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
- 白彤東
- 2131字
- 2020-11-09 16:30:30
2.羅爾斯的答案
所以,我們應該可以看到,如果認為民主、人權必須建立在一套形而上學的、普遍的對人性的教義之上的話,那么民主、人權的普適性,特別是民主國家內部的穩定和民主化在世界各國的推廣就都成了問題。晚期羅爾斯從一個自由民主國家的內部穩定角度指出了這個問題。[8]在他的《政治自由主義》(下簡稱《政》)一書中,他寫道:“民主社會的政治文化以……三個事實為特點”:第一,“現代民主社會里合理的(reasonable)無所不包的(comprehensive)宗教、哲學、道德學說(doctrines)的多元不是一個馬上就要消失的歷史條件;它是民主社會公共文化的永恒特點”。[9]那么,“對一個無所不包的宗教、哲學、道德學說的持久共享只可能由壓制性的國家力量來維持”。他把這一事實稱作“關于壓制的事實”(fact of oppression)。他認為,吊詭的是,即使我們想讓人們共同分享的是諸如像康德、密爾的基于個人主義和個人自由的無所不包的自由主義,我們也只能通過壓制來實現。但是,“一個持久和安定的民主制度……必須得到它的政治上活躍的絕大多數公民的自愿和自由的支持”(Rawls 1996,36—38和78)。這些事實引出了《政》的核心問題:“政治自由主義的問題是:一個由被合理的(reasonable)宗教、哲學和道德學說深深地分開的自由和平等的公民所組成的、穩定和正義的社會如何可能?”(Rawls 1996,xxvii)。
因此,對羅爾斯來講,如果上述的民主觀念被當作無所不包的學說或全能教義的一部分,那么它們就不能作為自由民主的唯一基礎。羅爾斯的回答,簡單地講,就是將自由民主的理論當作獨立的政治概念:獨立于任何已知的形而上學的基礎,形而上學的“學說”。這一策略使得各種不同的合理的(不論是自由的還是非自由的)學說可以接受一個共同的核心,從而使得一個不必然預先排除這些學說中的基本觀念的政治自由主義成為可能。根據羅爾斯的想法,自由民主的內容不是被預先確定的,也不是由任何先天的觀念導出的,而是被每一個合理的和無所不包的學說努力達成的。它是所有這些合理學說的重疊共識,并且只要這些學說接受的概念屬于同一家族的自由民主概念,這個重疊共識甚至并不需要是絕對同一的概念。另外,這里每一個無所不包的學說的任務不必然是要從自身的概念體系中導出自由民主的概念,而只需要認可(endorse)它。每一學說認可這個自由民主概念的方式可以是不同的。
基于羅爾斯的這一思想,我們可以看到解決儒家與上述民主、人權觀念的表面沖突并不必然意味著我們為了實現民主就必然要放棄儒家,或者從儒家思想中(往往是通過刻意地解釋甚至是扭曲)全盤地導出這些觀念;而儒家可以與其他合理的無所不包的學說一起通過認可自由民主的概念來成為民主社會的一員。兩個事實讓這一工作變得容易得多。第一,認可是一個比導出低的要求。第二,儒家也許與上述的一些民主、人權觀念相沖突,但是這些觀念也許并不構成政治自由主義概念的一部分,因為后者可能比導出這些民主觀念的各種無所不包的自由民主學說“薄”得多。這是因為,用淺白的話說,晚期羅爾斯的洞見在于他認識到要讓多數人認可民主,對民主就不能只有一種(基于某種形而上學的教義的)解讀。因此,儒家用不著非要基于認定民主與人權就要接受個人主義這個假設,從而因為排斥個人主義而排斥了民主與人權。儒家可以在不背離本身的基本觀念的情況下對民主與人權有一番與當今通行解釋不同的解釋。它所需要做到的只是與其他的解釋有“家族相似”。
以上羅爾斯對民主的弱化也對民主與人權的可取性問題的回答提供了一個思路。如上所述,過度的個人主義與一人一票是西方人權與民主的可取性遭到質疑的原因。我們因此可以設想也許有一種對人權的解讀不需要預設個人主義,也許一人一票并不是西方民主的一個核心部分(而較少爭議的自由與法治才是)。
在我們用從羅爾斯后期政治哲學得來的啟示做任何事情之前,讓我首先做一個澄清。對羅爾斯來講,自由民主的基本原則是建立在平等、作為公正的正義(justice as fairness)和禮尚往來(reciprocity)的基礎上,是不能被“削薄”了的。換句話說,晚期羅爾斯是想為他早期在《正義論》(下簡稱《正》)里發展出來的觀念尋找更廣泛的基礎。他的政治自由主義想要的也不是現有的學說之間的妥協(Rawls 1996,xlvii頁和39—40頁)。例如,羅爾斯仔細區別了重疊共識與權宜之計之間的不同(Rawls 1996,xxxix—xliii頁和146—50頁)。也就是說,持有不同無所不包的學說的人應該真誠地接受多元性的事實,并根據自由民主的基本原則來對待持不同學說的人。換句話說,他們不應該把多元性當作一個政治妥協,一個迫不得已的暫時停火。雖然我認為破壞這一妥協的一些特定的政治策略應該被排除,但我將不過分注意羅爾斯的這些要求,并且將不努力保持每一個羅爾斯認為是本質的自由原則。我的版本的自由民主的共同核心可能比羅爾斯的“更薄”些。我在本書第三章里會進一步討論這些差別。在這里的另一個重要差別是:羅爾斯關心的是如何維持一個合理的多元自由民主,但是我在分享羅爾斯的關心的同時,我也試圖展示人們可以在珍視他們的非民主觀念的同時接受自由民主,而他們不喜歡某個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的事實也并不必然意味著他們不想要自由民主,并由此來幫助非自由民主制度下的民眾去接受自由民主。并且,在下面兩章里,通過對一些民主與人權思想的批判,我希望對建立和改善世界各國的民主與人權的狀態從儒家的角度提些建設性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