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
- 白彤東
- 2442字
- 2020-11-09 16:30:28
3.如何閱讀經典
所以,依我看來,《論語》不但是經典,還是哲學經典。下面,我想更細致地談談我對如何閱讀《論語》及其他哲學經典的看法。[14]我的看法是,對待《論語》和很多中西方歷史遺留下來的哲學經典,我們都應該采用整體性原則。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把這樣的一部哲學經典盡可能地看成一個整體,這個整體表達了一套內在一致的系統化思想。但是,尤其是在對待古代經典上,自古至今,特別是在近現代西方學者和在西方“科學主義”影響下的中國學者中(比如20世紀初的“疑古派”及其如“小學”學者李零這樣的當代傳人),這種整體性看法都受到了懷疑。比如,柏拉圖的一些對話內部各部分以及柏拉圖的不同對話被有些人看做是柏拉圖不同時期所撰,并不表達一個內在一致的思想。又比如,《莊子》的外、雜篇被認為不是莊子所作。對《論語》的整體性的懷疑的一個晚近極端表現則是西方學者E.Bruce Brooks與A.Taeko Brooks所撰的The Original Analects (Brooks and Brooks, 2001)。
一般地講,這些懷疑常常基于以下幾個原因。第一,尤其是在先秦經典上,這些懷疑的一個論據就是經典的各章中用語在語法上或文體的不同。這些不同的語法或文體又是產生于不同年代的,是不可能被通常認為的歷史上的那個作者所掌握的。但是,這些語法和文體真的產生于經典的公認作者之后嗎?即使它們產生于這個作者之后,這些語法和文體在這部經典里的運用有多普遍?若不普遍的話,我們為什么不應該保守地認為只是出現這些不一致的地方是有問題的,而不懷疑這部經典大體上的真實性?甚至,我們為什么不能推測這些異常的地方也許是后來抄錄者引入的。雖然這些抄錄者用了后來的語法和文體,但他們也許沒有改經典的內容,或我們可以合理地去除他們做的變動。當我們想想很多古代經典并不是從原作者那里順順當當地傳下來的,而是幾經周折,我們就應該意識到上面的這個推測并不是徹底的無稽之談。[15]
第二,對整體性原則懷疑的另一個原因是某部經典內部或某個作者所著的不同經典之間存在著“邏輯矛盾”。我認為,如果我們對經典采取了一個整體性的態度,那么我們不但要重視這些矛盾,還要通過對經典的分析主動地尋找這些矛盾。但是,找到這些矛盾后,我們接著要做的不是匆匆地下斷言說這個經典的作者不誠懇,或沒想清楚以致前后矛盾,或其思想是分期的,而其不同時期的思想是不一致的。相反,我們要采取一種謹慎態度。這個態度是基于一個尊重性原則。也就是說,從古希臘和先秦以降的兩千多年里,人類的哲學經典與睿智深刻的哲學家并不多。如果我們能在這樣的哲學家所撰的經典里輕易地挑出含混不清的地方,那么我們應該做的合理猜測不是這些偉大的思想家沒想清楚,而是我們沒想清楚,沒能理解他們的深刻言論。基于這種尊重,我們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應訴諸思想分期這個廉價的手段來解釋這些經典表面上的思想分歧,更不應輕浮地說這些先賢沒想清楚。我們應該努力地尋找對這些表面分歧或含混是否隱藏了更深刻的一致性。如上一節提到,我們可以通過就對話體作為一種哲學的寫作方式的理解、通過對經典中一些看似不同的論點的情境的掌握來解釋經典中表面的不同。一般地講,經典中讓我們感到跳躍,有點跟不上的地方,也許恰恰是因為它們是經典,是睿智深刻的哲學家寫的。如尼采所說,“在山群中最短的路是從峰頂到峰頂:但是為了走這條路人必須腿長。格言應該是這些峰頂——而這些(格言)所訴諸的人應該是高遠的”(轉譯自Nietzsche 1954,40;《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第一部分第七節,“論讀和寫”)。這也許是《論語》等中國古代經典用格言體的一個原因。對于這樣的經典,對于它們里邊表面上的困難、含混、矛盾的地方,我們不應該掉以輕心、忽視乃至蔑視,而是要意識到也許恰恰是這些地方才是更有意思的地方。我們應該給予它們更多的重視,應用中國傳統哲學里講的體悟與注疏、應用一個哲學的解釋學(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同時應用嚴格的分析和活潑的想象來發掘其涵義。
第三,有些人指出某部經典實際上是不同人所撰寫。但是,這一判斷的根據是什么呢?是僅僅基于對文本本身的分析所作出的猜測嗎?我們上面已經挑戰了由語言學或邏輯分析所作的猜測。并且,即使一部經典由多人所著,我們是否由此就可斷言其作者們就沒有成功地將這個經典系統化、完善化呢?
一般地講,在科學主義的影響下,一些人對基于歷史、語言學的證據、對論證的邏輯分析采取了一種并不科學的教條態度。但是,有點科學常識的人就知道,實驗證據與邏輯即使在科學中也遠沒有外行人(這些外行人包括科學主義者)想象地那么具有決定性。在對這些經典的理解上,證據在語言學與思想史中的決定性就更是可疑,而邏輯也不是唯一的和至高無上的哲學方法。當然,我這里不是說我們應拒不承認任何語言學和思想史上的證據,而只是說我們應該對這些證據和懷疑抱著科學的懷疑態度。我這里也不是說不用邏輯的和分析的方法。恰恰相反,我認為這個方法很重要。我只是想說邏輯的和分析的方法有其局限。并且,即使我們通過我們自己的分析與想象還無法解釋經典中有問題的地方時,我們應該誠懇地講我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段經典。所以,我這里只是在強調我們應該對經典采取尊重的態度,而對我們自己的判斷多存些疑問、多用些小心。我并不是說我們要絕對地排除這些經典作者思想有了變化、[16]他們對某個問題沒想清楚或某個經典在原初時不是一個整體這些可能性。但是,即使有真正確鑿的證據與分析證明某個經典在原初是不是一個整體,如果這個經典在歷史上曾被當作一個整體,并有大哲學家成功地給出過整體的解釋,我們對這個經典應用整體性原則還是有意義的。比如,即使我們可以確定《老子》非一人所作,其作者們之目的也有不同,但是,基于歷史上它長期被當作一個整體,而諸如王弼這樣的注者也基于這個看法應用整體性原則對其給出過系統的哲學注解,我們今天對《老子》實行整體性原則還是有意義的。并且,更一般地講,如果一本書只能被肢解成黑白分明的或互相之間缺乏聯系甚至相矛盾的教條的話,那么它就不配叫做哲學經典。所以,整體性原則是讀哲學經典的自然方法,是一個采取尊重性原則的人,或一個有哲學視角的人所自然采取的讀經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