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水無香
- 朱良志
- 8675字
- 2019-12-25 17:38:02
二、幻有:關于形式即幻象的思想
佛教中有指月的說法,以指比言教,以月比佛法大意,強調一切言教都是為了示機方便而設,就像用指指月,使人因指而見月。言教本身沒有實在意義,它是虛幻的,不是所謂實相。佛教又有舍筏登岸的說法,乘小筏子,是為了渡河,比喻以言教來了解佛法,過了河之后,就可舍掉筏子。佛教中還有個“止小兒啼”的故事。佛經上說,如來為度眾生,取方便言說,如嬰兒啼哭時,父母給他一片黃葉,說是金子,小兒不哭了,其實黃葉并非真金,只是權便之說。這幾個比喻都強調言教為幻,不能執著于言教。這樣的思想在不立文字的禪宗中受到重視。禪宗強調,語言、經典乃至靜坐等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是虛妄不真的,沒有實在意義,都是需要超越的對象。指、筏等都是幻象。這樣的觀點很容易使人產生與今天的媒介論相似的想法,其實它們之間有根本的差異。因為在媒介論中,媒介本身不是幻象,也不是在幫助人們獲得知識之后需要否定的對象。
佛學中的言教不真的思想,對中國藝術深有影響。中國藝術在兩宋之后,漸漸形成了“形式即幻象”的思想。藝術形式是幻象,沒有實在意義。如畫家畫一物,并不是為了表現這個物。作為形式構成因素的山水花鳥等等,可以說是花鳥山水,因為它們有山水花鳥之形,但又可以說不是山水花鳥,因為畫家根本不是要將它們當做山水花鳥來看,只是借助于它們的形式來表達心中的感覺。如你看云林,只停留在疏樹、空亭上,你就得不到云林;看八大,分辨他畫的是什么魚、什么鳥、什么花,你就不可能懂得八大。從這個意義上說,山水花鳥等都是幻象,都是指月之指、登岸之筏。正因此,中國畫的發展才走上了一條獨特的道路,山水花鳥,梅蘭竹菊,無數人畫過,但我畫又有何妨!形式即為幻象,關鍵是心靈的傳達,水墨勝過丹青,一角一邊,都是一個完整的敘述,單柯片石,可以上掩唐宋巨手,一切都是“幻景”。唐代禪宗大師南泉指著牡丹花,對弟子們說:“時人看一株花如夢幻而已。”不少中國藝術家也有這樣的思路。
南宋僧人畫家絕岸可湘曾說:“好似戴嵩畫牛逼真,終非活牛。”徐渭曾畫墨牡丹,有題詩云:“墨中游戲老婆禪,長被參人打一拳。涕下胭脂不解染,真無學畫牡丹緣。”老婆禪,為禪家話頭,指禪師接引學人時,一味說解,婆婆媽媽,叮嚀不斷。禪門強調不立文字、當下直接的妙悟,老婆禪有不得禪法的意思。青藤的意思是說,我畫牡丹,其實用意并不在牡丹,雖然可能落入嘮嘮叨叨的老婆禪,但也沒有辦法,我權且將它當做表現我對世界的理解的幻象吧。我的墨戲,將色彩富麗的牡丹變成了墨黑的世界,其實真水無香,那是世界的本相,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真的沒有畫牡丹的緣分——因為我的牡丹非牡丹。

[清]金農 空香圖
中國藝術中的形式即幻象的理論,一如佛教所言之幻有說,主要著眼于有與無的關系。強調畫一物,則不是一物,雖有而實無。在云林、青藤、白陽、八大等等藝術家那里,藝術形式就是一種“老婆禪”,是為止小兒啼的黃葉,是一種幻有。這里想談談中國藝術論中的三個相關說法。
(一)求于驪黃之外說
古代審美與藝術觀念中,有一種“求于驪黃之外”(或稱“求于驪黃牝牡之外”)的學說。倪云林《臨王漫慶墨竹軸》云:“以中兄長家藏澹游竹石二幀,真有天真爛漫出乎筆墨町畦之外之逸韻,因篝燈下戲效之,雖不能摹形似,亦頗得驪黃牝牡外也。”戴熙轉述蘇軾的一則畫事說:“東坡曾在試院以筆畫竹,見者曰:‘世豈有朱竹耶?’坡曰:‘世豈有墨竹耶?’善鑒者因當賞于驪黃之外。”東坡將“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作為他所提倡的文人意識的關鍵內容,意思就是“求于驪黃之外”。蘇軾評張旭書法時說:“世人見古德有見桃花悟者,便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吃,吃此飯五十年,轉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張長史,日就擔夫強求之,豈可得哉!”
在蘇軾看來,藝術也是一樣,就像靈云悟桃花,與桃花并無多大關聯,你如果盯著桃花來思考,永遠不得入門。
倪云林有詩云:“愛此風林意,更起丘壑情。寫圖以閑詠,非在象與聲。”注3戴熙自題畫云:“山色本無色,泉聲非有聲。頓覺眼耳妄,根塵何自生?”在他們看來,畫中出現的山林風色,都是幻,不是實有;執著于山林的風色,都是妄見。繪畫的妙處在聲色之外。
注3倪云林《清閣集》卷二。
戴熙說他年輕時學畫,覺得畫月亮最容易,畫一個圓圈,不就是月亮?等到對繪畫的領悟逐漸深入,他覺得最難畫的就是月亮。為什么?因為他知道,“不知筆墨之外大有事在”。畫月亮,并不在月亮本身,也不在如何圓,如何明,而在月亮之外要表達的境界。所以,這樣的月亮就難畫了。
明代畫家陳淳,字白陽,在中國繪畫史上極負盛名,他不僅是中國花鳥畫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在山水、書法方面也有獨特的貢獻。王登云:“天才秀發,下筆超異,畫山水師米南宮、王叔明、黃子久,不為效顰學步,而蕭散閑逸之趣宛然在目。一花半葉,淡墨倚毫,而疏斜歷亂,偏其反而,咄咄逼真,傾動群類,若夫翠辨竹尋、葩分蕊析者,俗工之下技,非可以語高流之逸足也。”
白陽不是“翠辨竹尋、葩分蕊析”——斤斤于形式者,他和徐渭一起成為明代中期以后花鳥畫的代表人物(所謂“白陽青藤”),在花鳥畫領域引入文人畫的精神。青藤的放曠、白陽的冷逸,成為花鳥畫中的高品。白陽為文徵明弟子,也是吳門畫派的中堅。他的同門師弟王祥說:“陳白陽作畫,天趣多而境界少,或古山剩水,或遠岫疏林,或云容雨態,點染標致,脫去塵俗,而自出畦徑,蓋得意忘象者也。”
白陽作畫重寫意,追求得意忘象之妙,青藤在醉意中領取,白陽則在清逸中尋得。“天趣多而境界少”,是說他的畫風簡古,景物很少,似是非是,草草而成,似無規度,其實法度謹然,有天然偶得之趣。
北京故宮藏白陽《仿米山水長卷》,白陽自題云:“人恒作畫曰丹青,必將設色而后為專門,而米氏父子戲弄水墨,遂重名后世,石田先生嘗作墨花枝亦云當求于形骸之外,畫亦不可例論與!”北京故宮又藏其《花觚牡丹圖》,白陽自題云:“余自幼好寫生,往往求為設色之致,但恨不得古人三昧,絕煩筆研,殊索興趣,近年來老態日增,不復能事少年馳騁,每閑邊輒作此藝,然已草草水墨,昔石田先生嘗云:觀者當求我于丹青之外,誠爾,余之庶幾。”
在這兩處題識中,白陽轉述了吳門宗師沈周的話:“求我于丹青之外”、“當求于形骸之外”,這是吳門畫派的重要原則。白陽正是在這一原則指導下,由丹青而水墨,由形似而草草筆致,由馳騁縱橫而淡逸平和,去畫史縱橫習氣,不在“境界”(形式內部)中追求,使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白陽視繪畫形式為幻有。北京故宮藏白陽的《墨花釣艇圖冊》,畫梅、竹、蘭菊、秋葵、水仙、山茶、荊榛、山雀、松枝及寒溪釣艇,共十段。前九幅都是花木,最后一幅卻畫寒江之上,清流脈脈,一小艇于中閑蕩,和前面的內容似乎不協調。白陽將它們束為一冊,有自己的考慮。末幅上他有題識說:“雪中戲作墨花數種,忽有湖上之興,乃以釣艇續之,須知同歸于幻耳。”這是一次雪后墨戲之作,伴著漫天大雪,他率意作畫,為竹,為梅,為點點花朵,為雪中的青松,江山點點,山林陰翳,在他的筆下翻滾,在他的心中流蕩,他畫著,畫著,意興遄飛,外在的形象越來越模糊,有形世界的拘束漸漸解脫,他忽然想到著一小舟,帶他遠逝,遁向遠方,遁向空茫的世界。由此他得出,一切有形的存在都是“幻”,花木是幻,小舟是幻,一切的存在都是幻,不是不存在,而都是流光逸影,都是不斷變化過程中的環節,生生滅滅,無從確定,都是幻有,雖有而無。一如北宋法演禪師所說的:“以相取相,都成幻妄。”
白陽、青藤、云林、東坡,乃至宋代以來的很多藝術家,將形式看做幻象,否認形式的實在性。東坡的枯木怪石、云林的疏林空亭、青藤的雪中蓮花等等,都是一個幻象,是一個昭示存在的非確定性的刺激物,它們通過不合規矩和美感的存在方式,說明世界的存在并非由你感官所及就能判斷,一切對物象的執著都是沒有意義的。如云林寂寥的疏林空亭,它們的存在,就說明不存在,或者說是非真實的存在。我們不可能從疏林空亭的具體空間結構、色彩特點等,獲得這幅畫的確實意義。
這種形式即幻象、求于驪黃之外的思想,與傳統藝術理論中的一些觀念看似相同,其實大異其趣。傳統藝術論中類似的觀點大約有三:一是象外之象的理論,這是意象言關系影響下的理論,要有象外之意,形式是表意的,意決定著形式存在的價值。如我們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能發現東籬、南山之外的意義。二是形神理論,從漢代以來形成的中國藝術的傳神理論,強調以形寫神、以神統形、傳神寫照,這是人物品藻中形成的觀點,后來影響到人物畫,在顧愷之那里,神特指人的眼神,并由眼神發而為人的內在精神。唐宋以來,這一理論又發展成與韻味說等相聯系的觀念。三是韻味說。這一學說自六朝時形成,后來成為中國藝術批評的重要標準,強調藝術要有超越形式之外的意味,如所謂余味說、韻外之致說、含不盡之意如在象外、詩罷有余地等等,都屬于這方面的觀念。
上述三種觀點的共同性在于,它們都強調藝術意義的根本不在形式,而在形式之外的因素;藝術形式是受神、韻、味等決定的;成功的藝術創造應該是形式和神韻、意味等的統一。可見,這些觀點中都沒有對形式本身的否定,形式的實在性并沒有受到質疑。我們可以比較北宋崔白和八大山人的花鳥畫,即可明白其中的不同。

[宋]崔白 雙喜圖

[清]八大山人 蓮房小鳥圖
崔白的花鳥畫在歷史上很有影響,他突破五代以來黃氏父子惟重形似的畫風,所作花鳥極有神韻。他是一位合乎傳統藝術論形神兼備的畫家。其代表作《雙喜圖》,描寫深秋時的景致,園中有蕭瑟的竹樹,鳥兒從遠處飛來,一鳥將飛至,一鳥落樹上,對著樹下的野兔呼叫,野兔扭過頭去,與樹上的鳥兒相互應答,頗有趣味。
再看八大山人的《蓮房小鳥》圖軸,今藏上海博物館。畫一枝欲放未放的蓮花,無根的蓮枝從左側斜斜地伸出,荷塘、荷葉都被刪去,蓮枝作獨立無依之狀。一只從遠方飛來的小鳥,似落而未落,欲立而未穩,閃爍著欲動欲止的翅,睜著迷離恍惚的眼,一只小腳似立非立于蓮蕊之上。這幅畫借鳥落蓮花,表達人生如夢幻的思想,畫中沒有一個定在,沒有一個完整的陳述。這幅畫的意思正在“驪黃牝牡之外”,畫的是鳥,其意又不在鳥,它簡直不能以花鳥畫目之。崔白的畫重在展現物象的活潑和生意,而八大的畫則重在表達對世界的不執著,二者旨趣大異。
(二)形為影子說
徐渭在《書夏山水卷》中說:“觀夏
此畫,蒼潔曠迥,令人舍形而悅影。但兩接處墨與景俱不交,必有遺矣,惜哉!云護蛟龍,支股必間斷,亦在意會而已。”
今見徐渭留下的文獻,有很多關于“影”的內容。他有《畫竹》詩說:“萬物貴取影,寫竹更宜然。”又有題《牡丹畫》詩云:“牡丹開欲歇,燕子在高樓。墨作花王影,胭脂付莫愁。”他的意思是,他畫一枝竹,不是追求如何畫得像,而是醉心于表現一個影影綽綽的形式。他畫牡丹,要為牡丹畫影,淡去色彩,在外形上只取其梗概,似是非是。
徐渭的“舍形而悅影”說,是中國藝術論中的一個重要觀點。形是具體的,影是虛幻的,舍形而悅影,要以虛幻的表達取代具體的形式。中國藝術論認為,好的藝術形式不是現實世界的模本,而是對這一世界的超越,所以它應該是一個幻象;一個確實的存在,會引起人物質之想,而一個“影”的存在,若有若無,可以使人從具體的物質形式中逃脫。這一思想直接影響了宋元以來中國藝術家的創造,宋元以來很多藝術形式特點與此學說有關。
中國藝術重影,一般不是重視物質意義上的影子,如光影、月影、花影、鳥影,而是強調存在的若有若無的特征,強調一切存在皆非定在的思想,突出生命的不可把握的特點。在道禪哲學看來,外在的世界是虛而不實的,如同影子一樣。前面我們引南泉所說的:“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莊子也曾將人的生命比喻為與影子競走的過程。他曾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就拼命地跑,但影子也隨著他跑,最后這人累死了。莊子感嘆到,你為什么不到大樹下面,大樹下不就沒有影子了?這大樹下就是他所說的自然天全之道。莊生化蝶的故事也強調現實世界如影如夢的特點。中國藝術喜歡影,強調“舍形而悅影”,通過虛幻的形象,表達對世界、對生命的看法,也受到道禪哲學的影響。
中國美學追求鏡花水月的美,直接導源于幻有的思想。不坐實,不粘滯,飄渺無痕,如苔痕夢影,如空花自落。嚴羽說:“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中國畫家將“寒塘雁跡,太虛片云”(沈顥《畫塵》)作為繪畫的最高境界,如孤鴻滅沒,若隱還現,寒潭雁行,去留無跡。董其昌說:“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畫禪室隨筆》),也在申述此旨。
八大山人有“畫者東西影”的說法,值得重視,這是他關于繪畫的一個綱領性學說。繪畫是空間藝術,繪畫中需要表現一定的空間形態,必須呈現具體的物象。但八大山人認為,畫中所畫的“東西”——形象,應該只是“東西”的一個“影子”。從形式特征看,我們無法復制一個與外在世界完全相同的物體;我們所見外在的“東西”,其實只是一個幻相。所以八大認為,我們在繪畫中表現的形式,只能是“東西”的一個影子。更重要的是,通過繪畫中影影綽綽、似像非像的形式,能幫助人放棄對法的執著,把握實在的意義世界。“畫者東西影”,是他對石濤繪畫的評價,他說:“禪有南北宗,畫者東西影。”石濤也注意到八大山人這一思想,他在題八大山人水仙時有詩道:“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硯精良迥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分明兜率是前身。”“寫花如戲影”,看來八大與石濤曾經交流過這一思想。
這里再以陳白陽為例。白陽于1536年作墨花圖冊,其自題云:“嘉靖丙申春二月,淹留累日,獨坐靜寄庵,戲作墨花八種,燈下戲題八絕句,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此卷墨花寫意影影綽綽,似花非花,白陽明顯在追求影的妙處。“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可以說是晚年白陽繪畫的重要特點。
白陽以花鳥見著,其實他的山水也別有風味,今見其很多山水作品,多為“模糊到底”之作。他曾作《云山圖卷》,今藏北京故宮,曾經龐萊臣《虛齋名畫錄》卷四著錄,是白陽晚年杰作,顯示出他從二米山水中脫略出的一家風味。米家山水重視氣化氤氳的感覺,以此來表現宇宙間氣韻流動的節奏,而白陽卻從云山墨戲中轉出幻有的思想。米家山水重氣,白陽山水重幻。
這幅《云山圖卷》得鏡花水月之妙。畫以淡墨染出幾痕山影,以荒率之筆匆匆勾出山林屋舍等輪廓,風物悠遠,煙水迷離,極有風致。上有石天禪師所書“畫外別傳”四大字引首。這四個字真可謂對白陽繪畫的的評。他的畫超越法度,境界高逸,似流光逸影,其妙處當在畫外求之。石天禪師并有題跋云:“撇卻金針玉線,倒拈無孔笛,吹徹古輪臺,所謂無佛處稱尊,高揚師子吼。”“撇卻金針玉線”,意思是不以色貌色,以形寫形。“無孔笛”和在“無佛處”得之,意思都是強調法外求妙,所謂畫外別傳是也。
北京故宮所藏《雪渚驚鴻》長卷,并書謝惠連《雪賦》,作于1538年,是白陽晚年的作品,引首有白陽所書“雪渚驚鴻”四字,既是此畫之題,也道出了此畫的風味。這幅畫將雪渚驚鴻的不粘不滯特點表現得非常好。白陽有題識云:“戊戌夏日,苦于酷暑,展卷漫掃雪圖,因簡《文選》,得謝惠連《雪賦》并書之,持翰意想,已覺寒氣自筆端來矣。”白陽的書法有很高的水平,王世貞說:“枝山書法,白陽書品,墨中飛將軍也。”此作書與畫交相映襯,乃風華絕代之作。夏日畫雪,畫心中之雪,招高天之涼意。畫雪渚驚鴻滅沒之狀,皚皚白雪中,有山村隱約其間,寒溪歷歷,雪坡中有參差蘆葦,一片靜謐澄明,高天中有飛鴻點點,給人以雪夢生香的感覺。
清戴熙有論畫語云:“寒塘鳥影,隨意點染。一種荒寒境象,可思可思。”揣度白陽此作中要表現的境界,獨有思致在焉。形式上的不粘不滯,突出了精神上無住無念的特點,是這位崇仰佛法的畫家追求的大境界。蘇軾《卜算子·黃州》詞似可當之:“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住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此與白陽之畫同樣有不粘不滯的美。

[明]陳淳 云山圖卷
唐寅為吳門畫派中的天才畫家,晚年受佛學影響很深。李開先《中麓畫品》說:“唐寅如賈閬仙,身則詩人,猶有僧骨。”他號六如居士,取《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點,應作如是觀”之意,六如意為人生就像夢、幻、泡、影、露、電,都是形容生命短暫而不可把握。夢取非實;幻取非真;如大海一漚,忽起忽滅;如影恍惚,似有還無;如晨露歷歷,見陽光就干;如飛電過隙,一閃即無。他的畫就帶有夢幻空花的色彩。

[明]陳淳 雪渚驚鴻圖卷
他的《桐陰清夢圖》,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畫一人在青桐樹下坐而入眠,上面唐寅題有一詩:“十里桐陰覆紫苔,先生閑試醉眠來。此生已謝功名念,清夢應無到古槐。”畫南柯一夢的故事,但南柯一夢的主人是夢到槐安國,娶了漂亮的公主,當上南柯太守,醒后才知是一場大夢。唐寅說他對這種功利之夢不感興趣,他做的是桐陰下的清夢,要夢到一個清凈的世界去。
唐寅的畫中有很多表現滔滔人世皆夢幻的內容。如《葑田行犢圖》,畫一人騎在牛背上歸來。有題詩云:“牧犢歸來繞葑田,角端輕掛漢編年。無人解得悠悠意,行過松陰懶著鞭。”又有《雪山會琴圖》,畫大雪下,諸友人會聚一室,彈琴寄意。有題詩云:“雪滿空山曉會琴,聳肩驢背自長吟。乾坤千古興亡跡,公是公非總陸沉。”這兩幅畫以及題詩表達了人生如夢幻的思想,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的喜怒哀樂都隨歷史的風煙淡去,畫中的一痕清影,突出的是他的醒覺。1520年,他曾畫有《落花詩意圖》,畫面簡單至極,兩只春燕,一朵落紅,飄飄零零,形簡而意豐,那是人生的嘆息。
(三)無跡可求說
嚴羽論詩提出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觀點,本是禪語,這是一個在中國藝術論中影響深遠的觀點,就是不露痕跡,禪宗所謂不粘不滯、無住無相是也。
為什么要淡去“跡”?在道禪哲學看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世相,如苔痕夢影,當然無法形之于“跡”,一滯于“跡”,就表達不出這一特點。如南宋石溪心月《墨梅一題序》說:“頃在四明同清涼范長老游大梅,或索和華光師墨梅十題,題曰懸崖放下,曰絕后再蘇,曰平地春回,曰淡中有味,曰一枝橫出,曰五葉聯芳,曰高下隨宜,曰正偏自在,曰幻花滅盡,曰實相常圓。首尾托物顯理,偕位明功,以形容禪家流工夫。從入道應世,至于得旨歸根邊事。無準于實相常圓,著語云:黃底自黃青底青,枝頭一一見天真;如今酸咸都忘了,核子如何說向人?予愧短乏,哦晃非素習,不得已亦勉強思量。到思量不及處,果幻花滅盡耶?墨梅無下口處耶?”北宋僧人華光善畫梅,其畫梅法影響甚大,其“幻花滅盡”思想,要淡去一切痕跡,畫一物,則忘一物,因為物不是物。元初明深禪師善畫,有題瓶梅詩云:“折來斜插膽瓶中,數點半開春意融。疏影橫斜窗漏月,暗香浮動戶來風。既無根本那能實,徒有標姿總是空。莫待棄情時節至,只今便作朽枯容。”
雖有美姿,總是空空,總是幻象。
傳菩提達摩所作《無心論》說:“夫至理無言,要假言而顯理。大道無相為,接鹿而見形。”藝術也是如此,不能不托之于相。如在繪畫中,下筆就有凹凸之形,一點水墨落入紙中,打破了一片虛無,從“無”的深淵突出出來。所以,凡有形之象,不可無“跡”,但高明的藝術表現是要盡量淡去“跡”的束縛,似有若無,似淡若濃,使其跡象虛幻。像倪云林那樣,遠山變成了一痕,長河變成了一抹,所謂一痕山影淡若無,一抹清流無蹤跡;像八大山人那樣,一只鳥兒虛化為似有若無的形狀。
受這一思想影響,中國藝術產生了一些特別的形式感。這里略舉二例。
因追求無跡的妙處,中國繪畫從總體發展趨勢上說,漸漸淡去了麗的色彩。由丹青而水墨,這主要是“解得色染皆虛空”后的結果,而不僅是材料變化所帶來的。徐青藤《枯木石竹》說:“道人寫竹并枯叢,卻與禪家氣味同。大抵絕無花葉相,一團蒼老莫煙中。”青青翠竹,郁郁叢林,都沒有了蹤影,淡化于一團蒼老暮煙中。青藤這方面的詠嘆很多。他題《芭蕉墨牡丹》詩云:“知道行家學不來,爛涂蕉葉倒莓苔。馮伊遮蓋無鹽墨,免倩胭脂抹癭腮。”又題《雪牡丹》詩云:“銀海籠春冷茜濃,松煤急貌不能紅。太真月下胭脂頰,試問誰曾見影中?”
再有《畫紅梅》詩云:“即使胭脂點,猶成冷淡枝。杏花無此干,鐵樹少其姿。掛壁紛紅雪,闈春在錦池。無由飄一的,嬌殺壽陽眉。”《畫百花卷與史甥題曰漱老謔墨》云:“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謔涂花卉。藤長剌闊臂幾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蘆依樣不勝揩,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撥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區枝剪而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撥開。”《水墨牡丹》云:“膩粉輕黃不用勻,淡煙籠墨弄青春。從來國色無妝點,空染胭脂媚俗人。”在這里,牡丹失去了胭脂之色,變而為又黑又丑;紅梅的胭脂點,化而為冷淡枝;他沒有興趣去依樣畫葫蘆、涂抹百花爭艷的形貌,而重視大千世界內在的意趣。在墨色淋漓中,一切縟麗的色彩、動人的形貌都不存,因為一切色相都是乍見之影,一切色相的摹繪都只能取媚俗人。

[唐]楊凝式 韭花帖
正是在無跡思想的影響之下,書法中更多了一些禪風禪骨。如唐初智永之書,有濃厚的禪味,前人評其書,認為其妙在收束之處,不粘不滯,自有騰踔無跡之意。清何紹基評其《千字文》說:“筆筆從空中來,從空中住,雖屋漏痕,猶不足以喻之。”唐草書大家懷素亦得無跡之妙。如其中年以后所作《論書帖》,極受佛學思想影響,結體允穩,風流飄逸,真有仙人嘯樹之美。而元倪云林之書法,也有不落風塵之味,波瀾不驚,不疾不徐,從容推行,似落非落,后世畫人多仿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