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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出國

1 鄉土之戀

我一到家,就有一位老同學請我到崇信小學去講話。這位同學就是曾經借給我好多本社會主義等圖書的王維精君,他是小學的班主任,他頭頸上患有結核瘡。這次向小學生談話的內容是慈溪人翁文灝先生怎樣當上行政院秘書長,成了“好人政府”的帶頭人,似乎在勸導小學生們只要好好讀書,也有可能像翁文灝老夫子那樣成為“好人”,我深信那時在場的老師一定會瞧不起我這個“清華產的俗物”,是個“官迷”,是忘了本的“壞蛋”。孩子們當然聽不懂我這位“衣錦還鄉”的老大哥是如何真心誠意給一輩子離不開其故鄉的孩子們寄以這樣妄自尊大的希望的。在回途中,我自己覺察到這是一次無法補救的“失言”,一定會引起一些深諳世故的老師們的竊笑!我發覺自己開始懶惰了,這樣一群天真的孩子就像十年前的我那樣,是多么想從我認真準備的講稿中得到在苦難中掙扎奮斗的有益教導啊!可是我疏忽了。原來想使自己和他們一起興奮起來,去迎接那沒完沒了的苦難。我完全失去了固有的性格——一落千丈。我似乎“勝利”了,這“勝利”就是“墮落”,就是“忘本”,我一定是仍然陶醉在留洋夢里,而把曾經養育過我、鼓勵過我的父老一股腦兒給忘得精光,剩下來的只有一個“好人政府”里的翁文灝了。

我父母多年的老相交、年邁的兩位陳師母,聽到我將出國到英國去留學,她們以接近外國人的一點知識和經驗,認為這是應該慶祝的一件大喜事,設宴招待了我和我父母。我在這長一輩人的臉上發現了無情的歲月、艱苦的生活留下的印痕,我憂傷了。那天還來了幼年時候在慕義婦女補習學校同班的小姑娘,一次不幸使她失掉了一條腿,每隔幾年要把新長出來的骨頭鋸掉,現在“成人”了,腿骨不會再長了,不用再吃這種苦頭了,而且裝上了假肢,年齡和我差不多,可能比我大一二歲,是有25歲上下的大姑娘了。她帶著喜悅的微笑與我帶著在她看來一定是傲慢的微笑相遇的時候,似乎給所有的人都帶來憂傷。我看得出來,我和他們之間有了“區別”,像一道墻一樣把我們隔開了,彼此不像往年那樣“自在”,雖然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我覺得這種“微笑”僅僅表示對我的尊敬,對我父母的尊敬而不是喜悅。我克制著,愈克制也愈露出尾巴,每個人都看得非常清楚,我已經不是14年以前的我了。我背叛他們了,但他們還是真誠地尊敬我。

由此我醒悟到,這次回家和往常不同,千萬要夾著尾巴做人,決不能炫耀自己——不但在外表上,而且在思想上——家鄉畢竟是個小地方,既不能把自己放大,也不能把自己縮小。認識這一點,也就是我將變失敗為勝利——彌合我們之間的差距。

在我與父母以及我的外甥們之間,我絕口不談我在外面的得得失失,是是非非,還是和往常過去一樣,什么都不向家人公開。結果也就很融洽,只是我本人略略憂傷點罷了。

家搬到北郊路終點,章家房子里。這是一棟兩層樓房三間開的新式木質建筑物。樓上樓下都是走廊,細長的院子里長著一株桂花樹和一株石榴樹。原是章老先生的診所,他免費給北門外的兒童種牛痘,在中堂里掛著一些匾額之類的恭維詞,感謝這位信教的醫生。老先生夫婦早已不在世了,他有個兒子在上海,聽說不是親生的,所以在寧波的這棟房子以前租給了四明中學作為教師宿舍,現在就租給我父母和姐姐一家五口人了。

自我有了記憶力起,父母搬過六次家。這是最后一次,也是他們一生中住得最體面的一棟房子,直到我父親死在那所房子里的時候(1939年冬),他們就住在那里。樓上西北面可以眺望從鎮海港涌來的潮水,聽到駛向余姚的小汽船的汽笛聲,更能吸到從江面上吹來的習習涼風和晨色蒼茫中送來的陣陣濕氣。我有在上海做的一套新西裝,就把幾件別人送我的舊西裝和一箱子的書都給了我的大外甥。對于舅舅留在國內的一草一木,他們都感到珍貴,當作自己的私產收藏起來。父親還像往年那樣熱心,那樣軟弱,那樣對自己的兒子無憂無慮。他從未失去對我的信任。不言而喻到了目前恐怕更是滿懷信心了吧!

使我感到自在的是到奉化去訪問周宏濤的母親和他的一家人。那年(1935年)冬季我曾到過周圣三房,失去父親的宏濤家——三房是他祖父的排行,有棟比我家大的樓房。院子后門還有三間平房,大概是他家里的長工住的,一道墻和正房分隔開。那年我是住在那邊平房里的,吃飯也是和他媽媽、他妹妹分開的,僅宏濤一人來陪我。他的弟弟——那年夏季,我把他從杭州鹽務小學帶回寧波,跟我熟識——也不來陪我,那時宏濤還在東吳大學就學,他妹妹還沒有中學畢業。

當年夏季我一到奉化,對我的安排全發生了變化——讓我和宏濤一起住在正室樓下,吃飯也不分開了,全家都在一起。宏濤媽媽待我像她的兒子一樣,一早就叫人買來魚和蟹。她當著我的面梳頭修面,顯得開朗,過去的拘謹一掃而光。我和宏濤就像親兄弟一樣,滿口都是“哥哥”、“弟弟”,似乎比誰都親熱。或許是因為他的舅舅吳啟道先生是我的老師,更由于我的父親特愛宏濤這位小官人。他一年一年長高,長得越來越“帥”,以至于我父親把他看作“王子”一般,為了我去奉化,竟給我們二人買來了四個大風箏和兩束線團。

當風箏飛入藍色的天空時,三個小年輕看得那么出神的情景實在令人羨慕。我也從來沒有那樣興高采烈過。每天下午,在碧綠的山坡上,在萬籟俱寂的恬靜中,我坐在兩個少年人旁邊,看他們舉目張望的神態,我不時幻想(我那幼稚的思想就是這樣)風箏使我們的頭腦脫離現實,把它送上天空去了。當他們兄弟倆把線繞起來時,風箏從美麗的夕陽中愈降愈低,終于撲到地上,像一個死了的蝴蝶或蜈蚣一樣躺在那里,我似乎漸漸地從一個夢中醒來;我記得,宏濤弟弟曾經在我們的臥室里放下帳子隔著床鋪,告訴過我,他相信風箏能把我們的理想傳播出去,他有時或許覺得這是一種幻想;但是等他向上看著天空中的風箏,同時感到它在手中一拉一扯,那就不是一種幻想了。我還記得,有天風很大,兩只風箏放到空中變得越來越小的時候,忽然線繩斷了,所有從寧波帶來的寵物全飛上了天,永遠也沒回來。這件事似乎給周家的媽媽帶來意外的傷感,暗示她,我要“飛走”,永遠也不會和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2 再見!上海

我把清華給我的幾個月的助教工資全給了家里,父母已覺滿意,沒有過問出國旅費到底是多少,又是怎樣使用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這樣馬馬虎虎地處理金錢問題,也有好處。如果我把出國旅費的一半留在家里,說不定也會給人家搶去的(在抗日戰爭時期,尤其是在寧波淪陷期間,謀財害命的事層出不窮),即使不搶不盜,我父母把這些美金買了地皮,到了解放之后,不就成了“地主”了?可見還是不留在家里,花了的結果“好”一些,我就沒有遭到那些因家庭出身太“高”的同學受到的那般待遇。

樓邦彥的父親也的確很器重我,他一直認為我這個從寧波小地方出來的青年是“很有出息”的一個,他覺得他的兒子應該有像我這樣一個“苦出身”的朋友作為“榜樣”。在上文中我已提到他曾借給我六十元學費的事,使我終生難忘。

在動身前的那天晚上,樓家伯伯在一家大飯店設宴請客。到的客人都是上海名人,兩個即將出國留學的“少爺”是那么令人注目,那么倜儻,真是出盡了風頭,給老頭“生輝”。一個是他的小兒子,另一個是我,據他介紹是“侄子”,就在第一道菜上桌的時候,他這樣把我們兩人介紹給滿堂嘉賓。我想,對一個愛虛榮的上海人來說,令人陶醉之情,莫過于此了。

停泊在租界碼頭上的大郵船燈火輝煌。一簇簇鮮花擲向甲板,站在鏡子前面照亮自己身材的“新貴”,臉上個個閃著得意和歡喜的光輝,從心坎里感到,這世界是最美好的了。

當我看到同齡人在甲板上走來走去的情形時——個個含著溫和的微笑響應著樂隊的送行曲,吹號聲、擊鼓聲、隆隆的樂聲,掀起陣陣道別的高潮——仿佛世界上只有這條外國郵船最熱鬧、最豪華的了。可是大多數中國人實在得不到那樣的樂趣。

我實在還不曾意識到,我是喜歡某些上海人還是厭惡他們;當我面對他們那種崇洋媚外的神情時,我依然猶豫不定。但是我覺得,被人看出你那份得意的樣子,對自己實在是一種很大的侮辱,于是我離開靠碼頭的甲板,躲到背面的甲板上去,朝著滔滔流水,遙望故鄉不能前來送行的父母,流下了悲傷的熱淚,同一道出國的上海人相比,他們是多么“幸福”啊。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與來來往往的人完全不同的處境,這種想法正像一個英國人所說“這是可以深通經典的一種努力”。我畢竟是國立清華大學畢業的一個學生,這點比誰都值得我感到自豪,但愿自豪不是罪惡,而是一種雅事,這樣我也就和別人一樣高興起來了。如果世界上有公道,我所感受的非常的痛苦應當得到一種補償,沒有理由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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