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認識環境

企業所要面對的環境，從小處講，是所有與它關聯的各種組織和人物的總和；從大處講，就是整個社會。自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企業面臨的環境經歷了幾個階段的變化，并且仍然處于變化之中。中國政府實施的經濟改革政策，使得企業產生了巨大活力并成為經濟發展主體。之前有農村的市場化改革，比如允許開設農貿市場，分田到戶賦予農民自主經營權，隨后推動了鄉村工業的發展。1979年，國務院轉發的《關于擴大國營工業企業經營自主權的若干規定》允許企業按照“議價”自銷超計劃產品，物資流通的“第二軌道”變得合法化。1985年1月國家出臺《關于放開工業生產資料超產自銷產品價格的通知》，允許企業按市場價出售和購買“計劃外”的產品，開始實行生產資料供應和定價的“雙軌制”。1984年出臺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確定改革從農村向城市轉移，并明確提出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建立合理的價格體系，實行政企分開，所有權同經營權分離，積極發展多種經濟形式和多種經營方式等。1987年的中共“十三大”指出，“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應當采用“國家調節市場，市場引導企業”的機制。1992年中共“十四大”明確“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標。1993年年底，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并于1994年7月1日起開始實施。中共“十五大”之后進一步明確，除極少數由國家壟斷經營的企業外，國有企業要進行股份化改制，建立有效的公司治理結構。進入21世紀，國家政策支持“放開搞活國有小企業”，為民營經濟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經濟學家把中國上述變動的經濟環境叫轉型經濟，即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型，或者從不完善的市場經濟到較為完善的市場經濟的轉變。沒有人知道中國的轉型什么時候完成，但中國在轉型經濟期采取的漸進式的改革，不但不同于前蘇聯和東歐的激進式改革而具有獨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普遍性——從某種意義上講，所有的現代經濟都是轉型經濟，所有的現代社會都是轉型社會——過去30多年中國和中國企業所經歷的，在這種意義上，不僅僅是中國企業的歷史經驗，也可能為未來的管理者和決策者所借鑒，同時給所有處于現代社會的企業組織以啟發。

從社會的經濟特征出發，把社會分為計劃經濟、市場經濟和轉型經濟，可以從宏觀上把握企業所面臨的社會環境。但若要獲得對企業環境的更細致的認識，就要從企業組織的角度出發去理解社會環境的含義，理解諸如企業為什么要關注社會環境，以及企業如何在社會環境中生存和發展等看似簡單、實則復雜的問題。

對企業環境的認識，離不開對企業本身的認識。下面我們先介紹開放組織的概念，然后介紹企業要依賴的產業生態環境、資源環境和制度環境，以此為背景，對中國的一些企業環境現象做出解釋。

開放的企業組織

現代社會中的組織包括各種各樣的正式和非正式組織，政府、家庭、企業只是眾多正式組織類型的幾個例子，非正式組織則包括個人的圈子、群體和集體行動等。對組織活動的各種定義、安排和規定，就是組織管理學所說的制度或游戲規則。制度同樣有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區分，前者如法律制度，后者如民俗文化。要深入地了解現代社會，就必須了解各種組織和制度。下面我們先講企業組織。

工業化的早期，人們把工業組織看成是相對獨立和封閉的社會單元，并沒有在企業管理中考慮外部環境的因素。中國早期的工業化受前蘇聯的影響較大，前蘇聯援建的一批工廠，在20世紀50年代可謂先進，不但在技術上先進，在管理模式上也采用了現代大工廠嚴密的科層制管理。但是當時的人們沉浸在大工業和重工業帶來的力量感中，似乎外界的一切倒成了要改造的領域。受這種工業模式的影響，工廠組織對外界環境的要求和需求都很不敏感。隨著這些組織規模的進一步擴大，許多工廠變成了官僚主義盛行的機構，技術水平和管理水平停留在建廠初期的水平，甚至有所下降。在我們的一次訪談中，一個從某國營大企業辭職的工程師曾回憶到，時值20世紀90年代，該工廠仍然在使用50年代的產品設計圖紙來生產，偶爾在生產小組中鋪開的大頁面的藍色圖紙，仍然能給人以對傳統的敬畏的感覺。但它的核心產品很快就在與后來進入市場的國內外同行的競爭中敗北，企業自身處于艱難的轉型期中。

把企業看成是封閉的和靜態的想法都可能對企業的生存和發展產生致命的影響?，F代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組織間是相互依賴的，有時候組織外的環境條件比組織內的管理還重要，比如波特的五力模型就指出了工業環境和尋找一個有力的市場定位的重要性。企業組織的生存和發展固然離不開自身內功的提高，但行業的競爭、對外部資源的依賴和對制度的遵從，已經很難認為是企業外部的活動和次要的問題。對大多數企業來說，對社會環境因素的考慮已經是企業日?；顒拥囊粋€部分。管理學者德魯克曾提醒人們把企業看成是一個社會機構的重要性。³企業組織不但和其他人類組織相互依存在社會的大環境下，它們自身也是一個個的小社會。和其他組織的相互依存，以及企業的社會特性，讓企業成為開放的組織。

企業是由各式各樣的人組成的小社會，人們經常把外部的社會結構帶到組織內部來。組織的正常運作不但要完成它本身的目標，也要滿足不同的人的多種需求。企業不但是由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活動組成的，企業中的人和行為也不可避免地受社會環境的影響。一方面，社會對企業組織有各種要求，如產品安全、技術標準、勞動合同和環境保護等； 另一方面，從微觀層面講，個體的人都有不同的社會背景，這些社會背景的影響很難在進入企業組織后就自動消失，何況在日常活動中，人們不但要和企業內部的人打交道，也要和企業外部的人打交道，這樣，社會的影響在企業中也隨處可見。不同的企業可能開放程度不一樣，但不可能不開放。例如深圳華為技術有限公司，這家至今沒有上市的高科技企業，由于產品特點和管理方式的限制，多年來在媒體的曝光率和同行相比并不高，甚至該公司的領導層還和大眾媒體刻意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使得它在外界顯得有點神秘。我們看到有著名的外媒甚至錯誤地將它歸類為中國的軍工組織，更給它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讓它聽起來像一個封閉的組織系統。然而，不但它發展所需的物質資源來自于所處的社會環境，就連其生存所依賴的最重要的資源——內部員工，也來自外部環境源源不斷的供給，而它的員工通過公司間的交流、行業成員及市場和售后，甚至辭職、離職、退休和重新找工作等方式，也對外部的環境產生一定的影響。到今天為止，一些有影響的介紹華為技術有限公司及其總裁任正非的書籍，都是過去的內部工作人員，特別是研發和市場人員，寫出來給管理學習者和其他感興趣的閱讀者借鑒的。從最基本的層面上說，任何企業的人、財、物都要從社會中獲得，產出也要被社會接受才能實現價值。

當然，企業在開放的同時也必須維持一定程度的自主性，才能保持其特性，以實現其特定的目標。沒有完全封閉的企業，也沒有完全開放的企業。如果把企業和社會環境的相互影響看成是一個信息通信過程，社會環境對企業的影響，同時會有信號源和噪聲源。一個成功的公司必然要接受有用的信號，把沒有價值的噪聲成功地隔離掉。企業唯有開放，才能在社會環境中接受各種資源和吸取各種價值； 企業也唯有自主，才能為社會制造新的產品和創造新的價值。我們在此強調企業組織要開放，是因為我們看到太多的企業受辦公場所的限制，要么閉門造車，要么只盯著市場的短期利益和競爭對手的格局，忘記了組織外的現實環境，甚至忘記了大部分客戶。有些企業家很自然地意識到企業的開放性質，但在管理實踐中卻仍然是關起廠門來我行我素。在我們對企業家的訪談中發現，這種風格既有計劃經濟下形成的習慣，也與他們過去學習的管理學強調組織內部的人和事有關。這樣，盡管他們意識到環境的重要性，但在實際中卻不知道如何去管理企業外的環境。用友公司早期成功的秘訣，有人認為是創始人王文京身先士卒地注重企業外部環境，去“傾聽客戶的聲音”。

可以說，所有的企業都知道應該“以客戶為中心”，但是很少有企業可以做到“以客戶為信仰”?！J識王文京的人一般都會提到王文京的一個習慣，即向別人征求對用友公司的意見，即使只是細枝末節的地方，他也會認真地記錄下來，發郵件甚至立即撥打電話，指示相關人員負責解決。在別人提出意見的時候，他總是擔當傾聽者的角色，從來不為用友做辯護，也從來不拿出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來推脫責任。他認為，如果你真正地信奉“客戶是上帝”這個簡單的原則，那么對于客戶的抱怨除了表示歉意并想方設法解決問題之外，最好不要擺出各種理由做解釋?？蛻糍徺I的是結果，而不是一大堆搪塞的理由。⁴

讓自己的企業成為開放組織，其實不難，有時只需要傾聽外界的聲音，并做出積極的反應。這不但是企業領導者要做的事情，也是普通員工需要做的。在計劃經濟下，盡管企業也要向社會尋求資源，并向社會輸出不同的資源，但是，對環境的監控并不重要，只要企業工作人員政治正確，其他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或者大事化了，小事化無。企業可以負擔得起對社會環境的封閉性。在市場經濟時代，對供應商的依賴、對客戶需求的滿足、對競爭對手的監控以及對社會責任的意識，種種必要的考量，都對企業的開放性提出了更高、更強、更多的要求。

企業環境中的資源、制度和生態

讓我們設想以下的情景，看看受一些管理學教條的影響，環境因素是如何被忽略的：

一位管理咨詢師在上班時間走進某家企業，他發現員工都忙碌于與企業的績效有關的活動。他們在工作中使用一些專業術語，這些術語讓企業外的人摸不著頭腦，但在企業內部大家都能理解。咨詢師明白研究這些人的心理和相互活動可以幫助企業提高績效，而員工的態度和行為取決于這家企業內部的各種情境。隨著對該企業了解的深入，他發現管理層對普通員工的管理方式有問題，而普通員工也在私下里表達不滿。

他運用人類需要理論、激勵理論和人力資源管理的知識，寫了一份旨在推進人性化管理和提高員工滿意度的報告給公司上層，但報告石沉大海。當他失望地離開這家公司時，發現隔壁的人力資源市場人聲鼎沸，成千上萬擁有各種技能的人都想在這個城市謀取一份工作。管理咨詢師拿起一份報紙，看到失業率在升高的消息，他認為降低失業率是政府的問題。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那家企業的老總對自己的咨詢報告缺乏興趣。

現在看來，這位管理咨詢師至少犯了兩個錯誤：① 為了圖便利，他只考察了組織內部的人，認為他們才是相關問題的癥結和解決方案所在；② 他歸因失當，把組織的績效看成是員工和管理者行為的結果，而忘了環境的因素。過去許多企業管理者認為管理好企業的內部，就可以盡到管理者的職責，而把社會環境的因素交給企業外部的組織和個體去管理，如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政治家和教師。然而如今，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如果放棄對企業環境的認識，不但會喪失對現實中影響企業組織的重要因素的了解，也會縮小管理的陣地，把自己變成圍欄里的動物，盯著身邊的草料，而忘記了廣闊的天地。

有人曾思考過這么一個問題：控制企業的力量來自企業的內部還是外部？⁵二戰后，受社會心理學家的影響，管理學家開始注意人的需要與激勵的問題，他們發現人的需要不僅僅是掙一份工資那么簡單，人的需要是多元的和分層次的。但管理學家很快就發現，只對個人和個人的需要進行分析也是不夠的。個人的行為不但受制于心理因素，更受周圍環境的影響，于是又產生了權變的觀點，強調情境因素在組織和管理行為中的重要性。情境和社會環境之間雖然只有一步之遙，但兩者并不相同?？偟恼f來，情境與能即刻感受到的環境層面的因素有關，是影響企業行為的小環境，很多時候是企業內部的環境，而社會環境則被視為企業外部的環境，甚至包含了歷史傳統和國際社會的大環境。

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看待企業的社會環境呢？

資源依賴理論把組織環境看成是各種有聯系的或有潛在聯系的組織和個體的集合，這些組織之間的權力是不對等的。⁶資源依賴理論強調社會中的資源環境以及由此產生的組織權力對企業發展的重要意義。如果甲公司擁有和控制著乙公司發展所需要的資源，那么甲就比乙擁有更大的權力。和產業分析不同，資源環境要求企業不但要關注本行業的組織，也要關注不同行業的相關組織。一個企業的環境可以包括很多類型的組織，例如供應商、客戶和消費者、勞動力大軍、競爭企業、交易和聯盟組織、各種協會和認證許可組織、政府、企業所在的社區、提供知識和技術資源的組織（如大學）等。這些具體的組織會對企業產生影響，資源上的依賴導致組織之間的權力關系。

我們來看看歷年的《財富》500強公司。在2000年以后中國公司的數量迅速上升，這既是因為中國公司的發展中的自然增長，也是由于中國的大公司在和國外公司的競爭中，對于競爭優勢的訴求。大公司比小公司占據著更多的物質資源，并更可能在資源的競爭中占據優勢。沃爾瑪對它的供應商的控制在商業上講就很成功。它的供應商也是各種企業組織，但它們和沃爾瑪的關系是不對等的。沃爾瑪在進價和供貨日期上比供應商們有更大的權力。在中國，由于同行業的供應商很多，它們之間存在劇烈的競爭，客觀上給沃爾瑪這樣的大企業提供了更多的優勢。曾有人發問，中國搞了這么多年的計劃經濟，對大規模采購和銷售總算還有點經驗，為什么還沒有建立起一家統購統銷的大零售公司？ 但是，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一家大型的科層制企業組織就萬事大吉了嗎？源源不斷的小商品從哪里來？ 忠誠的顧客從哪里來？ 沃爾瑪的成功不僅是由于它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科層制組織，還因為其對環境的管理，特別是對供應商的管理和對客戶需求的滿足。對小企業來講，它們更多地受外部環境的支配，對大企業或成功的企業來講，它們雖然也受外部環境的制約，但會在更大程度上影響甚至支配一部分外部環境。參與管理社會環境的經驗并不能一蹴而就。

制度主義理論也重視社會環境對組織的作用。它旨在揭示一個社會的制度環境對組織的影響，制度環境中的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如傳統、習慣、政策、法規和趕超策略等都可能對組織產生影響。過去人們通常認為企業是通過提高效率來得到利潤的組織。然而，制度主義者提出，制度環境對企業的影響常常不是出于對效率的考慮，而是對企業行為的正當性或合法性的要求。⁷例如，深圳華為技術有限公司曾經是一個只專注于自己的技術、產品和客戶服務的公司，在國際化的進程中，它不可避免地受到當地社會和文化的制約和影響。在早期，華為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民族企業，但是在國外的制度環境中，這個定位就首先成為制約的因素，華為公司于是迅速地改變了戰略，把海外的經營本地化，從此取得了長遠的發展。本書第四章談到的國際運營比較成功的中國企業，在進入國外市場后基本上都能夠“入鄉隨俗”。同樣，國外的跨國公司在中國的經營方式，也一般是由取得合法性和正當性為首要考慮，然后再考慮擴大經營的問題。肯德基在中國的發展策略，就是先取得消費者對洋快餐的認同，然后才成為中國盈利最多的餐飲企業之一。為了回應大家對不健康的快餐的擔憂，它積極地贊助青少年的籃球運動，倡導健康飲食，并在菜譜中加入一丁點兒中國的元素，如中國式菜湯，一方面保留了洋快餐的身份，另一方面又向中國的消費者傳遞了愿意為中國而改變的信號。

開放組織意味著，要深入地了解現代社會就必須了解各種組織和制度。因為現代社會已經變成了組織和組織化的社會，而制度為組織的活動提供腳本和依據。有人認為制度就是人類群體的游戲規則。⁸而制度是多種多樣的，經濟制度只是多種制度類型中的一個種類。在宏觀層面談論社會環境的類型，可能對組織和個體的指導意義不大，制度環境才是組織所直接面對的環境，如政府、市場、社區、家庭、科教等。每種制度都規定了組織及其個體的行為規則，所以，在一定制度下，組織和個體的行為有一定的約定，從而讓組織和個體行為具有可預測性。⁹社會環境可以看成是由各種相互關聯的制度構成的。¹⁰每一種制度都有自己的核心邏輯和核心價值觀，如市場制度要求人們理性，而家庭制度要求人們互惠，工作制度要求人們兢兢業業。各種制度都比較成熟的社會，會給行動者和決策者提供更多的機會，社會環境除了上面所說的資源環境和制度環境，也可以通過生態環境來審視開放組織的活動空間。¹¹從組織生態學的觀點來看，社會環境除了給企業組織提供物質和制度資源，也可以給企業提供在活動空間中的“位置”(niche)。企業的位置受許多環境因素的制約，例如環境的容量，即每個環境所能容納的組織的數量； 再如環境的異質性或同質性，由環境中的組織和個體的相似程度來測量。異質性越高，對管理能力的要求就越強。在資源和能力有限的情況下，管理者總是追求同質的小環境，如服務部門對客戶的選擇。 其他生態環境因素還有資源的集中程度和環境的穩定性等。中國的組織生態環境一直處于變化之中，但總體來說，對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和國土大國，環境的容量很大，社會環境的異質性程度從地理上來講很高，從人口學角度來講又不高（不過人口學的異質性也在迅速提高），資源相對集中在大城市和東部沿海，穩定性較強，特別是從1992年鄧小平南方講話以來。

可以結合資源環境、制度環境和生態環境來理解企業的社會環境，但也要警惕幾個誤區。① 資源環境中的競爭似乎對大公司有利，但如何看待生機勃勃的中小型企業？ 環境的完善其實同樣可以對小公司有利，因為在完善的社會環境中，許多組織活動都可以通過外包來解決。② 制度環境分析最容易走向以政府制度為中心或以市場制度為中心的分析，而忘記了其他豐富的制度資源和制度間的關系。一些似乎與企業所在的市場制度無關的制度，如家庭、教育、軍事等，也會對企業造成巨大的影響。③ 在生態環境中的位置和空間，可以由產品譜系來決定，如果一個企業的產品很多并且跨行業，它在生態環境中的位置就較大，反之，單一或有限種類的產品讓企業的位置較小。但是，大小與高低無關。我們看到有許多中國的企業似乎是全能選手，在制造業、金融業、房地產業都可以看到它們的影子，但是在國際生態環境中，和國際大企業相比，許多中國企業仍然處于較低的位置。把產品做全、把企業做大的想法本身無可厚非，但是也有其他的發展方式，如把產品做精、把企業做強。④ 文化環境和技術環境的觀點同樣重要，可以結合以上幾個視野來進行分析，我們在此沒有討論關于社會環境分析的所有觀點。

結合以上理解社會環境的幾個角度，下面我們來介紹與中國企業有關的幾個問題。

中國的企業社會環境

改革開放多年，中國也有了一批基業常青的企業，在對許多這類企業的領導者的訪談中，我們發現，企業家們回首往事，常常提到的是如何應對變動的環境，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局部開放到全面開放，從小打小鬧到加入WTO，個人的命運、企業的盈虧都和社會的變動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從成立一個企業到后續的發展，企業家們要考慮的問題很多，如企業的建立和發展需要什么，需要和誰打交道，如何打交道。資金、物力、人力等資源不會在自家的窩里下出來，都要向外界找。哪怕是一個沒受過學校教育的人，政策、法規、文化、組織方式、競爭格局等制度安排都要一點點地學習。相比之下，企業內部的管理要簡單得多。

中國的企業社會環境有其普遍性。中國和發達國家一樣，經濟和社會都是動態的，而不是穩居不動。這也就意味著，中國的社會環境同樣可以從資源環境、制度環境和生態環境等方面來分析。此外，中國的企業社會環境又有它的獨特性。與東歐和前蘇聯等國家不同，中國采取了漸進式的改革。與西方國家相比，中國的資源、制度、社會生態環境大不相同，如中國企業的所有制問題、組織傳統和面臨的國際環境都和發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

雖然中國的企業社會環境的獨特性很難窮盡，但仍然可以辨認出一些重要特征，如政府的強大地位、變化的企業所有制、復雜的社會等。

中國政府的強大地位，不但體現在對改革開放提供的政策資源，也就是說，政府是一切重大的社會變革的直接推動者，也體現在政府在經濟生活中的深入的參與程度，如對企業所需的資源和機會的控制、產業政策制定、市場準入、稅收減免等。政府是裁判員，也是運動員，如中央所屬企業（不含金融類企業）的國有資產都由國務院國資委管理。國資委在企業管理中直接起作用，而它的作用不是董事會的作用，也不是經理人的作用，而是獨立的監事會，在企業制度的建設、企業負責人的任免和產業結構的決策等方面起著不可忽略的影響。

企業不但要和當今的政府打交道，也要面對政府在以前創造出的社會環境，如單位制，同樣也在改革開放以來影響了企業的建立和發展。單位是中國改革開放前的基本社會單元，含事業單位和企業單位。

在功能上，單位具有功能合一性，即任何單位都同時具有政治的、社會的以及自身專業分工的多種功能； 生產要素主體之間的非契約關系，單位領導人是國家任命的干部，工人是由政府的勞動部門按國家計劃分配來的； 資源的不可流動性，單位本身沒有獨立的產權，資產不能流動，單位成員的流動也是很少的。 由于以上因素的作用，單位逐漸演化為家族式的團體，在這種團體中，重視人際關系，分配上以平均主義為特征。在個人的行為模式上嚴格服從權威。¹²

實際上，中國過去的單位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西方所說的組織和社區的混合體，它兼具官僚制的目標與社區的平等和互惠。大型的國有企業單位過去要考慮的，不僅有企業內部的生產率，還包括企業附屬機構的建設，如住房、醫院、子弟學校、食堂等。許多附屬性的功能已經在改革過程中被市場化。但是對過去的單位組織的認識，對有些人來講，轉化成對新的企業的期待。新的企業可以不背負這些附屬功能，但又保持一個或幾個這樣的附屬機構，會對企業的聲望和成就產生積極的影響。

變化的企業所有制，也是由中國政府來主導的。在改革開放前，中國本土的企業基本都是國有企業，到了2008年，不同的所有制企業在經濟中所占的比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幾類不同所有制的企業在中國的資源環境中競爭。國有、私有、外資企業，再加上各式各樣的股份制企業，中國企業界已經進入多方競爭的時代。孰優孰劣，自然會在競爭中逐漸顯現。但政府的政策，無疑會深刻地影響到這個格局。1997年到2002年，政府對國有企業“抓大放小”，許多國有企業因此而改制或者兼并收購，這也就是所謂的“國退民進”的現象。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我們又聽到“國進民退”的現象?！皣M民退”之所以在近年來成為一個問題，是因為一些學者和民間擔心中國經濟回到過去。在改革開放前，國有企業壟斷著各種經濟資源，對資源的使用效率很低，導致宏觀經濟的衰退。2009年在一次講座上，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以有關人員收集的統計數據為依據，認為中國經濟總體上不存在國進民退的現象。2008年以來發生的一些案例，如山東鋼鐵重組日照鋼鐵、中糧參股蒙牛集團、山西的煤礦行業整合，馬建堂認為只是一些特例（還有很多其他證據證明確實存在國進民退的問題）。在2009年的財經年會上，經濟學家張維迎認為，中國經濟要繼續快速發展，國有企業的資產將在2040年占10%不到的比例。不過，如果不論相對比例，從2004年到2008年，國有企業的資產增長了87%（國家統計局，2009)，《財富》500強中的中國企業也大多數是國有企業。從絕對實力上講，改革開放近30年，中國的企業是國進民進，即國企和民企都在總量上獲得了巨大的發展；相對來說，民企的發展更大。當然，外資企業的實力也是在不斷上升的。資源環境中的資源，也在企業的發展中不斷增長。國有企業和私有企業在中國分享和競爭著各種資源，同時也帶來制度建設的問題。

國企改革仍有待推進。先來看國有企業。我國經濟中國有企業仍然是半壁江山。盡管它的產量在GDP中不到一半，但控制的是國計民生最關鍵的行業，如電信、電力、鐵路、民航、軍工、金融等。在鋼鐵、煤炭、鋁業、汽車、制造業等行業中，國有企業相對處于壟斷地位。但國有企業至今不能說是獨立的企業。國有企業的產權仍然是國家的，由國資委代表。國企產權并不明晰，權責利并不一致。

最近，長虹、中儲棉等國企數十億元的虧損沒有人承擔相應的責任，表明國有產權仍然是所有者缺位。國企在轉讓（或MBO)中的各種問題，或者國有資產流失，或者國有資產由于不能轉讓而貶值，根本都在產權不明晰上。國企的所有權仍然是國家，由政府行使產權，就使國企沒有獨立決策權。企業的重大事情——企業領導人的任免、合并或兼并、重大的投資決策等都由政府決定。國企的各級領導還有相應的行政級別。這樣的國企能稱為市場經濟的企業嗎？

說來許多國企也進行了股份制改造，甚至上了市，但正如許多經濟學家指出的僅僅是徒有其名。這些股份制國企仍然是一股獨大或獨占，沒有建立合理的治理結構，董事會形同虛設，起不到決策作用，幾乎一切都聽命于上級政府或主管部門（各級國資委）。這樣的企業不是市場經濟的企業，甚至很難稱為企業。¹³

復雜的社會，是因為歷史文化和發展的不均衡導致的。盡管中國的企業這些年有了很大的進步，有些公司甚至可以到國際上通過購買、并購等去競爭資源，但它們所面臨的制度環境和發達國家的企業有很大的不同。在學者看來，一個社會的發展，各個亞結構的速度是不同的，技術的和資源的部分可以先發展，而制度建設和文化發展是滯后于硬件的發展的，即有社會發展的文化滯后效應。一方面，中國企業的資源環境在許多方面已經不算太差，另一方面，它們要面對不匹配的和落后的制度環境。中國的制度環境中的問題，一些人認為主要是政府的管轄太多，讓其他制度的作用無法得到最好的發揮。結果是不但政府的行政成本過高，企業發展空間也受到了限制，特別是在一些需要創新的領域。有歷史學家講，明朝的海禁阻止了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是導致中國近代落后的重要原因。政府的管轄太多，也會產生“海禁效應”，因為海禁禁止的往往都是藍海。有些中國企業面臨的生態環境，除了同行業的競爭格局以外，還包括另外一個方面即地方。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的家電業發展的初期，彩電的生產廠家就有五十多家，而美國和日本也就區區四五家。當時幾乎每個省都有自己的家電品牌。地方保護主義使得我國的重復建設很多，同時，大多數企業由于受到保護，整日不思進取。許多家電企業當時沒有研發部門，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研發。在這種情況下，國門一旦打開，加入WTO，這些企業所面臨的命運就可想而知。除了以省縣為單位的地方外，中國還存在城鄉二元結構，以及各地發展水平的不平衡，這些都是企業所要面對的現實環境。一方面，差異性給企業的管理帶來了更多的事情，不能做事一根筋和一刀切； 另一方面，差異性帶來了多樣性，給企業帶來了很多機會和挑戰。城鄉二元結構和地區差異導致中國社會的復雜性，對企業來講，如果要壯大和發展，就要面對市場需求的多樣性和勞動力的多樣性等問題。

在中國不斷演進的社會環境中，有的企業發展遇到障礙，有的企業則發現了機會，對不同所有制的企業都是如此。國有企業遇到過困難，如20世紀90年代的下崗改制潮； 外企遇到過困惑，如有人認為中國是一個“沒有規則的社會，至少是許多規則沒有執行到位的社會”； 私企更是遇到過諸多艱辛，如社會的低認同和資源不充足。國企也有很多輝煌的時刻，特別是大型企業在資源上的優勢； 外企如汽車行業在中國起死回生，私企在制度間隙飛速成長。中國的社會環境，對于一個認真的企業家來說，應該是風險與機遇并存。本書第四章將會詳細地討論這些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