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超越機心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莊子·天地》說,子貢南游楚國,返回晉國,過漢陰,見到一老翁澆菜園,抱著一個大甕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貢說:你為什么不用水車呢,水車用力少而功效大。這老翁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這里顯然有拒絕機械、技術的偏頗,但這個故事的核心主要在反對機心,按照莊子的看法,因為用機械,就是一種機事,是機事,就會有機心,有了機心,就破壞心靈的“純白”——純而不雜、光明澄澈的心靈。正像嵇康《卜疑》中所說:“機心不存,泊然純素,從容縱肆。”超越機心,是在恢復從容自由的生命狀態,這一狀態被技術主義束縛了。
機心就是巧,而純白的境界則是道之拙。在中國美學看來,機心意味著:(一)它是一種目的性的活動。機心,就是有所期待。目的性的求取制約心靈的選擇,它不是一種自由的創造境界。(二)它是一種知識的活動,人的理智、經驗等構成了機心的發動根源,從而形成對生命真性的遮蔽。(三)它是一種依循法度而進行的活動,機心就意味“定法”,法定而澄明之心不存。
大巧若拙的美學觀念強調對機心的超越:反對目的性的求取,強調偶然性的興會;反對知識的盤算,強調當下的超越,知識的參與實與審美的深入成反比;反對先行存在的秩序,強調法無定法,審美不是對先行存在的法度的實現,而是自在、自由、無所依循的創造活動。南朝張融說“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唐李北海說“似我者俗,學我者死”,石濤說“法無定,定無法”,都在破法執。為藝者,不能做隨波逐浪人。
中國美學將審美體驗定義為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會的心靈過程,即古代詩論家所說的“默會想象之表”,強調偶然性、瞬間性,強調可遇而不可求,因為可求就是目的性活動。而“遇”,則是一種偶然性的際遇。中國美學將偶然性當做彰顯人原初生命活力的重要方式。在偶然性的際遇中,沒有了遮蔽,沒有了知識的干擾。
中國美學有不少與此相關的說法。
1、“無營”。這是一種沒有心靈營算的純粹創造方式。董其昌說:“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為書者,字如算子,便不是書,謂說定法也。”事先盤算,就有刻意的成分,一刻意,就沒有了自然,沒有了拙。北宋蘇洵的風水相激的說法很著名。他說:“天下之無營而文生者,惟水與風而已。”注14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是“無營”的,因為沒有機心存在的地方,審美的超越仰賴于偶然的興會。真正的創造不是“思”而致,而是“遇”而得,藝術的超越在自然的興會——“機遇”中。石濤說,他的畫,他的妙悟,“只在臨時間定”,如果事先都想好了,自由就會遁跡。風行水上,就是讓心靈自由地“游戲”,在真實的境界中“游戲”。南宋鄧椿在評虛靜(覺心)的畫時說:“虛靜師所造者道也,放乎詩,游戲乎畫,煙云水月,出沒太虛,所謂風行水上,自成文理者也。”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注14《仲兄字文甫說》,見蘇洵《嘉集》卷十五。
唐張懷《書議》說:“云霞聚散,觸遇成形。”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后盡天下之變。”蘇軾提出“隨物賦形”的觀點,他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所取乃在自然之勢,而非人的機心所可逆料。注15
注15他在《與謝民師推官書》中說:“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蘇軾集》卷七十五)在評論孫位時說:“唐廣明中,處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書蒲永畫后》, 《蘇軾集》卷九十三)
2、不即。中國美學強調偶然性,強調“興會”,認為真正的藝術創造是不可重復、不可逆料的,中國藝術家叫做“不即”。《二十四詩品·沖淡》云:“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于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不刻意求取,一刻意即落有為,一有為就破壞了物我之間微妙的契會,破壞了沖和淡雅的意致。放棄目的、理智、欲望的追求,就放棄了對“巧”的追求。詩人是以心去“遇”——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而不是去“即”——孜孜以追求。因為一“即”就“希”,渺然而不可見;一遇即“深”,契合無間,意象融凝。

[清]金農 梅
3、無心湊泊。“湊泊”出自人機心的活動,它是有意的、有目的的,所以不自由。董其昌說,藝術的高妙之境,在“無心湊泊處”見分曉。明末畫家惲香山是倪云林畫風的繼承者,他說,“云林之妙,在無心湊泊處”,如果有心去追之,則失云林,如果從形跡上求云林,終不得云林,云林之妙,由自由心性中流出。南宋嚴羽認為唐詩的妙處在“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夢中之影、相中之色、鏡中之花,言有盡而意無窮,唐詩之妙,不是“做”出的——“做”出的,便是出自機心,而是心靈中“流”出的。
“無心”是中國藝術創造的大法。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有心為之則不得,無心為之則觸之。柳宗元詩云:“四看天地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石濤曾畫過一幅意味深長的《睡牛圖》,并題有一詩:“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牛無念,我無念,無念處大千,不睡不夢寐。我作畫如牛兒吃草,自在運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
八大山人有“天心鷗茲”的印章,出自《列子》中的一個故事。故事說從前有一個住在海邊的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邊,和鷗鳥玩樂,成百上千的鷗鳥落在他的身邊,一點也不害怕。他父親知道后,就對兒子說:“為我抓一只來,讓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邊,但鷗鳥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不再落下。因為此人這時有了機心,有了貪欲,有了目的,而鳥兒是忘機的。八大山人要做一只“天心”鷗鳥,與世界自在游戲。在中國藝術中,“忘機”成為一種境界,像唐代畫家、詩人張志和號稱“忘機鳥”,他的“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的謳歌,他的“樂在風波不用仙”的境界,就是無心。蘇軾詞云:“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這也在彰顯一種無心的境界。

[明]陳洪綬 雜花圖
4、生辣。中國美學在創造方式中的生熟問題,其妙意也在巧拙之間。生和熟是一對概念,書畫需由生到熟,又由熟到生。開始的生,因為技法不熟悉,故需要基本的技法訓練,但當藝術技法相對熟悉之時,最容易成為技法的奴隸,還應該回到生,這就是熟外之生。中國藝術厭惡熟,認為熟就會俗、甜、膩,這樣的藝術有諂媚之態。藝術太熟了就會為成法所拘,一切似乎都在人定之中,天心則無從著地。鄭板橋有詩道:“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灑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熟外求生,不做秩序的奴隸。董其昌說:“畫須熟后生。”熟外之生,破的就是機巧。生境,就是拙境。中國藝術家說,生辣處見真心,這個生辣,就是對機心的超越,對法度的超越,以法無定法之心,應會自然。
無營、不即、無心湊泊、生辣等說法,其要旨都在反對機心,反對目的性,這是大巧若拙美學觀的重要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