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中所見夏王朝的歷史傳說——兼論后益、后羿、有扈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
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
啟代益作后卒然離孽,
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
皆歸射而無害厥躬,
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啟棘賓商九辯九歌,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
《天問》中有關夏王朝爭霸中原的歷史傳說自“禹之力獻功”至“覆舟斟尋何道取之”共三十四句,后面的二十四句大部分是有關后羿一族的歷史傳說,本文暫不詳談。這前面十句則是有關夏后啟建立夏王朝的故事傳說。這部分傳說由于后起的正統說法(也即五帝禪讓之說)占了優勢,幾乎近于湮沒無聞。《天問》這十句因此是保存這部分傳說最難得的記載。夏王朝從夏后啟建國而又失國,直到少康復國,經過長期的困境,才算喘息初定,此后直到夏桀為商湯所滅,之間似乎是平平度過,穩定而無多稱述。《天問》三十四句中所提供的這一夏王朝前期興亡起伏的傳說,當然也只是輪廓,這輪廓并見于《離騷》: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
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殞。
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這里除末一句外,全為夏王朝故事。《離騷》這里是專論“亂流其鮮終”的,因而連帶提及紂事,這是不難理解的。就這個輪廓而言,有兩點值得注意。(一)夏王朝前半段的歷史完全是處于風雨飄搖的困境之中。(二)這前半段的歷史幾乎也就是后羿王朝的歷史。這兩個民族的歷史傳說是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的。所以《左傳》里說“夏訓有之,有窮后羿”。《天問》中有關后羿這一族的故事傳說特別多,占去了相當大的篇幅,正因為它與以夏王朝為中心的歷史傳說是分不開的。這方面的傳說也見于《左傳·襄公四年》的記載中: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因熊髡尨圉而用寒浞。……浞行媚于內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外內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烹之。……浞因羿室生澆及殪,悖其讒慝詐偽而不德于民,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靡自有鬲氏牧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有窮由是遂亡。
所謂“有夏之方衰”其實就在夏王朝建國之后不久。正統的說法認為建立夏王朝的是禹,可是《天問》中對于禹卻僅稱“伯”而不稱“后”,相反地,對于正統說法稱之為“伯益”的益,卻稱為“后益”,這就是又一個很大的不同。正是從這個不同,我們有理由特別重視這前面的十句。王夫之《楚辭通釋》:“竹書紀年載益代禹立,拘啟禁之,啟反起殺益,以承禹祀。蓋列國之史,異說如此。”《汲周書》也說:“益為啟所殺。”然則啟和益的爭奪天下原是你死我活非常激烈的,這可能更近于遠古歷史傳說的真相;而正統的所謂“禪讓”之說,顯然乃是后起的,捏造的。益既不可能把天下拱手讓給啟,禹如果曾有過天下,也不會拱手讓給益。而《天問》的更為突出之處,在于它在這個歷史傳說上根本就不認為禹曾經享有過天下。屈原在作品中雖然也不免受到戰國時期已經形成勢力的典籍的影響,有時也雜用如堯、舜、禹之類的正統說法,如《離騷》中說“彼堯舜之耿介”等,但到了陳辭時卻仍只是“就重華(舜)而陳辭”,面《論語》則認為“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屈原不但對于居《尚書》之首的堯沒有多大興趣,對于所謂五帝之首的軒轅氏黃帝更是從來只字不提,像《天問》這樣多方面的從開天辟地問到遠古人類歷代興亡的傳說,卻能拋開了黃帝之類的說法,把人間的王朝直接從夏后啟開始,這說明《天問》所根據的歷史傳說,可能是最具有原始性的歷史傳說,它不但有原始傳說中應有的豐富神話性,而且也更接近于遠古傳說的原始面目。當然,古代各民族所保存下來的傳說本來就會是各有面目,特別是南方民族與北方民族之間的差異將會更大。《天問》中所根據的歷史傳說顯然乃是楚民族所保存下來的屬于南方的原始傳說。
《天問》中問天的部分止于“羿焉日,烏焉解羽”。其中雖然涉及后羿,但主要不是問人間的歷史,正如洪水的傳說也只是屬于大自然的歷史傳說。遠古人類遇見酷熱是在所不免的,由于解釋自然和戰勝自然的愿望,于是產生了有關的神話。《山海經·海外西經》: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死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障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
這樣也就產生了羿射十日的神話,但這又似乎只能是天神們執行的勾當。遠古人類遇到洪水也是在所不免的,但以原始的石器時代的生產力,要治洪水這也只能是天神們的勾當。雖然在神話里人神可以相通,人物也往往可以有雙重身份,《天問》中卻把“羿焉日”與“帝降夷羿”分做兩處,把“鯀何所營禹何所成”等與“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也分做兩處。一處是在問開天辟地的各種傳說中,也就是大自然的歷史傳說;一處是在問遠古歷代興亡的傳說中,也就是人間的歷史傳說。本文這里也便是從“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說起。
鯀和禹都是傳說中夏民族的祖先,而鯀和禹也似乎正都是天神。《山海經·海內經》: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
這個能有“息壤”的帝自然應是天帝,《天問》說:“順欲成功帝何刑焉?”而《天問》中的帝就更都是天帝(詳拙作《天問釋帝》)。看來《山海經》中這段傳說也是更為原始的。它認為鯀的罪名不是由于治水無功,而是由于“不待帝命”,這與《天問》里所說:“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正是一致的。按照《天問》這個說法,鯀的治水本來是可以順利成功(順欲成功)的,只是由于得罪了天帝,所以半途而廢。屈原對于鯀的強烈同情,讀《楚辭》的人都會感受到,在這里也可以得到解釋。鯀可能在神話中正如希臘神話中的“竊火者”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一樣,而普羅米修斯正是一個值得人們深為敬佩的天神。至于禹呢,在《山海經》中既不稱帝,在《天問》中也只稱伯,則顯然既非人王,又非天帝,也正是一個天神的身份。“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恰好也就是這個身份的又一次說明。《離騷》:“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這“下土”乃是與上句“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的“皇天”對舉而言的。《天問》:“帝乃降觀下逢伊摯”,這“降觀”自然也正是自天而降。然則“降省下土四方”的禹乃正是從上天降臨下土的,而“禹之力獻功”又說明了禹只是天帝之下的一個天神。如果本身就是天帝,也就無所謂“力獻功”了。至于“力獻功”的具體內容,都已早見于問天的部分,這里乃只是把它作為一個由頭引出夏后啟的故事來。自“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至“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這十句顯然是以夏后啟為中心的一段歷史傳說。在這個傳說中,禹和涂山氏女乃是以啟的生身父母的身份而出現的。后益則是以啟奪取天下時的對立面的身份而出現的,都不是這一段里的中心人物。這也說明夏王朝的建立,禹只是起了與涂山氏女共同生啟的作用,至于夏王朝則是在啟的手里才開始建立的。涂山可能正是夏民族的發祥地,后來乃有“禹會諸侯于涂山”的傳說,從《天問》的傳說看來,涂山對于禹來說只不過是“降省下土四方”時偶然經過的地方,它更多的是屬于涂山氏女和啟的,也是屬于夏民族的。隨著禹在正統傳說中變成了天子,于是有了“會諸侯于涂山”的傳說,這個傳說雖是后出的,卻可以說明涂山在夏民族歷史上的重要性,而這主要是由于涂山氏女的緣故,并非由于禹。這也又一次說明啟才是夏王朝的創始者。
前六句的解釋沒有什么太多困難之處:大意是禹降臨人間,巡視洪水,走遍四方,偶然與一個涂山氏女相遇于臺桑。幽會野合之后,這女子便懷了孕,也就是啟。而禹卻只快意于片刻的滿足(而快朝飽),從此就不再相見(嗜不同味)。啟長大之后與后益爭奪天下,遭遇到意料不到的困難(卒然離孽),啟何以在憂患中終于能擺脫困境(能拘是達)呢?在這六句里禹只起了把天神的血統傳給夏民族的作用,啟因此具有非凡的能力,戰勝了后益而取得天下。《呂氏春秋·音初篇》載有《候人歌》的故事,可以有助于說明傳說中的涂山氏女是無從再見到禹的。從下文“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的情節看來,這可能又是最早的一個望夫石的故事,之后《淮南子》中也有類似的傳說記載,雖然故事演變到漢代,可能已不完全都是原來的面貌,我們這里無妨取其與《天問》本文相符合的一面,作為參考。《天問》中稱涂山氏女為“閔妃”,稱啟為“勤子”,閔乃是傷念的意思,勤乃是勞苦的意思,涂山氏女與禹幽會后,從此就陷于傷念之中,這完全符合于望夫石的形象。啟生下來就沒有父母,所以是個苦孩子(勤子),這也都是不難理解的。比較困難的是下面三句,其中有兩處文字上的困難,那就是“射鞠”和“播降”;一處是故事上的不詳,那就是“啟棘賓商”,下文便就此略作解釋。
“”一本作“鞠”,原是同聲字。
字很少見,《玉篇》認為乃是“古文麴字”,在這里是無可解的,舊注因此都從鞠義,這是一致的。但“射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王逸《楚辭章句》:“射行也,
窮也,言有扈氏所行皆歸于窮惡。”洪興祖《補注》:“凡能取中皆曰射,
窮也,音菊,此言啟之所為皆歸于中理而窮情”,一個認為是窮兇極惡,一個認為是中理窮情。《洪注》一向是為《王注》作補充的,而這里卻相反如此,此后注家們乃更是無所措手。較有新意的是丁晏的《楚辭天問箋》,據劉向《別錄》:“蹙鞠,黃帝作,蓋因娛戲以練武士。”認為“鞠”也就是“蹙鞠”,勉強可備一說。但與全文的解釋并無所裨益(而且《天問》中并無問黃帝之事,這里尤其毫不相干)。而原文中的“無害厥躬”,也要求這里似乎應涉及某些比較重要的事,“蹙鞠”(踢足球)似乎起不了這樣的作用。《天問》里難解的這兩句是:
皆歸射而無害厥躬,
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所說的仍是啟和益的事,而話題似在后益一方面,這里乃無妨先從“后益作革”說起。《說文》:“革,獸皮治去其毛,革更之象。”而益在傳說中正是主獸的。《尚書·舜典》中所以說:“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這里的上下即指山澤,“虞”的職務乃是主管山澤鳥獸的,所以《史記·秦本紀》中說:“昔伯翳為舜主畜”,又說“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伯翳”。伯翳也即伯益。《尚書·益稷》:“益奏庶鮮食。……稷播奏庶艱食鮮食……丞民乃粒。”“鮮食”也就是肉食,“粒”也就是糧食。《尚書》大約是周人所編的歷史,但在歷史傳說中也反映了一些生產進化的過程,即從牧畜時代進入到農業時代。當然,在農業開始時也還有大量的牧畜,正如牧畜開始時也還有大量的狩獵。后稷在傳說中以首創農業自豪,而后益則正是以首創牧畜自豪,因此成為傳說中主畜的代表人物,這也就是“后益作革”。無論從牧畜進入到農業,或從狩獵進入到牧畜,這都是了不起的變革和更新。狩獵鳥獸,主要離不開“射”;牧畜牛羊等,主要離不開馴養。《爾雅·釋言》:“鞠生也。”揚雄《方言》:“養也,陳、楚、韓、鄭之間曰鞠。”《小雅·蓼莪》:“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鞠”也就是“畜”。然則“射鞠”也即“射畜”射獵與畜牧,“皆歸射鞠”,正如另一處的“咸播粔黍”,乃指生產生活而言。也就正是“后益作革”的具體內容。《左傳》說后羿“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天問》中與夏王朝爭奪天下的是“后益”與“后羿”,而二者都長于“射”,“益”、“羿”乃一聲之轉,“伯益”又或作“伯翳”,《天問》說到羿死之后乃化為《蓱翳》,則后益莫非又正是后羿的另一化身嗎?
“播降”是什么意思呢?王逸《楚辭章句》說:“后君也,革更也,播種也,降下也。言啟所以能變更益為君者以禹平治水土,百姓得下種百谷,故思歸啟也。”“后益作革”怎么能解釋成“啟變更益”呢?而“播降”如果就是“下種”,那似乎應是屬于后稷所代表的事了,怎么會歸之于禹呢?洪興祖《補注》不得不為之圓場說:“稷降播種而曰禹播降者,水土平然后嘉谷可殖故也。”這顯然是強詞奪理的話,至于把“后益作革”說成是“啟變更益”,就連《補注》也無法附和,不得不說:“焚山澤、奏鮮食,所謂作革也。”這就顯然是指益而非啟了。“作革”的是益,“播降”的是禹,這在《天問》的解釋上是無法不承認的。那么禹到底“播降”了什么呢?那就是把天神的血統播種到夏民族來,這也就是指啟的降生。與下文“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屬于同一性質,只是禹之降生啟是親自來配種而已。那么《天問》的這兩句也就是說:大家都來射獵、牧畜,后益并無為害。為什么后益有這些革新,又降生下啟來與之爭奪天下呢?正是由于話題從爭奪天下(代益作后)又回到啟的降生,所以緊跟著才有“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的話。這里遺憾的是我們對于下一句“啟棘賓商九辯九歌”的故事知道得太少。《山海經·大荒西經》: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賓于天,得九辯九歌以下,此大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
朱熹《楚辭集注》以為“商當作天,以篆文相似而誤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也是就形似而言,認為“商乃帝字之誤”。然則《天問》中所問的與《山海經》中這一則所載的基本上是一致的,都屬于更為原始的傳說。這里的問題是啟何以能賓于天帝呢?若按《山海經》的傳說是“三賓于天”,那就更了不起了。《山海經》另一條傳說,見《大荒西經》:
有互人之國,炎帝之孫,名曰靈恝。靈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
這些片斷的傳說到底原來有些什么故事已不得而知。傳說中的炎帝與夏民族是否有某種關系?“互人之國”,郭璞注“人面魚身”。“人面魚身”、“有魚偏枯”、“魚婦”等與夏民族的祖先鯀有無關系(鯀是大魚)?“能上下于天”與“三賓于天”是否乃相同的故事?這些暫可不談。但啟能夠跑到天上去,把九辯九歌弄到人間來,本領總是確實不小,其中必然有許多豐富的故事情節。如果“三賓于天”那就更要豐富曲折了。《墨子·非樂篇》:“啟乃……萬舞翼翼,章聞于天,天用弗式。”為什么從天上得來的歌舞,“章聞于天”又會“天用弗式”呢?莫非這也是從天上竊來的嗎?總之,啟必有一個類似登天獲寶的故事,而他之所以能夠登上高二千仞的大穆之野,直達上天,當然又是由于他本身有天神的血統。這個苦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卻三次跑到天上去,這又頗近于是一個登天尋父的故事。至少《天問》中的兩句這樣說道:這個生下來就死了母親的苦孩子,曾經跑到天上去作客,把九辯九歌弄到人間來,最后奪得了后益的天下。至于弄到九辯九歌何以就能奪得天下,這也是個問題。《禮記·明堂位》:“越棘大弓,天子之戎器也。”棘,也就是戟;越乃夏民族的后裔,而以棘(戟)著稱,那么啟莫非就正是掌握這種武器的創始人嗎?弓是用來射箭的,這是后益(后羿)所擅長的,而啟則擅長于戟,這不正好是旗鼓相當嗎?古代的舞原有武備的意思,例如干(盾)戚(斧)之舞(也即萬舞,前引《墨子·非樂》就說啟“萬舞翼翼”)。九辯九歌莫非乃是可以戟來舞的嗎?那么“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也就是啟執戟以賓于天帝,并得到舞戟的九辯九歌以下,有了武器、武備,這下子啟當然就可以爭奪天下了。《山海經·海內經》:
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
論者據此或以為“下國”也即“夏國”。若后羿的弓矢是從天帝那里得來的,并且用它取得人間的天下(以扶下國),那么啟的戟,以及可以作為是武備的舞,也是從天帝那里得來的,這不正好說明著啟如何取得天下的嗎?
以上所說的《天問》這十句乃是夏王朝爭霸中原的第一個回合,緊接著便是后羿“因夏民以代夏政”的第二個回合。在第二個回合中,夏王朝就幾乎瀕于滅亡,而且歷經了好幾個朝代,相當長的時期,才由于后羿這一族的衰微而重新復國。這一段的歷史傳說,《左傳》、《離騷》、《天問》中所載大體相似,也頗詳盡,看來是一個流行得相當普遍的歷史傳說。只有《史記·夏本紀》中只字不提,司馬貞《史記索隱》、張守節《史記正義》都譏史遷之非。按《夏本紀》幾乎全本于《尚書·夏書》,《夏書》對于后羿之事就只是一筆輕輕帶過,而且說“仲康肇位四海”,都與這些傳說不合。我們如果把《天問》與《夏本紀》對照一下,還可以發現在夏王朝的歷史傳說中,《天問》是大談后羿一族的故事而只字不提有扈,而《夏本紀》則是大談有扈的“甘之戰”,而只字不提后羿。莫非這乃是兩個不同來源的傳說,或同一個傳說而演變為兩個不同的故事嗎?按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曾論證“有扈”乃“有易”之誤字,劉永濟《屈賦通箋》、姜亮夫《屈原賦校注》并據“易”字金文作“滬”,而“扈”又原即“戶”字,以證王氏之說。又按《竹書紀年》:“帝啟十一年放王季子(即武觀)于西河。十五年武觀以西河畔”,則所謂“武觀之亂”、“五子之歌”、“太康失國”、“天用弗式”等傳說便均在啟立國未久之時。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啟在奪取天下時就面對后益、后羿、有易(有扈)三場關鍵性的斗爭。而羿古韻在脂部,益、易都在支部,均為一音之轉。我們難道沒有理由可以認為與夏后啟爭奪天下的原始傳說可能只是一個,或稱后益,或稱后羿,或稱有易(其后誤為有扈)。而后益在后來的正統傳說中變成了禪讓的圣賢,原來的傳說乃漸漸湮沒,或僅殘存梗概。而有易在誤為有扈之后,也離開了原始傳說。剩下的只有后羿保存下來,代表了原始傳說的本來面目,成為夏王朝歷史傳說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就是《天問》中以大量篇幅來問后羿這一族的傳說的緣故。《天問》由于它的問話體,不可能把故事情節像敘事詩那樣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我們今天通過它也只能得到一個遠古傳說的大致輪廓,但這個輪廓正是最富于原始性的。它雖然并不就等于真正的歷史,卻是傳說中第一手可貴的材料。
1979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