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學十論及外五篇
- 湯一介
- 7582字
- 2019-12-06 19:27:07
二、論“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作為一哲學命題,雖然是王陽明明確提出來的。但自孔子以來,儒家各代都對“知”、“行”問題有過討論。為什么儒家重視“知”、“行”關系?這是由于儒家的精神是入世的,要“明明德”于天下。要“明明德”于天下,就不僅是個理念的問題,必須實踐,必須身體力行,必須見于事功。所以孔子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孔子周游列國,是要“治國平天下”的。我認為,這就是儒家重視“知”、“行”關系問題的道理。
《尚書·說命》中說:“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左傳·昭公十年》中說:“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都說到“知”、“行”難易問題,把“行”看得比“知”更困難。這說明,中華民族在上古就是一個重視踐行的民族。儒家就是繼承了這個傳統。在《論語》中沒有直接說到“知”、“行”關系問題,但有幾處說到“言”與“行”的關系問題,如:“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為政》)意思是說:作為一個君子應對你要說的,先實行了,再說出來。“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里仁》)君子言語要謹慎木訥,而行動要快捷。(《學而》中說:“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君子恥其言過其行。”(《憲問》)這幾句話雖非直接討論“知”和“行”的關系,但都是說孔子把“言行一致”視為道德上劃分君子與小人的一個標準,從道德修養上看,君子應當言行一致。可見孔子更看重“行”,在這點上和“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的思想是一致的,也可以說孔子教導人們應該首先作踐行者。當然孔子本人不僅是一位道德上的踐行者,而且是一位要使“天下有道”的圣人。所以孔子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假若有人用我,我將使周文王、周武王之道在東方復興。孟子和孔子一樣,也沒直接說到“知”、“行”關系問題,而只是肯定“言,將行其言者”,而反對“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說大話者。如果我們從孟子的“性善論”看,他講“良知”、“良能”,雖以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為人先天所固有的,但如何成為道德的仁、義、禮、智,則必須把四端“擴而充之”,這是要在道德實踐中才能達到,所以孟子說:“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能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人之善性,必須在實踐中發揮出來才有意義。所以孟子特別強調要“行仁政”。孟子和孔子一樣到各諸侯國想說動國君實行他的理想。有一次到齊國,齊滕文公問孟子如何治理國家,孟子說:“《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意思是說,如果滕文公能像周文王那樣,使國家充滿新氣象,努力實行仁政,那你的國家也會氣象一新。據此,我們可以看到孟子主張“知”必見之于“行”。就先秦儒家來看,荀子可以說是真正討論到“知”、“行”關系的第一人。他在《儒效篇》中說:“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于行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為圣人。圣人也者,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不失毫厘,無它道焉,已乎行之矣。故聞之而不見,雖博必謬;見之而不知之,雖識必妄;知之而不行,雖敦必困。不聞不見雖當非仁,其道百舉而為陷也。”這段話可以說是荀子關于“認識論”的論述,可注意有三:(1)荀子描述了“認識”的深化過程;聽聞到的東西不如親自看見,“百聞不如一見”,聞、見還只是感性的;只有“知”才能對認識的對象有更深入的了解;而“知”必須“行”,才能說是一個完整的認識過程。《性惡篇》中說:“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人們所掌握的認知重要的是在于合乎實際,能得到實踐的檢驗。(2)把學得的學問知識用于實踐,才能使認識真正明確起來(“行之,明也”)。能使認識(所提倡的學問)在實踐中明確起來的是“圣人”。“圣人”的責任就是要以“仁義”為根據,判別是非,言行一致,做到完全沒有差錯;沒有任何其他辦法,只有學問知識落實到身體力行上才算完成。這里可以看出,荀子認為從“知”、“行”關系看,“行”是目的。因為實踐了,才可以知道是否是真的“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3)荀子還對“聞之而不見”、“見之而不知”、“知之而不行”的弊病作了說明。“知之而不行”的弊病是,雖然知道得很多,但不能見之于行動,必定會困惑糊涂。由以上三點看,荀子在“知”、“行”關系上也是更重“行”的。(《郭店楚簡·成之聞之》中有:“農夫務食不強,耕糧弗足矣。士成言不行,名弗得矣。”農夫所務在生產糧食,如果不勉力而耕,糧食的收成就不會很富足。士人只是說而不行,那么也就不能有什么好名聲。這都說明先秦儒家大都以“知”必見之于“行”。
漢朝儒家學者對“知”、“行”關系問題的討論較少,揚雄有段話似可注意:“學,行之,上也;言之,次也;教人,又其次也。咸無焉,為眾人。”(《漢言·學行》)這里也只是說“實踐”比著述、教授更重要。我們是否可說,先秦至漢眾多儒家對“知”、“行”關系問題其實都和上引《尚書》和《左傳》的意思大體相同,即認為“行”比“知”更重要。據此,我們可知先秦至漢,儒家關于“知”、“行”問題基本上是從道德修養的提高或事功的踐行方面考慮的,除荀子外,很少涉及“知”、“行”的認識理論問題。但到宋朝以后,宋明儒家學者則較為深入地討論了理論問題。
張載認為,知識有兩種,一是“見聞之知”,即感性認識;一是“德性所知”,以理性為基礎的超經驗的認知,這種認識不依靠于感覺經驗,主要依靠道德修養。程頤在繼承張載把“知”、“行”分為“見聞之知”和“德性所知”的基礎上討論了“知”、“行”問題。他說:“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也,今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見聞。”(《二程遺書》卷二十五)“見聞之知”是通過耳目等感官而對外界事物的認識,大體相當于感性認識;而“德性之知”則是人內在所具有的不依靠感官而有的“知”,這或者可以說是一種理性認識,而這種理性認識是帶有先驗性的。由于人有“德性之知”,這種“知”是關乎倫理道德的認識和事物根本原理(理)的認識。因此,程頤對“知”特別重視,提出了“知先行后”的學說。他認為“知”是“行”的前提,先有“知”,然后才會照著“知”去“行”。他說:“須以知為本,知之深則行必至,無有知之而不能行者。知而不能行,只是知得淺。饑而不食鳥喙,人不蹈水火,只是知。人為不善,只為不知。”(《二程遺書》卷十五)他認為,“知”是根本,深刻的認知是一定能行的,沒有“知”而不能“行”的,人不吃有毒的東西,因知它有毒;人不向水火走,因為水火會讓人喪生。人做壞事,就是因為他不知分別善惡。所以“知之不能行,只是未真知”。由于程頤強調“知”對“行”的作用,他認為:“非唯行難,知亦難也。《書》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此故是也,然知之亦自艱。”(《二程遺書》卷十八)這就是說,不僅“行”很難,“知”同樣很難,所以黃宗羲說:“伊川先生已有知行合一之言。”(《宗元學案》卷七十五)我們可以說,程頤是重“知”的“知行合一”說。
朱熹繼承程頤“知先行后”之說,《朱子語類》卷九:“問致知、涵養先后。曰:須先致知而后涵養。”“致知”是“知”, “涵養”是“行”。但他特別提出“知行常相須”的知行并進說。“知與行,工夫須著并到。知之愈明,則行之愈篤;行之愈篤,則知之益明。二者皆不可偏廢。”(《朱子語類》卷十四)“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論先后,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朱子語類》卷九)“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偏過一邊,則一邊受病。如程子云:‘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分明自作兩腳說,但只要分先后輕重。論先后,當以致知為先;論輕重,當以力行為重。”(卷九)朱熹認為,“知”、“行”雖有先后、輕重之分,但都不可偏廢,他說:“涵養、窮索,二者不可廢一,如車之兩輪,如鳥之兩翼。”(卷九)故有謂程朱是“重知的知行合一說”。在討論“論知之與行”的關系問題上,朱熹還認為:“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則知尚淺。既親歷其域,則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卷九)“知”雖是“行”的基礎與前提,但在“行”(實踐)的過程中會加深“知”,人們會對道理更加明白起來。朱熹所以重“行”,則是因其把“知”與“行”的問題視為道德修養問題,所以他說:“善在那里,自家卻云行他,行之久則與自家為一,為一則得之在我。未能行,善自善,我自我。”(《朱子語類》卷十三)“善在那里”是“知”的問題,“自家卻去行他”是“行”的問題,是一個道德修養問題,是一個必之于事功的問題。如何成圣成賢,必得“知行合一”,才可以成就至善之美德。在中國儒家學說中常言“體道”(或體認“天理”),此或有二義:一為“以道為體”,即圣人和“道”認同,而“同于道”;另一則是說圣人實踐“道體”,即依“天道”身體力行之,它不僅是“知”的問題,而且更是“行”的問題,這或是朱熹之所以重視“行”之故。蓋儒家自古皆以通過自身的道德修養而實現其“治國平天下”之理想。
“知行合一”作為一明確的命題是由王陽明提出的,這在《傳習錄》中多處有載:
行之明覺精察處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覺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不行。原來只是一個工夫。凡古人說知行,皆是就一個工夫上補偏救弊說,不似今人截然分兩件事做。如今說知行合一,雖亦是就今時補偏救弊說,然知行體段亦本來如此。
王陽明認為,能夠做到明覺精察(即是說“有自覺”)的“行”就是“知”,這樣的“行”才不是盲目的“行”;能夠做到“真切篤實”(即是說“真實無妄”)的“知”,就是“行”,這樣的“知”才不是虛妄的“知”。所以,“行”必須和“知”一起來說,“知”必須和“行”一起來說,無所謂“先后”。因此他的“知行合一”學說是為了糾正程朱的“知先行后”說的。關于“知行合一”,王陽明解釋了他為什么要提出“知行合一”,他說:“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行,卻不去禁也。”“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個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傳習錄》)王陽明說,他之所以立“知行合一”學說是為了反對把“知”和“行”分割為二。為什么不能把“知”和“行”分割為二,他有個前提就是要存善、去不善。對于一個人的道德修養來說,不僅見之于日用倫常中的“不善”要克倒,而且潛藏于胸中的不善念頭也要克倒,而且“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如果我們說,知善知惡是“知”,似乎在胸中而未實現在日用倫常中的善或不善的念頭也應屬于“知”或“不知”(知善惡或不知善惡)。但王陽明卻認為善的或惡的念頭就是“行”了。這看來似乎說不通,但從儒家的道德修養上說則有其合理性。在《論語》中有條記載:“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學而》)省者,反省此或可有兩解:一所行之事是否合乎道義,應該時時反省;二自己心中的念頭是否合乎道義,應時時反省。就前者說,是“行”;就后者說則尚未見之于外的行,而似王陽明之“一念”之發動。《朱子語類》卷十二《持守》謂:“圣賢千言萬語,只要人不失其本心。”“未有心不定而能進學者。人心萬事之主,走東走西,如何了得。”“學者為學,未問真知與力行,且要收拾此心,合有個頓放處。若收斂都在義理上安頓,無許多胡思亂想,則久久于物欲上輕,于義理上重。”此即孟子的“求其放心”。禪宗有“不是風動,不是幡動”, “仁者心動”之說,“心動”即“一念發動”,則有善有惡,“有惡”就必須克倒。人心為萬事之主,“心”不可走東走西,不可胡思亂想;心走東走西、胡思亂想就必須克倒它。照王陽明看,心的走東走西、胡思亂想,就是“一念發動”,這便是“行”,應該克倒。就這點說,把“一念發動處”看成是“行”,對人之道德修養應該說是極有意義,此或是“自律”之極致。
《大學》、《中庸》皆言“慎獨”,陽明之“一念發動處便是行”和“慎獨”應有密切之關系,《哲學大辭典》“慎獨”條說:
中國儒家道德修養用語。指在無人察覺的閑居獨處時,尤須謹重地對待自己的行為,自覺遵守道德要求。《禮記·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是故君子慎其獨也。”東漢鄭玄注:“慎獨者,慎其閑居之為。”《大學》說:“戒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以為慎獨要“誠其意”而“毋自欺也”,從道德心理對“慎獨”作了闡發。南宋朱熹則以理學的觀點進行發揮。認為對待人所不知而已所獨知的細微之事,君子之心應“常存敬畏”,不敢疏忽,此“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 “所以遇人欲于將明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中庸章句》),將“慎獨”作為“存天理”的重要方法。……“千古相傳只慎獨二字要訣,先生(指王守仁)言致良知,正指此。”(《劉子全書》卷十三《陽明傳習錄》)……
按:此條謂“慎獨”是“須謹重地對待自己的行為”,但“慎獨”是否僅僅關乎“行”?我認為,也關乎“知”,因念頭之不善亦應克倒。《大學》:“所謂誠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朱熹注說:“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辭。自欺云者,知為善以云惡,而心之所發,有未實也。慊,快也,足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皆務決去而求之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徇外而為人也。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大學章句》)朱熹這段對“慎獨”的注可注意者有二:第一,“慎獨”是要求其“思想”和“行為”在別人不察知而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的情況下,也要“知為善以去其惡”, “而禁止其自欺”。這就是說對善、惡的取舍應有一“自覺”,應自覺地“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王陽明說:“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圣人。”《傳習錄》),這樣就可以徹底防止作出不符合道德規范的事。第二,朱熹認為,君子之心應常存敬畏,不敢疏忽,“所以遇人欲于將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中庸章句》)。這就是他所說的“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要防止于萌芽狀態的“動機”。我想,這也許正是王陽明據此可以發揮成“一念發動處便是行”的原因,也就是說,王陽明的這一命題應和“慎獨”有著密切的關系。就這方面看,王陽明在“知行合一”問題上是特別重視其道德上的意義。王陽明說:“《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另立個心去惡。”(《傳習錄》)于是他提出“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的論斷,這就是說,他提倡“知行合一”的目的是要從思想上防止對道德規范的違背。
那么也許我們要問,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除了道德上的意義之外,是否也有“認識”上的意義呢?應當說道德上的“知”、“行”問題是和“認識”上的“知”、“行”問題分不開的。王陽明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以為知。”(《傳習錄》)意謂,“真知”應是見之于“行”之“知”,不身體力行是不能被認為是“真知”,所以王陽明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不可離”(《答顧東橋書》)。據此他論證說:“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后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答顧東橋書》)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是把“知”和“行”看成是統一的,“知”必見之于“行”,離開了“行”的“知”不是“真知”,即實是“不知”; “行”必是自覺的“知”,這樣的“行”才不是妄行,而是真切篤實的行。所以王陽明反對知先行后論,他強調“知”和“行”不能分離。他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是自在行;只說一個行,已有知在。”(《傳習錄》)知是行的主導,行是知的體現;知是行的開端,行是知的完成。知中有行,行中有知,兩者不能分離,它是一個統一的過程。王陽明的這個“知行合一”學說,作為一種道德學說應該說是十分有價值的,它體現著中國傳統美德,即所知必須見之于行,才是做人的道理。
但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是否也存在一些問題呢?這點賀麟先生在他的《知行合一新論》中有所討論。賀先生說:“王陽明之提出知行合一說,目的在為道德修養,或致良知的功夫,建立理論基礎。”他又說:“不批評地研究知行問題,而直談道德,所得必為武斷的倫理學(Dogmatic ethics)。因為道德學研究行為的準則,善的觀念,若不研究與行相關的知識,與善相關的真,當然會陷于無本的獨斷。”為此,在《新論》中賀麟先生企圖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建立一知識的基礎。《新論》首先利用西方哲學對概念分析的方法對“知”和“行”進行知識性的分析,他說:“‘知’是意識活動,‘行’是生理活動,所謂‘知行合一’就是兩種活動同時產生或同時發動。”賀先生把這種“知行合一”稱之為“自然的知行合一論”。這個“知”與“行”同時產生或同時發動雖是源自西方哲學家斯賓諾莎,但賀先生進一步解釋說:“知行合一乃指與行為同一生理心理活動的兩面而言。知與行既是活動的兩面,當然兩者是合一的。”這可以說是利用近代心理學和生理學的知識而得出的結論。所以賀先生認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是一種“價值的知行合一觀”,它自有其德行和涵養心性方面的價值,但是這種“價值的知行合一觀”應該有知識論的基礎,而他的“自然的知行合一論”可以包含王陽明的“價值的知行合一觀”,且為其提供了合理的知識基礎。
關于“知”、“行”關系問題在儒家的學說中是一重要的問題,在儒家所重視的經典《尚書》中就討論了這個問題,而且總的傾向是認為“知”必須“行”,所以儒家沒有把這個問題只是看成一個“知識”的問題,而認為它從根本上說是一個道德上的身體力行的問題,是一個基于心性修養的道德實踐問題。雖然,不同的儒家思想家在論證“知行”關系時或許有所偏重,但總體上說都認為“知”和“行”是一統一的過程,兩者不能截然分開。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就其價值來說應為儒家的“道德修養”建立了較為完整的理論基礎。當然,就“知”、“行”作為“知識”(認識論)的問題來探討,從中國傳統哲學(特別是儒家哲學)來說仍然有許多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以使儒家的道德學說能有一更加完滿的“認識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