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盲人奧里翁:龔祥瑞自傳
- 龔祥瑞
- 10487字
- 2019-12-20 16:07:29
第七章 留英歲月(一)
1 “康得·凡第”號上的遐想
在想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青年的模糊觀念引導下,我登上了那條意大利郵船。這條郵船并不大,還不到英國“瑪麗皇后”號或法國“諾曼底”號的十分之一吧。出了吳淞口,它就像茫茫大海上漂浮著的一葉扁舟。船艙內到處燈火輝煌,熱氣騰騰。我獨自來到能見到大煙囪的最高一層的甲板上,偎依欄桿,看那洶涌的浪花滾滾往后奔流,流速之快遠遠出于我的意料。此時,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我的生活,由童年到青年,我的生命的歲月就像這眼前的海上波濤,轉瞬即逝。
片刻,我的思緒轉移到了兩件事上:第一件是奉化的斷了線的風箏,雖然宏濤媽媽不久就恢復了常態(tài),也十分自然了。可是,在她和我之間似乎平生出一片把我們兩家完全隔絕的空間;第二件,我出生地甕城那位開雜貨鋪的老板(阿愛叔)的保守思想,使我懷著對性生活的不安。應當承認,我這時有點想入非非了。大海航行的孤獨寂寞使我開始想到戀情、愛侶、婚姻。
我回憶著離開奉化時的告別場面:我正握著宏濤的手不放,宏濤的妹妹濤桂,仿佛不經意一般,跨進我們中間,但很快地被她的哥哥拖開。那時,有一段時間恍若停滯了,我木然良久,默想這位小姑娘,等我回國時她也到了結婚年齡,可能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一定是把這意思顯現(xiàn)在我的臉上了,因為她的眼睛立即垂了下去,顯現(xiàn)出一個少女常有的害羞表情。我時常神經“過敏”——或許那是我的幻想?!
我不能說,宏濤的妹妹——濤桂這種表情在我心目中造成多么深的印象;我也不能說,當我后來想起她時,要想把她和這種表情分開,有多么困難。自此以后,這表情時刻縈繞著我的心,使我覺得明亮的天空不時會變得暗淡,好似有一朵烏云在籠罩著,實在有點時陰時晴,捉摸不定自己的心境。我對宏濤母親一直懷有深沉的敬意,對她不幸喪夫失去家庭歡樂極表同情。我那些對寡婦飛短流長、惡言污語的人們極端憤慨。又想起了中學同學張五九母親的悲劇(張五九后改名張湖舟)。張五九媽媽因和別的男人通奸而受到殘酷的迫害;又想起阿愛叔叔發(fā)現(xiàn)他的女兒阿缺(因缺了一塊嘴唇,大家叫她“阿缺”)和野男人(賣布的、賣柴的小伙子們)通奸懷孕后,要一手把她活活打死,她的繼母跪在地上向她父親苦苦哀求的殘酷現(xiàn)實。我毅然決定,決不讓自己發(fā)生任何正當?shù)幕虿徽數(shù)哪信P系問題。從此,我就像一個出了家的和尚,對男女之間的事不敢想,不敢接近。
我在船上見到幾位同胞——穿著黑色袍子、戴著白色硬領的天主教士,他們是前往意大利留學的年輕人。這些人顯得特別“愛國”,在航行中,每見到一條輪船,便狂叫這條或那條必是“中國輪船”,這使我覺得非常可笑。這幾位年輕的“外國和尚”都是莫名其妙的愛國狂人;無疑地表現(xiàn)出是法西斯主義的信徒。正是這些人出盡了洋相,既否認人類經驗的正當性,也否認那種明目張膽的謊言之不可信性,信口雌黃,任意胡說。如果我們和他們爭辯起來,他們就會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甚至伸出拳頭要打我們。這些人都是墨索里尼的信徒,另外還有一個被政府派往意大利學習軍事的軍官,都堅持主張,人類理智必須信仰于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硬要我們承認外國輪船是“中國輪船”,而且不容別人加以詢問。我感覺到與他們這些人爭辯,真是索然無味。
2 赴英旅途見聞
船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停靠的每一個港口,幾乎都是英國人的殖民地。香港、蘇門答臘、新加坡、孟買、科倫坡、亞丁、亞歷山大港、賽得港,甚至蘇伊士運河也是英國人建的。我驚奇地看到,當?shù)厣仙舷孪碌某丝停皇潜虮蛴卸Y的紳士和淑女,男男女女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從外表上是看不出當“亡國奴”的卑下感覺的,因為他們都是“上層”。我又見到幾名赤身裸體的本地人在船舷旁潛水,去摸船上人拋到水里的先令和基尼。另外,船上上來許多向客人兜售奇香的鮮花的賣花人,他們背著滿筐的鮮花,在甲板上來回走動,雖沒有受到任何侍者的干涉,貧富之分卻是十分清楚。同樣在船上也難看出有殖民地和宗主國之分。印度貴族子弟和英國人坐在同一張餐桌上,他們幾乎和英國紳士一樣神氣。在頭等艙里的印度人比經濟艙里的英國人“高貴”。盡管他們使用刀叉的姿勢要比我們利落多了,可他們仍用手抓著咖喱牛肉米飯往嘴里送。
船一停靠碼頭,客人們大多下船去尋歡作樂,回來后跟我們大講人獸性交的表演。不知怎的,我?guī)е环N炫示剛毅的冷淡神情,表示了對這類事情好奇心的鄙夷,當英國鬼子上船來檢查時,我是那么“心軟和寬大”,我竟然想對昔日打開“中央帝國”大門的屠夫點頭,又想拋給他幾個先令買煙抽。但是,英國人的表情是那樣粗魯,盡失“紳士”風度。出于自尊,我不想跟外國人靠近,還是不卑不亢為好。
船到孟買,想從表面上看看英國人統(tǒng)治印度的情況,于是我們數(shù)人走下了船。一面是鮮花盛開的維多利亞花園,可沿街掛滿了米字旗,棕色的印度人大批地橫躺在沿街的人行道上,兩邊的窗戶一個個敞開著,就像關猴子的籠子。不時地聽到從“籠子”里傳出音樂的聲浪(印度人嗜好音樂,三三兩兩的賣藝人在街頭唱歌,很悲涼,很動聽),街上堆積著馬糞,散發(fā)著尿汗混合的嗆人氣味。兜售各種各樣紀念品的小販極多,地方越有名,小販越多,見了旅客,往往蜂擁而上。也許時間太短,我沒有見到統(tǒng)治這些窮人的英國人和英國兵。他們在哪里呢?我沒有按蔣廷黻先生的指教,向統(tǒng)治印度的英國人學習到什么東西,但那種統(tǒng)治結局是夠明白的了。
航行中,最值得回憶的算是從蘇伊士運河的這一頭(亞歷山大港)下船,到下一頭(塞得港)上船,其間觀看了埃及的金字塔、人面獅身像、沙漠風光和開羅市容。我們各人首先雇了一匹馬,交由阿拉伯人駕馭。這些阿拉伯人穿著白色長袍讓客人坐在馬鞍上,由他緊緊摟住腰,然后就在沙漠上奔馳。最后跑得只剩下我和那個阿拉伯騎手時,我真有點害怕。要是半路上他把我宰了,我可就慘死在異國他鄉(xiāng),成為冤魂孤鬼了。我竭力往好處想,不斷向后座的騎手討好,送他煙抽。那騎手一面擺弄韁繩,一面附著我耳朵說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他臉發(fā)閃光,口內時不時地吐出一種聞所未聞的氣味。回頭望去,他的臉像涂過一層油漆,恐怖之極。好不容易到了塞得港,看到成群飛翔的鴿子和賣紀念品的小販,我才徹底放下心來,對走過的城鎮(zhèn)和那位阿拉伯騎手也發(fā)生了好感。我感謝他一路保護我,坐在他身前,似乎不感到顛簸之苦。我給了他加倍的金法郎,并向他道別,說我永遠不會忘記與他在這段路上所度過的難忘時刻。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看清他和我年紀差不多,他的樣子是強壯的,可以說是結實的。在他看我時,我想我給他的印象,一定是非常動人。因為我確實對他所給予的保護以及關切是那么的感激,他的熱烈擁抱使我心情愉快。他是我第一次遇見的相伴漫游的阿拉伯人,我原應在內心思想深處平等對待他,不應對他有半點懷疑的表示。無疑,他是那么以伴我旅游為幸,那么忠誠于我,然而又那么可憐和憂傷。他一定覺得(我想)沒有比我的臉上表情更能感動他的了。
船到了威尼斯就算抵達終點。在旅館宿了一夜。第二天,逛了以河為街、以船當車的水上城市。當夜乘火車經過法國整潔的大地,跨過英吉利海峽,進入英國國境,從車窗驀然瞧見“您已進入英格蘭這個偉大的國家”這塊大界碑時,我由衷感到興奮。我記得從跨入英國海外版圖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對英國人,特別是對檢票員沒有好感。但我要盡可能裝老成,說體面的話,裝成個紳士。我忍受著自身勉強做作帶來的不適應,強迫自己堅持下去,我覺得這是一個有關中國人的面子的事。
“你坐到底吧,先生?”查票員問道。
“是的”,我降低自己的語調說道:“我要去倫敦。隨后我還要去牛津。”
“去讀書嗎,先生?為什么不去劍橋?”他和我一樣清楚地知道,那個年頭,去牛津和去劍橋一樣。不過,他能這樣看也使我感到光榮。
3 乍到倫敦
我和樓邦彥、王鐵崖三人在倫敦找到了一家很漂亮的住家——圣·阿爾彭斯別墅(St.Albans Villa)2號,它坐落在空曠的議會草場的“高門”(High Gate),屬于北倫敦區(qū),乘地鐵離倫敦經濟政治學院(LSE)附近的荷爾棒車站約一小時不到,環(huán)境幽靜,議會場地里長滿著過膝深的青草,是戀人們幽會的好場所。特別優(yōu)越的是法籍房東太太,能做有名的法國大菜。唯一的缺點是她的英文發(fā)音不好,她的丈夫是意大利人,一名歌唱家,他的英文發(fā)音更差。
到達的當天下午,夕陽西下,我來到草場散步,環(huán)視四方,原野上沒有一個男人,也沒有一個女人。也許那些戀人們躺在草下。我十分謹慎地注意到,在我的身后來了一個老人,雖不算太老,但手里拄著一根拐杖,頭上戴著一頂高帽,一副高傲的神情。我?guī)缀跏怯幸庾R地等他走近。他一步一步跟了上來,到我面前時上氣不接下氣,我上前扶住了他。
“打獵嗎,小子?”老人問道。
“我還不知道去哪里打。”
“鳥兒是很怕人的,我聽說。”他說道。
“我也聽說是這樣。”我說道。
“上海是你的家鄉(xiāng)嗎,先生?”
“不錯。”我懷著一種自尊心說道:“上海或寧波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向他解釋著這一大一小兩座城市,指出寧波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那里沒有租界,沒有治外法權,上海有,名曰:“公共租界。”我說實際上是英國人的租借地,是鴉片戰(zhàn)爭的產物。
他叫我坐下,先詢問了我的年齡,又抱歉不該問他人的私事。“年齡又有什么相干呢?”我親切地告訴他。
“你們有一天一樣會老的,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不,你并不老。”我說。
“我告訴你,我全部的生活經驗:就是人永遠不要走極端,鴉片戰(zhàn)爭就是走的極端,所有的戰(zhàn)爭都是走的極端。我知道中國人不走極端,喜歡‘中庸之道’,對嗎?”老人問道。
我斷定他這句話是對我的一種善意的表示,就是說,不要恨英國人。于是我紅著臉,點頭表示同意。
“得,假如你不介意,”他說道:“我認為你來英國不是打獵,而是讀書、求知識、做學問——那就更好了。”
我后來總把這件事,作為來英國上的第一堂課。
“不走極端。”在我缺乏經驗的地方,這個老人慷慨地給予了我教訓,應當走“中間道路”,可惜的是中國人從來沒有實行過。
我的臥室在第三層,一間不大的房子。王鐵崖和樓邦彥兩位住在第二層東西兩大間里。我那房間,小而雅致,天花板是用絨布裝修的,洗漱都在房里,方便得很。安頓下來,每天九點去車站,買份晨報,下地鐵上學,天天如此。
也許我這個人犯賤,不到一個月,就想搬家,決定離開這個居處。究其原因,首先,我對房東那個歌唱家心存芥蒂。每天早晨他在后院練嗓子,唱個沒完,影響睡眠。其次是他老問我喜不喜歡墨索里尼。我說,不喜歡。他總告訴我說墨索里尼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他說,他才不喜歡英國人呢!他說所有英國人都是騙子,張伯倫就是個最大的騙子。凡是高個子都是笨蛋,和這種人打交道,一點味道和好處也沒有。他說所有矮個子都是聰明人——拿破侖、丘吉爾……凡是他知道的,都講了出來,直至講不出來了為止。
另外,我們三個人都覺得這家的伙食太講究了。雖然食宿和膳食(早晚兩餐)的費用并不算貴,樓、王兩位并不在意,我卻覺得不好承受。這樣高級的生活不是像我這樣的人所能接受的。我看到眾多的留學生住在北倫敦的康普敦鎮(zhèn),只出我們這里的一半錢就可以了,為什么要過這么闊綽的日子呢?
我立即搬房子。樓、王二君本來不同意我的主張,后來也隨我搬到貧民窟來住了。昨日所經過的安樂、享受是無法與今日新居的沉悶、寒酸相比較的;那個意大利人的聒噪已經完全消失了。但我為他可惜,他冒犯了我,他再也不能侍候我們這三個中國的學生了。
去康普敦鎮(zhèn)的地鐵比較麻煩,到了一處交叉路口,要看記號,轉車,繁瑣得很。地鐵的乘客都很安詳,每人手執(zhí)一份買的報紙,扶著自動梯下到地下。自動梯要滑行三次才能到站臺出入口。據(jù)說,倫敦在百年前就造了地下電車。站里的路標非常清楚,不同方向有不同顏色的燈光表示。只要識字,就可以找到你在哪里,你該如何到達目的地。這種為乘客著想的周密和認真,不失一個管理良好的大國風度。但一件事情總有兩方面,我也看見在深層地下工作的人,勞動條件極差,臉色灰白,身材清瘦,簡直連個蠟人也不如,這也是大英帝國的臣民。在地鐵站口,還可以看到手拉風琴的“乞丐”,慈祥的男士或女士將幾個便士或先令擲進放在地上的倒扣的帽子里,說是酬金而不是“施舍”,以表示大英帝國臣民一種很有威儀的生活方式。
倫敦是世界上最大城市之一,它好像是整個英國。我看除了倫敦,幾乎找不到英國在哪里。曼徹斯特、樸次茅斯……甚至愛丁堡,沒有一個城市能與倫敦相比擬。它像一團水蒸氣組成的氣球,大街上的路燈明亮,小街上的燈光一閃一閃的透出綠色的光芒,那是一種很老式的照明氣體,照在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不順眼的灰白色,但也有一種幽幽的神秘氣息。每當海上的大霧降臨到街頭巷尾,十字路口就必須燒起木頭來指引汽車,以免相撞。那時,喇叭聲就會響徹整個街道。當你從地鐵站口出來時,將不辨東西,迷失方向。當然這是在沒有燒木頭的車站。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不是那樣了,工黨采取了措施,把倫敦的霧給驅散了。
4 我所知道的倫敦經濟政治學院(LSE)
剛到倫敦不久,就遇到英皇愛德華八世登基,后來又遜位的趣事。對加冕典禮,我們不感興趣,那是英國人的事情。當局為了炫耀英帝國的威儀,大擺排場,自不待言。可惡的是,英人設在皮卡迪利廣場(Piccadilly Square)的觀禮臺,賣票分等級。以半價票售給他的殖民地居民,香港亦在此列。尤其可惡的是,凡中國觀禮者若自稱是來自香港,均可享受此種“特權”。我們是決不會去湊這種熱鬧和得這種便宜的。至于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喬治五世的大兒子,威爾士親王(Prince of Wales)的遜位倒是引起了我們中國留學生的很大興趣,我們每天從報刊報道的各個階層的評述中,獲得了不少有關英國君主立憲制的知識。
英國國王是英國的國家元首和政治首腦。原先,英王在法律上擁有許多重大權力,是立法、司法、行政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可實際上掌握國家權力的是內閣和首相。現(xiàn)代英國國王已失去實際的政治權力,也不再介入實際的政治活動。在當時(1936年)以英王名義治理國家的首相是保守黨人鮑爾溫,他也是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名噪一時的工黨理論家拉斯基教授在課堂里經常恣意攻擊的對象。按照英國法律的傳統(tǒng),英王的政務活動以及個人生活,甚至包括終身大事在內,都要由內閣及其首相安排。這次英王要娶一位離異過三次的美國婦女——辛普森夫人為妻,大大背離了傳統(tǒng),不能不引起軒然大波。他與首相商議,要求:一方面娶辛普森夫人;另一方面不給予他的妻子以王后的頭銜,以便對保守的英國國民有個交代。這在當時真是一件使首相頭痛的大事:同意吧,必將掀起一場全國性輿論的非議;不同意吧,又要得罪集大權于一身的國家元首,盡管在習慣上英王職位只是個虛設王位,一個象征國家最高權威的“皇冠”。總之,進退兩難,對這事很難有個萬全之策來處理。后來首相廣泛接觸了英聯(lián)邦成員國的政府首腦,取得了他們的同意,回答國王說:“娶了辛普森夫人為妻,那她必然成為王后,這是法律的規(guī)定,但英國國民是不能接受的;要么遜位,以謝國民,別無選擇。”從當時英國老百姓中的街談巷議來看,保守的英國人根本不接受這樁婚姻。我在當時的舊式有軌電車上,曾聽司機說道:“干嗎要討個美國破鞋,難道英倫三島沒有一個配得上王后頭銜的姑娘嗎?真是奇哉怪哉。”他搖頭不止。旁邊幾個老人甚至破口大罵,美國這個女人是破爛貨色,不配進白金漢宮。有的還說,娶離了婚的女人為妻的人是瀆神的,應該把他像詹姆斯二世那樣,趕走了事。報紙上的議論更是莫衷一是,有道古的,有釋法的,有同情的,更多的是反對者。到了10月,我們都在廣播中聽到了愛德華遜位的告別演說。音調凄慘,一開始就聲明英國沒有憲法危機,他經過多少個日夜的思索,決定娶他心愛的婦女為妻,而放棄王位。最后他對他兄弟肯特公爵(Dukeof Kent)夫婦頌揚了一番,并表示了對繼承王位的新主效忠。就在這番話后,愛德華便帶著那位為英人所不齒的美國婦女乘車到法國度蜜月去了。
第二天,鮑爾溫以新國王的名義召開兩院聯(lián)席會議,通過了《遜位法》,這場風波才算了結。我們都沒有想到實現(xiàn)憲政制度的英國還是這么保守。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導師——拉斯基教授在這個問題上,始終認為婚姻是國王的私事,不容政府干涉,遵守英國的法律是完全的形式主義。
作為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一個最享盛名的教授,很多人認為:“拉斯基先生在政治思想界的權威是研究政治學的人所公認的。”中國也有許多他的門徒,羅隆基就是其中的一位。作為他的學生,我最初也感到自豪。他對待學生不擺架子,每月定期批改我所交的論文,諄諄教導,不厭其煩。記得有一次,當我抱著一大包書本和稿件從他的寫字間出來時,等在門外排長隊的各國學者,不分年齡都向我表示羨慕。這些來訪者似乎都很崇拜他,對于這些很尊敬拉斯基的客人,我不能表示冷淡,我面帶微笑向排長隊的學長們一一點頭,向他們表示歉意(耽誤了他們的時間),同時向他們保證,我走了以后,他們完全可以得到教授的耐心接待,就像我所得到的那樣。
在拉斯基教授的指導下,我研究的是行政機關的內部民主,包括公務員應有罷工權利這樣激進的課題,所以我不得不去拜讀他的著作。拉斯基教授著作很多(多半是關于國家權力與民主自由的兩個問題)。但是他的思路頭緒紛繁,不易把握。盡管如此,在通讀了十幾本他的著作后,我開闊了的視野,推翻了20世紀30年代風行的國家觀和形式主義的法律觀。作為他的學生,我認為他在中青年時期的著作遠遠勝過他進入30年代后的混亂的長篇政論。他講課時,常常引起聽課人的滿堂喝彩和倒彩,時而不絕的有“Hear, Hear”的噓聲。他那蠱惑人心的辭令,特別是對保守黨人的抨擊,遠遠超過了他應該保持的身份。與其說他是個學者,毋寧說他是個宣傳家,至少是工黨里的一位最享盛名的“左翼理論家”。拉斯基教授“時刻準備著的特別慷慨”,以及眾所周知的那種“對青年人一往情深的興趣”,曾使他一度成為倫敦最時髦的人物之一,以至于竟有人這樣寫道:“世界上大抵有不少的人在其生平的多余時間將懷念拉斯基作為他的一個老師的深長意義。”由此可見,青年學生受他的影響之深了。他給我們中國留學生的影響也是廣泛而深刻的。有些大知識分子1957年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我認為這些個別的人是和拉斯基30年代思想混亂的政論著作直接有關。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思想改造運動中,這些人的表現(xiàn),受拉斯基的影響,尤為明顯。
盡管拉斯基口口聲聲自稱為工人運動的“左翼”。其實,他在理論方面是“右翼”。如同他在《政治典范》(第4版)一書“導言”中所寫的那樣(至少就我而論):多元論國家觀和法律觀是走向接受馬克思關于國家與法律的觀點那條道路上的一個階段。
拉斯基的國家學說是與馬克思主義理論根本不同的,最主要的就是他否認國家的階級性。與馬克思主義相反,拉斯基的國家學說不是把國家看作階級社會中唯一的,由統(tǒng)治階級所獨占的,用來保護其階級利益,并使其階級敵人俯首聽命的工具,而是把它看作社會上各種各樣的組織之一,把它當作與在社會內其他的一切團體對立并存的一種團體。
國家之外,尚有工會、教會、階級、城鎮(zhèn)、鄉(xiāng)村、大學等團體。“它可以與國家合作,但不需要這樣做。它可與國家發(fā)生關系,然而這種關系是彼此的關系,而不是合二為一。”
因此拉斯基的國家觀要求所有的團體處于一律同等的地位,而且要求國家在道義上、在理論上放棄特殊地位和特別力量,而同其他團體并肩作戰(zhàn)以爭取成員的忠誠。國家“在一家限度內,還需像達爾文主義所說的那樣的競爭;國家只有憑借國家及其周圍環(huán)境相抗衡的能力”。
拉斯基雖然也傾向于承認國家的出現(xiàn)和存在是和社會內在的矛盾與斗爭分不開的,但是他否認這些矛盾的階級屬性,并認為個人利益——自私的利益,是社會成員間和社會團體間發(fā)生沖突的基礎。根據(jù)拉斯基的觀點,國家雖非保衛(wèi)全社會的團體,但國家和其他社會團體一樣,同受達爾文“生存斗爭”的公式的支配,因為組成國家的也是一個個的人,“我們叫作政府”。
“不過馬上我們要說明,國家與政府的區(qū)分,毋寧是一種理論上的事情,而無實際的意義。因為我們身受的國家之一舉一動實在都是政府的舉動。國家的意志在其法律,但給予法律內容以實質與效力的卻是政府。我們說英國于1914年8月4日對德宣戰(zhàn),但在那一天行使英國主權的卻是它的政府。”
我們讀拉斯基的書,一定要注意并正確理解他所使用的名詞概念,例如,他說:“國家與政府的區(qū)分,毋寧是一種理論上的事情……”這里他的所謂“理論”,乃是一種理想,實際并不存在,理想中的國家很少是現(xiàn)實國家。這些對國家的贊美在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宗旨系統(tǒng)的辯護;而這種宗旨系統(tǒng)乃是在想的人看來認為是善良的,而且唯有通過國家這個特殊組織才能實現(xiàn)的。這些宗旨的性質在政治哲學史上頗為恒定不變。它們乃是一種探索,要尋出男男女女怎樣最能充分滿足他們自己的那些條件;它們乃是一種認識,知道因為各個人采取不同的行動,以達到相反的欲望,所以社會上必須有一個共同的機關,出來規(guī)定各人如何合法行動的條件。
“事實上,人們是從他們以為國家應該給予的滿足來判斷國家的……一個國家論(在30年代盛行的)分明是評估現(xiàn)實國家成就的一種方法,一種測量的范疇,而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說明。”
從這些話里,十分清楚地表明拉斯基的國家觀沒有半點馬克思主義。他的論點重心是人們所見所聞的、每個人各自的經驗,而不是什么“階級”。馬克思主義者會駁斥他掩蓋了社會發(fā)展的真正的客觀物質基礎——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同時也掩蓋了國家的階級本質,即聳立在它上面的政治關系、思想關系,斯大林就是這樣說的。“生產關系并不能包括形形色色的社會關系,但是它構成經濟基礎,在它上面有著它所制約的,所產生的上層建筑,即政治的、法律的、宗教的、藝術的、哲學的觀點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制度。”
拉斯基不僅否認國家的階級性,而且更進一步否認國家的強制性和國家主權——國家至高無上性,所有這些觀點,在當時,在法西斯主義和斯大林主義漫天飛的時代,被像我這樣的青年人所接受,被拉斯基所征服,我認為是比較榮幸的,至少要比接受斯大林主義或希特勒主義不知道要強多少呢!
我在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整整兩年,在拉斯基教授的指導下,完成了《民主國家的官紀》論文,獲得了特殊優(yōu)秀生的稱號。我始終認為:在英國所學的與其說是行政法學不如說是民主憲政學。通過兩年的民主憲政學的學習,我切實感覺到拉斯基所講的國家論同斯大林的、希特勒的都不一樣。他站在國家的對立面,以實用主義的哲學為基礎,研究國家與教會、國家與工會的關系。應該說,在當年甚至現(xiàn)在或將來,相對而言,是一種較可信服的方法論。如果說拉斯基教授是世界各國右派的祖師爺,我認為并不過分!右派觀點不見得比“左派”觀點少一點實際,也未必多一點反動。我承認,正因為他講的較為符合缺乏或尚未消化好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一般人的實際經驗,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就接受了。我容忍同仁們用他們的馬克思主義武器來批判我的由于時代和環(huán)境不同所造成的思想。我在30年代接受的不是斯大林主義,更不是法西斯主義,而是被馬克思主義者稱之為“第三條道路”的那種思想,這實在是時代的特征使然。思想這個東西,不是政治運動強制力所能改造的。
在倫敦大學,另一個對我有影響的教師是詹寧斯博士。他那時是講師,聲望遠不如拉斯基教授,但是他冷靜持重,屬于劍橋派學者。后來由于他在法律方面的杰出貢獻,皇家授予他爵士榮譽。詹寧斯博士的成名作是《法與憲法》、《內閣政府》等。這些著作以翔實的資料(廣泛收集傳記、回憶錄、案例等)、清晰的分析和客觀的論斷,贏得了學生們的尊重。詹寧斯博士不是一個自然法學者,但是他承認有人相信自然法,并奉行自然法則是一個事實。他認為憲法所稱的“基本權利”之所謂“基本”非常重要,是因為憲法權利不同于買賣雙方和義務相對應的權利,而是與國家相對應的基本權利;對有些人來說,也可以指“自然權利”而言,這也是事實。他總是這樣,從實際出發(fā),坐而論道。因此,我覺得,我從他那里學到了真正的憲法學。
5 話說西安事變
1936年12月大概是在Soho,我飽餐一頓中國飯以后,偶然溜進中英協(xié)會去閱覽室瞧瞧國內的新聞報紙。無意中發(fā)現(xiàn)隔壁大廳里正有人在聚會。看過去二十幾個中國留學生在那里議論國家大事,神色緊張,口氣激烈。我順便走了進去,想聽些最新消息。只見伍啟元(原畢業(yè)于滬江大學,后考取清華經濟系研究生,當時正在倫敦經濟學院進修)好端端地坐在主席位上,人們正在討論一份討伐張學良通電的措詞。人們怒氣沖沖地聲討12月12日在西安發(fā)生的一起由張學良劫持統(tǒng)帥蔣介石的事變。正當伍宣讀通電原稿時,聽到落腳是“全英中國留學生”。一分“神”來,我向伍說道:“這里只有二十幾位同學,怎么可以用‘全英中國留學生’的名義發(fā)電呢?”前排在座的幾位聞后,面有慍色,現(xiàn)出憤慨的模樣。我還繼續(xù)陳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們搞清楚了嗎?人在倫敦,消息可靠嗎?”話音未落,一個高個兒的中年人猛然站起來,他緊握拳頭,大聲斥責這則似乎罪不容恕的名似懷疑實為反蔣的言論。他怒不可遏,似乎言者必是另一派(后來知道有一部分中國留學生同時在別處正在黃少谷主持下召開同樣的集會。后者是擁護張學良,要求蔣委員長“停止內戰(zhàn)、團結抗日”的)派來搗亂會場的。到會的人接著就齊聲高呼“打倒共產黨”口號。我頓覺事涉國共之爭,有理說不清,聲稱:“我們在倫敦,國內情況到底怎樣姑且不說,用‘全英中國留學生’的名義總是不符合正當程序的(我用了dueprocessoflaw這一英文術語)。”說完這句話,我就拍著倒掌迅速離開會場,回住所了。
我把中英協(xié)會的場面向樓、王兩位一說,他們倆目瞪口呆。當時我們都還不知道“西安事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1936年12月12日發(fā)生的西安事變是中國編年史中一件真正的大事,直到1946年止,它是形成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一致抗日的關鍵與開始,而在海外,國共兩黨的成員則尚在“分庭抗禮”呢。對這件事我認為,即使在英國固有言論自由,然而在中國人的群體中還是殘缺不全,非常有限的。倘在國內若有人發(fā)表這類中立性言論,說不定有被何應欽這幫人活活打死的可能。我覺得,我們中國學生遠渡重洋來到外國,學點較先進的政治和法律,以養(yǎng)成實事求是的思維方式是有所裨益的。
到了1943年,我才知道這位在中英協(xié)會握起拳頭聲討張學良的中國人,就是后來王政聘請到蔣經國青年干部學校教數(shù)學課的中央大學理科的一名國民黨的忠實信徒。人各有志,我并沒有和他一般見識,見面還是彼此和和氣氣、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