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轉型社會:呼喚邏輯理性的規約
1853年,清政府在給美國華盛頓紀念塔的漢字碑上,銘鐫了我國“睜眼看天下的先覺”徐繼畬所著《瀛寰志略》的部分文字。文稱,華盛頓領導起義勇于中國陳勝、吳廣,開拓疆土雄于曹操、劉備,他雖然拿起武器,開辟了廣闊領地,但他并不稱帝為王,也不傳位給子孫,而是創立了美利堅民主制度,做到了“天下為公”。又文:“美利堅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襲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
2008年,長期從事中國政治與社會改革研究的《人民日報》評論部馬立誠出版新著——《歷史的拐點:中國歷朝改革變法實錄》。馬立誠發現:中國歷史上十幾次大的改朝換代都成功了,而十幾次大的改革卻大多失敗了。雖然改朝換代的努力不止這十幾次,但畢竟有十幾次成功;改革當然也不止這十幾次,可大多失敗了。他將這種現象歸因為:國人可以向暴力屈服,卻拙于以理性探索見長的制度創新。
誠哉斯言!在我國社會轉型進入到新的“拐點”——構建以民主法治為首要因素之和諧社會的關鍵時期,需要真正把握人類歷史發展已清楚揭示的一個基本法則:一個民主化社會的良序運行,決然離不開理性之“公器”。
何謂理性?這是一個長期莫衷一是、很難簡單說明的問題。在人們經常談論的理性與感性、理性與意志、理性與激情、理性與信仰等對子中,所使用的顯然不是同一個“理性”概念。限于本書宗旨,我們在這里不能進行繁復的學理討論。不過,萬變不離其宗,任何“理性”的界說都必定以人的推理與論證能力為本質要素,換言之,其根基都在于邏輯理性。如前面提到的美國政治哲學家和邏輯教育家科恩所說:“一般說來,我們可以接受古代即已規定的尺度。一個有理性的人,至少應該具備兩種能力:(1)設想一種計劃或掌握判斷或行動規則的能力;(2)在具體情況下運用規則或按行動計劃辦事的能力。由于在民主體制中,這些規則大多都是在人與人之間起作用的,我們可以增加一點:(3)清楚表達思想,與人講理的能力。”美國著名哲學家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亦言:“一旦人類不再完全沉浸于感覺之中,他就會前瞻未來、回顧以往而有所悔恨和企慕;與關注當下的感覺奔流相反,……當生命沖動經過反思改造而對以往經歷所作的判斷產生同情時,我們就可以很恰當地把它稱之為理性。理性的生活取決于反思所產生并證明有效的那些環節。通過這種方式,不在場的成分即作用于當下,而一時難以感知的價值亦得到了估量。”
柯匹則在《邏輯學導論》中如此開宗明義:“當人們需要做出可靠判斷,以決定在復雜情勢中應如何行動,或者在重重疑團中如何判定真偽,理性都是最可信賴的工具。非理性工具(諸如預感與習慣之類)雖亦常被征用,但是當事關重大之時,或者當成敗取決于所下判斷的關頭,訴諸理性無疑最易獲得成功。我們已擁有一些經受了長期檢驗的合理方法,能夠用來判定究竟何者為宜、何者為真;也擁有一系列業已得到確立的原理,可以指導我們從已知的東西引申推論。”
粗略而不失真地說,人類理性體現于對既往得失的審慎反思,對當下抉擇的利弊權衡,對未來變化后果的合乎邏輯的推理,對社會規則的論證和遵守,對不同意見者有理有據的論證的尊重并經過認真審思后的包容。反思、權衡、推理、論證既是理性思維的過程,又是理性的基本特征。
歷史表明,一個文明開放、自由民主、和諧穩定的社會必然是一個尊重理性和崇尚理性的社會,也可稱之為“理性化”的社會。社會大變革的時代,既是一個理性經受煉獄和洗禮的時代,也是一個呼喚理性規約的時代。當下的中國社會正處在一個大變革、大發展、大轉型的時代,也正是一個呼喚社會理性歸位和邏輯理性規約的時代。
當代中國社會的轉型幾乎是多方位同時鋪展的——從以政治掛帥、以階級斗爭為綱、政治權力主導社會資源分配的政治性社會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三個有利于”為標準的經濟性社會,再到向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的科學發展社會邁進;從僵化的、封閉半封閉的社會向動態的、全方位開放的流動性社會轉變;從以農業生產方式占主體地位的社會向以工商業生產方式占主體地位的社會轉折;從同質性、單一性社會向異質性、多樣性社會轉換;從人情面子重于一切的傳統道德性社會向利益博弈主導的法治性社會變革……在這樣一個立體性的大轉型中,經濟政策在調整,法律制度在變更,道德規范在變化,社會成員的地位和身份在“洗牌”,傳統文化對現代社會植根基礎和整合作用弱化了,新的文化范型又沒有得到系統重構與確立。于是,在反理性的“經學獨斷論與權威主義”被解構之后,在另一極端上同樣反理性的“相對主義與虛無主義”思潮得以盛行。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有的不再考慮禁忌,“玩的就是心跳”;有的不管社會的未來和子孫后代的幸福,要的就是自己能夠“瀟灑走一回”;有的不講誠信和守諾,“只在乎曾經擁有”,家庭和個人生活弄得“一地雞毛”;一些政府官員,官德失范,一旦權力在手,唯恐“過期作廢”,瘋狂斂財,生活糜爛;一些學者喪失了起碼的學術良心,背離了學術求真的本義,為了功名利祿,不惜出賣靈魂,大肆造假;有的人為了錢財,不惜違背道德,踐踏法律,為了一己私利甚至蠅頭小利,大片污染江河湖泊、山川良田……
在很多人看來,市場經濟應該是法治經濟,社會“亂象”源于法治的不健全和不完善。其實,強化法治仍然只在治標,不在治本。因為“法律和警察雖然能夠一時保持社會秩序,卻如同捆在玻璃器皿上的鐵鏈,一旦有類似跌落那樣的震蕩,不但無法避免器皿粉碎,還會起到加劇的作用。”社會的良序運行,必須建基于社會理性的認同和回歸。
回想那場轟轟烈烈但已漸漸遠去的“五四”運動,其突出成果就是引進了西方的兩位“先生”——“德先生”和“賽先生”,即“民主”和“科學”。然而,由于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只認識到“要‘匡時救國’及‘創造新社會’必須求之于中國傳統里所沒有的東西。科學與民主是中國所沒有的‘西來法’,因此被熱烈提倡。至于中國人的價值取向、思想模態是否適于一步登天似的學習科學,中國的社會結構、基本觀念、權威性格、行為模式是否宜于驟然實行西式民主,這些深進一層的問題,當時一般知識分子在意興高潮激蕩之下是考慮不到的。于是,提倡科學之最直接的結果之一是把科學看作唯物論或科學主義(Scientism)。推行西式民主的結果更是悲慘得很。”西方科學之所以在中國遭到誤解,西式民主之所以在中國遭遇慘烈命運,是因為那個時代的中國尚不具備支撐科學和民主健康運行的基本的理性思維基礎。
支撐西方科學的思維底蘊是什么?1953年,愛因斯坦在致斯威澤(J. E.Switzer)的信中說得很清楚:“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那就是:希臘哲學家發明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以及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文藝復興時期)。”就是說,支撐西方科學的思維基礎有二,一是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這主要是由亞里士多德所創立并由后繼者所發展的演繹邏輯體系,作為這種邏輯知識的系統應用,突出的成就是歐氏幾何學;二是在文藝復興時期發現的通過系統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這就是弗蘭西斯·培根所創立的傳統歸納邏輯的核心內容。這兩個偉大成就完全可以歸屬一個學科,那就是“邏輯”!
再看看“民主”的思維基礎。關于西方民主,最顯然的表現形式是論辯和投票。雖然用強權、威脅和恫嚇甚或花言巧語的欺騙也能夠進行辯論,但那不是民主“論辯”的本義,而在刺刀尖下的投票和選舉雖然也能夠舉行,但那肯定也不是真正的民主選舉。民主的論辯和選舉,其本質性的東西是尊重合理論證、是理解、是協商,是在盡可能公平、公正的基礎上達致“自由地表示同意”。辯論與尊重論證之間是有區別的,這里的差異或如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所指出的:“差別在于一種平等交換意見的態度,在于不僅準備說服別人,而且也可能被別人說服。我所稱的合乎理性的態度可以這樣來表征:‘我認為我是正確的,但我可能是錯的,而你可能是正確的,不管怎樣,讓我們進行討論罷,因為這樣比各自僅僅堅持認為自己正確可能更接近于正確的理解。’”
亦如科恩所闡明:“正如科學探討的性質是要小心翼翼、不偏不倚地衡量有利于和不利于候選者的各種根據一樣,民主過程的性質也應該是在環境允許的情況下,慎之又慎地權衡待選的各種方案與每個候選人的價值。……不只是因為有了一堆個人意見才顯示出民主的優越性,而是因為通過社會的思考與辯論能產生經過錘煉的集體的意志。這種相互影響與爭論的過程一旦中止,民治政府的智慧也必然停止發展。這就是為什么言論與出版、建議與反對的自由系民主法治條件的原因。如果堵塞了說理爭論的渠道,社會的相互影響就會采取不講道理的形式,我們就可能看到人民消極地服從或者任性妄為。”
這樣看來,“五四”運動所引進的“德先生”和“賽先生”是需要有共同的思維基礎支撐的,這個基礎就是邏輯理性或邏輯精神(“邏先生”)。“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同樣,沒有必要的邏輯理性為基礎,徒具形式和外表,“德先生”和“賽先生”是不可能在中華大地上生根、開花、結果的。大張旗鼓的“洋務運動”引進了國人渴望的西方技術,得到了堅船利炮,但中國社會的境況卻并沒有因此而發生質的改變,這是歷史已經給出的例證。或許,正是因為認識到了邏輯理性之于社會變革的重要性,以嚴復為代表的近代啟蒙思想家,在艱苦探索中國社會變革的多種路徑之后,終于穎悟:中國社會的變革首先必須對傳統思維方式進行變革,那就是變“惟圣”、“惟古”為創新自得;變臆斷為實證;變模糊為清晰;變零散之說為系統之學。這些“變”的目的,不外乎是要追求并塑造一種支持社會制度變革的邏輯理性或邏輯精神。
在現代中國學人中,以“五四之子”自視的殷海光是長期致力于邏輯的社會文化功能研究的“第一人”,他倡言“邏輯乃天下之公器”,強調把邏輯工具作為“跟反理性主義、蒙昧主義、褊狹思想、獨斷教條作毫無保留奮戰”的利器。對于邏輯在文化發展中的重要地位和中國缺乏邏輯傳統的認識,無疑是造成殷海光長期多從負面評估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原因。但是,殷海光在其生命晚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發生了重要轉變,即致力于挖掘中國傳統文化的珍寶,然而其對邏輯的社會文化功能的認識看法并未改變。在其晚期論述中,殷海光仍一再強調邏輯乃“西洋文明中最厲害的東西”,要在當代真正高揚中華文化之長,必須補救缺乏邏輯傳統這一最大之短。實際上,殷海光的晚年轉變,正是其真正徹底貫徹以邏輯精神為基底的理性精神的結果。他通過審視上世紀60年代初在臺灣發生的“中西文化論戰”,發現論戰雙方都缺乏真正的理性精神,也就是他所謂的基于邏輯精神的“理知的態度”。殷海光把自己的晚期轉變稱為從“反傳統主義”向“非傳統主義”的轉變,而不是向“傳統主義”的轉變。他認為,“傳統主義”和“反傳統主義”雖然尖銳對立,但有著共同“非理知態度”。而真正的理知態度恰恰是邏輯精神所要求的“求通”:“我們的運思在于求通,求通在于求解問題。既然如此,我們只要想通了就行,管他古、今、中、外,樂觀、悲觀做什么呢?”
顯然,其中的“理知的態度”就是殷海光在他向晚期思想轉型階段所提出的“八不思想模態”的徹底貫徹。這“八不思想模態”即:不故意求同、不故意求異、不存心非古、不存心尊古、不存心薄今、不存心厚今、不以言為己出而重之、不以言為異己所出而輕之,一切都要接受“邏輯”與“經驗”的檢驗。
殷海光所說的這種“理知的態度”,為我們所訴求的基于邏輯精神的理性精神做了極好的詮釋。
對于殷海光多次強調的“中國沒有邏輯傳統”這一命題,不能理解為“中國古代沒有邏輯”,更不能理解為“中國古代沒有邏輯思想”。正如殷海光曾斷言“中國古代沒有數學傳統”,不能理解為“中國古代沒有數學”一樣。殷海光明確申明:與希臘、印度先賢一樣,中國先賢“也有‘代數心’”,“中國社會文化同樣產生過邏輯意識”,“先秦名家就有初型的邏輯思想”。但是,先秦邏輯還沒有形成古希臘那樣的演繹邏輯系統,加之中國邏輯學發展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中斷,致使民族文化傳統中邏輯意識十分薄弱,卻是不爭的事實。對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殷海光進行了深入探討,指出在文化的規范、美藝、器用、認知四種特征中,中國文化的規范特征過于發達,特別是自漢代以降逐漸成為文化價值取向的主導力,由此導致“在價值的主觀主義的主宰之下,益之以美藝的韻賞,和情感的滿足,認知作用遭到滅頂的慘禍”
,致使與文化的認知特征息息相關的邏輯學“中絕”。殷海光認為,這也正是中國近代科學“落伍”的至關重要的原因。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晚期殷海光仍把補救缺乏邏輯傳統的文化缺陷作為中華之振興的必由之路,并為此做出如下“假言連鎖”論證:“中國要‘富國強兵’必須發展工業;中國要發展工業必須研究科學;中國要研究科學,必須在文化價值上注重認知特征;中國在文化價值上要注重認知特征,最必須而又直截的途徑之一就是規規矩矩地學習邏輯。”
“西學東漸”已經過去一個世紀了,中國社會的邏輯理性水平及其精神素養不能說沒有提升,但其現狀并不如人意。正如哲學家馮契所指出,由于近代哲學在邏輯和方法論領域的革命并未得到系統反思和批判總結,難免造成理論上的盲目和實踐上的失誤。馮契長期致力于挖掘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及其當代價值,但他也非常明確地揭示了由于邏輯傳統的薄弱而導致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大基本缺陷,即經學獨斷論與權威主義、相對主義與虛無主義的長期盛行,二者的共同之處就是拒斥邏輯這一理性法庭。前者在當代中國的表現形式,在“十年動亂”時可謂登峰造極:個人迷信代替了民主討論,引證語錄代替了邏輯論證。后者則構成改革開放后出現的一些社會思潮的特征,給適應時代發展需要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的變革以極大阻力。改革開放至今,雖然我們在經濟上取得了較快發展,但就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來說,盲目性仍然很大。
社會學家費孝通曾把20世紀初以來我國社會的深刻變化概括為“三級兩跳”:先后出現了三種社會形態,即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及信息社會;其中包含著兩個大的跳躍,即從農業社會跳躍到工業社會,再從工業社會跳躍到信息社會。我國情況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在于,第二次跳躍是在工業社會未得到充分發展的情況下進行的,而且三級形態“并存”的局面短期內難以改觀。“我們的底子是第一跳尚未完成,潮流的走向是要我們跳上第三級,在這樣的局勢中,我們只有充實底子,順應潮流,一邊補課,一邊起跳,不把缺下的課補足,是跳不過去的。”需要補什么課呢?費孝通認為:“現在中國的大問題是知識落后于時代要求。最近二十年的發展比較順利,有些人就以為一切都很容易,認為生產力上來了就行了,沒有重視精神的方面。實際上,我們與西方比,缺了‘文藝復興’的一段,缺乏個人對理性的重視,這個方面,我們也需要補課,它決定著人的素質。”西方“文藝復興”有著非常豐富的內容,費孝通只把“個人對理性的重視”突出出來,體現了對我國歷史文化傳統及現實社會狀況之根本缺陷的深刻洞察。我們下面對邏輯發展史的考察亦將表明,西方近現代文化的理性傳統,深深植根于中世紀后期歐洲邏輯研究的復興及其發展。當代中國的社會轉型的確具有西方社會所不具有的獨特的歷史情境與復雜性,即如費孝通所言,這是在一個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重負的大國中,在經濟全球化趨勢日益增強、西方后工業信息社會已經來臨的背景下展開的,它既要實現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型,又要同時面對西方發達國家向信息社會轉型所帶來的新變化,與其相關聯的是實現“市場經濟、民主政治、先進文化、和諧社會”四位一體的轉型目標的艱巨任務。
“三級兩跳”所揭示的我國社會轉型期的特殊性與復雜性,也提醒我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邁向“賽先生”與“德先生”所指引的目標時,對其在西方的歷史發展亦需加以正確的理性分析,使其真正起到“他山之石”之效。實際上,當代西方發達國家也正處于由工業社會向后工業信息社會的轉型時期,同樣處于思想的解構與重構的過程之中。面對后現代相對主義思潮的猛烈沖擊,面對這種思潮從負面深刻揭示的西方科學技術建制與民主政治發展中的種種嚴重弊端,西方語境中的“賽先生”與“德先生”都需要重新反思自己的理性之基。這種反思的一個重要成就,是當代“審議式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思潮的蓬勃興起。
“審議式民主”的基本觀念,是英美分析傳統的美國哲學家約翰·博德利·羅爾斯(John Bordley Rawls)和歐陸思辨傳統的德國哲學家于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等當代思想家不約而同地提出的。他們深刻分析了西方代議式民主政治實踐所暴露出來的嚴重缺陷,表明這些缺陷之由來,非但不應歸咎到脫胎于合理論辯研究的邏輯理性,而且恰恰緣于對邏輯理性之本真要求的嚴重偏離。他們明確區分了“基于討價還價的決策模式”和“基于合理論辯的決策模式”,而認為西方現代代議式民主的基本弊端,就在于前者壓倒了后者,從而偏離了“德先生”尊重合理論證的本質要求。正如“審議式民主”思潮代表人物之一,澳大利亞政治學家菲利普·佩迪特(Philip Pettit)所概括:“在基于討價還價的決策中,人們帶著預先確定的利益和觀念坐到一起——他們的心靈和大腦是封閉的;并在相互妥協之后才最終艱難地達成一個大家認可的安排。在基于論辯的決策中,人們承認某些共同的相關考慮,并通過對這些考慮之本質與重要性的相互磋商和對這些考慮所支持之決定的聚合而逐步實現一個大家認可的結果。在基于討價還價的決策中,偏好是給定的,在基于論辯的決策中,偏好是形成的。”他們認為,只有采用以合理論辯為主導的決策模式才能構成“論辯式共和國”:“論辯式共和國將理性置于前臺,因為它要求公共決策者們基于某些中立的考慮來作出他們的決定,并且透明地作出決定;而利益集團的范式則將理性置于背景之中,而不是前臺。”
因此,他們呼吁,只有把兩種決策模式的主導地位加以“倒轉”,才能使民主政治真正體現理性精神,獲得良性發展。他們所憧憬的理想模式是:“在公共討論過程中,每個人都被迫以公共理性為基礎,從大家可以接受的共同前提出發,逐步提出自己的觀點。在這個復雜的審議過程中,人人都要學習以較有說服力的理據去贏得對方的支持,同時也要學習接受別人較好的理性論證,放棄或改變自己原來的觀點。因此,審議過程不只是有助于最終的決策獲得最好的質量,而且也幫助了每個人完成自我的轉化,從堅持己見的私我變成尊重理性意見的公民,從坐井觀天的視角變成面面俱到的思慮。因此,民主過程才能確實是可以促進理性討論的,因為它本身就蘊含了理性審議的特質。”
這種審議式民主思潮盡管迄今仍處于激烈爭論之中,但其所揭示的基本道理,對于我們探索“德先生”在我國今后發展的正確路徑,無疑是極具啟發價值的。
社會轉型的時代,的確是失范、失序現象大量滋生的時代,但是,從反面看,這也正是社會呼喚邏輯理性,弘揚和發展邏輯理性的關鍵時代。在被物質主義誘惑得疲于奔命的時候,在對社會失范、失序義憤填膺的時候,讓我們停下追逐欲望的腳步,靜下心來反思生存的意義,推理可能的后果,或許,我們的生活世界將是另外一種顏色——當邏輯研究在維護其陽春白雪的清高的同時也能兼顧下里巴人的日常生活,當社會成員能夠普遍受到邏輯理性的熏陶而開始講“邏輯”,當邏輯精神能夠深入國民之心而蔚然成風,當邏輯理性能夠真正規范人們的社會行為,那只在暮色漸濃的黃昏中開始飛翔的密涅瓦的貓頭鷹,帶給這個社會的將不僅是自由、開放、民主和科學,也將是有序、和諧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