守愚昧的。

有一天,我見他手里拿著十多斤重的肉瘤給大家看。“這是從一位大肚皮的婦女的肚子里取出的。”那個婦女來的時候連路也走不動了。據說他給患盲腸炎的病人做手術從未出過一次醫療事故。又做挖一只眼保另一只眼的不瞎手術,能減除病人全瞎的痛苦。就是這樣,日復一日,蘭醫生的名氣被宣揚開了。從此,華美醫院門庭若市,余姚、鎮海、慈溪、寧海……周邊城鄉慕名而來的病人像水龍頭扭開一樣,嘩啦嘩啦,川流不息地在門口排隊。蘭醫生忙不過來,不得不招收沒有專業文憑、不過有中學水平文化的本地青年當助手:眼科有洪約翰、外科有馬有芳、內科有劉賢良。后來才來了一位從齊魯大學醫學院畢業的丁立成醫生,他是寧波人,他的父親丁育三是浸禮會教堂的“會督”兼“圣模女子小學”的國文教師。

蘭醫生的出名主要是靠他的獻身精神。每次做手術前,他跪在手術臺旁祈禱,為時總在半小時以上。其次是他熱愛中國人。例如:蘭醫生一見我就把我一把抱起來,捧得高高的,而后彎下腰來親呀吻呀我滿是鼻涕的面頰。一個醫生不怕臟,也不嫌不講衛生,這種熱情是感人的。旁人說,我是一個有大福的小家伙——我后來知道我的理解力受到蘭醫生的啟發最大。他使我懂得:一個人能力有大小,地位有高低,但每個人若有虔誠的追求,就會使世界充滿活力;虔誠所產生的力量使他總是不倦地探索一個充滿人情的愛的世界。

后來,由于蘭醫生的聲望,竟得到當地衙門和北京曹錕政府的批準,把寧波城墻拆掉的部分青磚、條石撥給華美醫院,這就是今日依然矗立在江邊的被稱作“舊樓”的三棟四層的建筑物。環城馬路的公共汽車經過現在叫作“第二醫院”車站時就可以見到它——我想我可以作證,這座建筑是用蘭醫生和他所帶的徒弟們和護士們的愛心和生命建成的——一座不朽的人類文明的象征。

6 西門外的“真神堂”

我的父母都是基督徒,后來我的姐姐作為一個寡婦也加入了。我在7歲那一年被父親領去,浸在水里,受了洗,也就是像亞伯拉罕那樣把自己的獨生子獻給了神。教會是我接觸的又一個群體。在我的頭腦里面,“神”,“上帝”、“耶穌”、“基督”等就是坐在教堂里虔誠地禱告、聽布道的善男信女們,就是站在講壇上面色紅潤、姿態慈祥的戚啟運牧師,一個個都是有血有肉有靈的“人”。因為,圣經上說,上帝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造人的,有眼睛,有智慧。那時越虔誠的人就越往前排的座位上擠。人們在教堂中的座位恰好和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相反,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大抵都是一些窮苦人。信徒們,失去了愛或沒有人愛的人們,莊嚴地歌唱:《耶穌愛我》……這時,主體和客體,理智與感情,理性與激情融為一體,唱出了他們在世上失落了的或是死亡了的心聲。

我最初接觸的一位教友,坐在我父親身旁的、一個深度近視的小老頭,他實際上恐怕比我父親小好多歲,是一個在鼓樓前擺攤、賣咸菜的小販。星期日是休息日,他收了攤子來到真神堂做禮拜,瞇著細眼把《贊美詩》翻了一頁又一頁,唱了一遍又一遍。這些不幸的人們用歌聲互相感染著,期盼“天堂”在塵世的降臨。我的父親和他們個個都是親密無間的,盡管父親不像第一排座位上的人那么起勁,他幾乎不唱,只是默默的祈禱。

有一天,我來到鼓樓前菜攤大街上,那位我叫“申府阿叔”的小販和我父親雙雙蹲在咸菜桶后面,仿佛在商量一起好像不能公開的事。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個鰥夫,只有個閨女,沒有男孩。現在掙了點錢,想續弦給他生個兒子,好繼承他微薄的財產。說有個客戶,家里有個啞巴姑娘,已到了出嫁的年齡,保證能生貴子。于是約定一個日子,我也跟著他們倆去到這戶人家相親,只見那位姑娘正坐在一面綢繪架前繡花呢。她臉上有不少雀斑,穿著迎春花色的上衣、海昌藍布的褲子、蘋果色的襪子,毫無一點驚慌的表情,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事就這樣成了。

阿叔家里的房子太小,要求父親允許他在我們的家里完婚,另一個原因是他家還有一個尚未出嫁的閨女。那時我們的家已從鹽倉門搬到北郊路河弄口陳氏出租的三間平房里。有院子,院子里有盛接雨水用的兩口大缸和一株石榴樹,這在當時稱得上是見得了人的房屋。父親把我們三口人住的臥房讓給申府叔做臨時新房,其中有一張大床、一張八仙桌、一個立柜、四把凳子。晚上,我們就在中堂里打地鋪。洞房花燭夜,新娘竟大聲叫嚷起來。

“不要臉!”我大聲叫喊出來,表明一種似懂非懂的幼稚的性情結。

“小乖,你懂個啥。再出聲,揍你!”睡在我腳后的母親憤怒地踹我幾腳。父親捂住了我的嘴。

“三日無大小,得去鬧一鬧。”我輕輕地跟父親耳語。

父親有點憨,摟著我不放。母親和父親通情達理,認為我“不懂事”。其實是我已經“懂事”了。按風俗習慣,這本是沒有什么的老規矩。粗野的時代,粗野的風俗,不足為怪。

可是,通情達理的母親在醫院里偏偏做了一件自作聰明的蠢事,后果對她來說非常不利,幾乎破壞了她的初衷——險些不能實現把我培養成為她供職的醫院里的一名男護士或助手的想法,不讓我再走父親風里來、雨里去的老路。她見過世面,覺得父親屬于下等人,卻要把我培養成為一個上等人。她竟在醫院里偷偷地租來一件“紅襖”給一位未婚先孕臨產的大姑娘穿上,把一頂“鳳冠”給她戴上。在母親看來,只有這樣才算成了合法婚姻,才能夠得到上帝的保佑,把“野種”順利地生下來,不幸,這件事被接生的醫生發現了,說我母親“玩弄花招,騙人錢財”,開會決議“開除”,并且懷疑她拿了布、偷了被罩之類的東西。護士長是美國人海倫斯女士,她竟帶著一幫人浩浩蕩蕩地來抄我們的家。他們翻箱倒柜,果然抄出美國慈善團體捐獻的不到二英寸平方大小的碎布條,五顏六色的“零頭”一大堆,拼起來可做一床被面。這次,母親在全家面前,特別是在我面前喪盡了“面子”。她橫下一條心,堅決不讓我讀完高小再上中學了。

父親卻從來沒有想要我成為一個“上等人”,他倒愿意我永遠做他的助手,出入他所往返的農村,母親把家搬到北郊路,原是為了就近可以讓我上浸禮會設在華美醫院附近的高級國民小學,這是她最大的心愿,現在出了問題,使她絕了望,她是為了我而受氣、遭受侮辱的。可是,我倒愿意跟著父親走鄉串村,頗為覺得普普通通是真,自自然然是美。

回憶往事,我覺得不可思議而又完全自然。1936年當我準備出國留英回家探親時,華美醫院的醫生們全體邀請我家雙親到丁立成院長家里為我設宴餞行并示祝賀。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次宴請意味著醫院當局為我母親幾年前的處分“平反”。我不知道母親當時是怎么想的。除了我若有所思之外,大家都默默無言地來到丁院長家,品嘗了一頓豐盛的晚宴。菜是馬有方醫生的父親開的酒店送來的。

7 沙皮廠高級國民小學

設在北門內沙皮廠的附屬高小是后來被命名為“四明中學”的附屬小學。我是個走讀生,在諸暨來的王老師等的指導下,勤奮學習,智力提高得較快。這或許不是夸大,有許多小孩子的記憶力高于在這方面著稱的成年人,我把《舊約》中有趣的故事連姓名、地名記得很多。在畢業時我還得了“宗教”課的優秀獎金。小學馬校長獨具慧眼,曾來到我家三次懇求我母親放棄她頑固不化的決定讓我升學。他一次又一次被似乎是鐵石心腸的母親拒于門外。

“不做假冒偽善的法利賽人。我相信基督,我們也是人。”母親理直氣壯、毫不含糊地回答這位誠摯非凡的校長先生,天氣特別炎熱,馬校長冒著盛暑一次又一次乘興而來,敗興而去。

母親讀過羅馬字拼音的《圣經》,她掌握了基督教的道德準則,但沒有創造性地運用這些準則的能力,這不能怪她。信仰是教條的支柱,在我母親身上始終存在。可是馬校長卻不是這樣,他的信仰首先表現在他的行動上而并不表現在他判斷的內容上,這是同為虔誠的基督徒的馬校長與我母親之間的根本區別。

馬校長在多次失敗之后第四次來到我家里。那天我母親正在后房灶間里洗澡。馬校長恭敬地守候在門口,堅持要我母親作出讓我升學的決定。

“中學校長樊正康先生已答應給你兒子免費,再不答應,我就守候不走,我等著你!”先生寸步不移。我母親這次被這種虔誠的意志和決心感動了,軟了心腸。

后來她跟父親說心里話:人家那么大的一位先生,守在我一個女人洗澡的門口,就像圣經所說的“你要餅,難道我反而給你石頭嗎?你要魚,難道我反而要給你蛇嗎?”她終于放棄了與人為敵的偏激和賭氣。

當時我沒有選擇。我崇敬母親的轉變,可是我更倒向父親——他始終表示緘默。在父親和母親之間,如果一定要我作出抉擇,也許也還是緘默。后來在許多重大問題上,我都像我的父親一樣,我的決定不取決于我自己的判斷,而是把最后判斷權交給我所信任的人或人們。這是父親對我影響的證明。

我們中國人的智慧、韌性和勇氣,一切的一切都來自像我的父母親一樣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潛移默化的傳統。他們從不曾失掉給予后人生活生命以意義、色彩和美麗的品質。我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還能保持朝氣、膽量與樂觀,這種性格正源自世代血脈的遺傳與童年的熏染。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我從1911年到1923年所度過的歲月,當然比不上我兒子昨天的日子,更不能與我的孫兒同日而語。我在那段時間里走過的道路不消說是艱難黯淡的,但我不可能忘記眾鄉親們像我父母一樣對我的熱情、愛護和期待。他們注視著我的明亮的目光,仿佛是黑夜中滿天繁星的縷縷閃光,激勵著我在奔流洶涌的潮流中暢游,是他們的誠心與祝愿保佑著我安全地到達彼岸。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起早睡晚,安分守己,不自夸,不張狂,不做違心的事,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等無可比擬的美德對我的恩澤。它對我的影響決不像微弱的星光,等那太陽東升之時,必歸于無有,消失于渺渺天空之中,在我的心靈中它是永恒的,從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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