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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形而上學的自由主義的問題。

西方政客與中國向往民主的知識分子似乎都相信西方民主的根本觀念是個人主義(包含個人利益至上與個人自由[或自律,autonomy])和平等。這些觀念被當作人權與法治的前提。并且,如果我們進一步認為每一個人都是他自己利益的最好裁判,這些觀念在制度層面上就表現為一人一票的普選制度。一些人可能還認為市場經濟——也許可被稱作一元(一塊錢)一票的普選制度——是這些觀念在經濟層面上的表達。[1]這是為什么美國把推動全球民主等同于推動一人一票的普選制度與市場經濟,香港的普選推動者被稱作民主派,而大陸的擁護普選或支持市場經濟的人被稱作自由派。

但是,這種理解就引發了西方民主、人權、法治與不同的哲學、文化的相容性問題。比如,從表面上看來,儒家這一東亞主流政治哲學的觀念似乎與上述的民主觀念背道而馳。[2]大家一般都認為儒家將國家與共同體置于個人之上,并提倡基于不平等的精英主義(elitism)與精英統治(meritocracy)。[3]這一讓有德性的人統治的觀念看起來與一人一票、法治、(基于平等的)人權相對立,并常被認為是中國的專制制度的文化原因。而儒家常被人們看作蔑視商業和強調政府的道德作用,這也似乎與市場經濟和個人自由相沖突。因此中國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的實現似乎就預設了要消除儒家的影響,這也正是(尤其是在中國的)民主陣營所要努力做到的。而同情儒家的人,比如像牟宗三這樣的20世紀的新儒家,則努力從儒家思想中導出民主觀念。但后一種努力會面臨如下的問題。第一,一個流行的詰難是:如果從儒家思想可以導出民主的話,中國應該已經民主了兩千多年了。第二,即使這一導出是可能的,就理解民主觀念本身而言,我們也還是不清楚為什么要研究儒家,而不是研究在歷史上第一次明確提出并長期發展了民主觀念的西方哲學流派。這一導出至多只擁有推動中國或其他受儒家影響的國家和地區之民主化這一實踐功能。第三,民主陣營與儒家陣營的一個共同信念是上述民主觀念與制度是西方民主的本質,因此除非它們可以從一個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中導出,否則這個國家就無法民主化。

但是,這個共同信念本身也許就有很大問題的。首先,諸如自由、平等、個人主義等觀念本身具有絕對的、“先驗的”(a priori)正當性與合法性嗎?一種常常用于證明這些觀念之正當性的方法是訴諸人的本性,也就是說聲稱人天生只能是自利的或者平等的。“只能”這個限定是很關鍵的。這是因為一些“非自由的”(non-liberal)學說并不像常被有些人所錯誤指責的那樣否認人的自利性,它們否認的常常只是人“只能”是自利的這一信條。用于證明人天生如此的信仰往往是關于自然狀態、某一原始部族或者史前人類生活的模糊的、虛構的和非歷史的說法,或者一個貌似生物的、心理的或者行為科學的,而實際上在科學上十分可疑的關于人性的描述。科學地和歷史地講,我們并不清楚也從未證明過人僅僅是自利的或者平等的。

更重要的是,即使人天生僅僅自利或平等的,我們是否應該如此呢?在通常的一些論證自由民主的正當性的論辯之中,一個常見的錯誤是從我們是怎樣的來論證我們應該怎樣,并進而為此欣喜、歡呼。人類生而蒙昧,但我們通常并不認為我們應該保持這種蒙昧。只有在我們不能超越我們所生而是之的時候,各種各樣對人性(我們是什么)的論述才可能有一個決定性的功能。例如,一個建立在人應該不吃飯之假定基礎上的政治哲學是毫無意義的,因為至少直到現在不吃飯對人類來講還是不可能的事。但人是明顯可以利他的或公利的、不平等的或反個人主義的。(當然,如果我們想要把人引導進特定的規范或特定的“應該”的話,知道人的自然趨向還是很重要的。[4])所以,現在問題變成是否人應該是自私、平等或者個人主義的。有關于此的正反兩方面的論述已經有太多,而筆者這里僅想指出一點,即辯護這些有關“應該”的論斷要比辯護那些有關“是”的論斷還要困難和有爭議得多。

展示了這些觀念本身的問題后,我下面將討論一下這些觀念和自由民主之間的關系。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這些觀念是否是自由民主的充分條件,即是否接受這些觀念必然導致接受自由民主。這里,答案是否定的。為了論辯的目的,假定人是且應該是自私的。但由此我們并不清楚為什么,如果可能的話,一個人不想建立對他人的暴政。人們可以爭辯說因為我們(在全民的相互戰爭中)有相對平等的能力,因此一個人或者少數幾個人統治大多數人是不可能的。但從柏拉圖的《理想國》里的色拉蘇馬庫斯(Thrasymachus)與哥勞孔(Glaucon)到尼采都指出了這種想法不適用于作為少數的真正強人,并且歷史上暴政和寡頭政治也并不罕見,因此這個假定是頗有問題的。或許這些政權不是穩定的,但是為什么我們必須有一個穩定的政權呢?暴君總能以傳說中的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名言自慰:“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為了論辯的目的,讓我們先把這些“吹毛求疵”放到一邊而接受人是自利和相對平等的、沒有一個或一小撮人能夠憑其能力建立暴政這個假定。但是,個人利益加上某種意義上的平等還是不能必然地導致自由民主。人們僅僅需要想一想教科書版本的霍布斯的《利維坦》來承認這一點。根據這個對霍布斯的通俗理解,根據自利、能力相對平等的民眾的約定,任何政權都可被接受。例如,如果多數投票要一個君主政體,君主政體便會被正當地接受。[5]那去除自利的平等的觀念又如何呢?這里,我們只需想想一個事實:一些非自由的、專制主義也把平等視為它的基本原理和最后目的,并貶抑人的自利性。至于個人主義,即個體的權利應該被首先和在最高程度上被尊重,當個體之間有深刻的沖突時,個人主義和自由民主之間的關系就會變得很復雜,而沖突的解決就有可能導致非自由民主。當然,我這里論證的不是這些觀念必然導致非自由民主,而是接受這些觀念并不必然導致自由民主。這些觀念之間的或與其他觀念的某些結合完全可以導致非自由民主。換句話說,接受這些觀念并不是導致自由民主的充分條件。

但是,接受這些觀念是不是相信自由民主的必要條件呢?也就是說,是不是如果不接受這些觀念,我們就不會接受自由民主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當今自由民主取得的幾乎普遍的合法性和至上性可以幫助展示這些觀念的終極重要性。但是,我們已經看到,這些觀念的普遍性是成疑的。比如,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相信“不自由毋寧死”的。“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那么我們對那些不認為“不自由毋寧死”并且不能被我們說服的人怎么辦?難道我們對他們說:“既然你不要自由,不如我們把你宰了?”對自己奉行“不自由毋寧死”是理想,對他人奉行“不自由毋寧死”是暴政。一般來講,人們常有的偏見是認為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腦子有毛病。但是,如果我們想想歷史上有這么多的哲學流派這個事實背后的意義的話,我們就應該讓我們意識到這個偏見之錯誤。這些流派的佼佼者不能說是對現實缺乏觀察,沒想清楚,或因過于褊狹、不理解不同觀點才另立門戶(比如,亞里士多德之于柏拉圖、海德格爾之于胡塞爾、韓非子之于荀子,等等)。這些門戶之間對何為人之自然或人之應為的假定差之千里,其差異經過世代交流也沒被消除。并且,即使兩個聰明人分享一樣的先天信條,他們仍可能導出截然不同的體系。程朱與陸王都認為人性本善,但其學說卻有明顯的不同。關于這一點,物理學家玻爾引過一段很漂亮的關于兩種真理的老話:“一種是那些如此簡單和清楚的說法以至于我們無法辯護與其相反的斷言。另一種,所謂‘深刻的真理’,是這樣一些說法,它們的反面也包含著深刻的真理。”(Bohr 1958, 66)所以,我們應該認識到,即使是受了良好教育、通情達理、信息充足的人總還是有深刻的不同,而這種不同不是通過理性說服能消解的。他們不能接受一套形而上學意義上的道德觀念。特別是,不接受自由、平等、個人主義觀念的人恐怕永遠不會是微不足道的少數。如果接受這些自由觀念是接受自由民主的必要條件的話,這些不接受自由觀念的人總會對自由民主本身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深懷敵意;而支持自由民主的人也會對這些人懷有戒備,并把他們看作自由民主的敵人。如果說服無法改變他們,那么,對待這些“敵人”,我們還有什么辦法呢?其一是洗腦式的宣傳。但這個辦法已經與上述的這些自由觀念想沖突,并且它恐怕不會有決定性的成效。那么為了建立和維持自由民主,對這些在其他方面通常被看做有理智的和守法的但不接受這些自由觀念的、并且不是微不足道的少數的人,我們就不得不使用更為明顯的違背自由民主原則的其他壓迫手段。不然的話,他們會在可能的情況下反對建立自由民主或推翻它。因為不喜歡自由觀念的人不是極少數,所以這種情況并非不可能。也就是說,不使用一些非自由民主的手段,自由民主就不能被建立和被穩定地保持。對在自由民主制度下希望保持它的人,以及在非自由民主政權下想要建立自由民主的人來講,這一結論似乎是很黑暗的。

上述對民主人權理解的另一個問題是西方民主是不是可取(desirable)的問題。我們已經看到,即使是有理想、有腦子、有知識的人也不可能都接受一套個人主義的觀念。西方古典哲學家如亞里士多德、中國的儒家、西方近代哲學家如黑格爾等及當代的社群主義者(communitarians)都對所謂人是獨立的、理性的動物的個人主義主張提出過深刻的挑戰。這就意味著,如果接受人權預設了接受個人主義的話,那么人權就不可能成為普適原則。并且,現代社會里的很多弊病都與這種個人主義有牽連,這使得人們不得不懷疑人權的可取性,從而加深了我們對人權的疑問。從政治制度的角度上來看,雖然民主陣營鼓吹民主制度可以消除腐敗,促進經濟持續發展,選出代表民意的領袖,但是對現實的客觀考察會使我們意識到一些民主國家,尤其是發展中國家中的民主國家腐敗之橫行不遜于這些國家民主化之前的或一些非民主國家的情形,其經濟政策也受制于民選領袖要照顧其支持者或選民(constituents)的眼前利益的需要。而民選領袖由于多數選民的素質低下而經常是差強人意,或是善于玩弄民意的民粹分子。[6]對這一現實的觀察和對大眾素質的判斷正是一些中國知識精英懷疑民主在當今中國可行性與可取性的原因。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上述的民主國家的問題歸根結底來源于一人一票的普選制及其隱含的文化觀念。但是即使這些對民主有抵制情緒的一些人也大概不會反對自由與法治。畢竟知識分子與聰明的官僚應該知道理性的討論(故而某種程度上的[7]言論自由)對正確決策的重要,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愿意今天作了一件事就官運亨通,而明天因為同一件事就莫名其妙地下了大獄。所以對西方民主的抵觸更多是針對一人一票的普選制,而不是針對其自由法治。但是如果一人一票的普選制是西方民主不可或缺的成分,那么這些懷疑分子因拒絕一人一票而拒絕西方民主從而連帶著把自由法治也拒絕掉了。所以,西方民主的可取性的問題就歸結為一人一票是不是民主的本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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