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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開明專制主義的政治期望中

1.“哲人王統治下人民的真正幸福”

利瑪竇、金尼閣等人介紹了“孔教理想國”的制度,白晉、萊布尼茨又為這個制度塑造了哲人王的楷模。如果按照發現烏托邦的模式,下一個階段將是闡發“孔教理想國”的意義原則。我們曾經分析過烏托邦發現與敘事的基本模式,首先是發現這塊地方,然后是介紹烏托邦的外觀、風土、制度、習俗,最后是解釋習俗制度背后的意義原則,或哲學、信仰,在某種理想意義上介紹烏托邦,并將這個異域烏托邦與故國故土聯系起來,對照批判。西方文化發現“孔教理想國”的過程,也經歷了這三個階段:伊比利亞擴張時代的先驅們首先在歷盡千難萬險的航行中偶然“發現”中國,然后游歷開始,從海岸到內地,從邊疆到京都;傳教士們了解并介紹了中國的器物制度,風土人情,不知不覺地塑造了“孔教理想國”的形象;最后到哲學家,他們開始在“理想國”傳統與現代政治哲學中解釋孔夫子的學說,那是“孔教理想國”在西方現代文化中最后的意義歸宿。

從利瑪竇到萊布尼茨,“孔教理想國”的形象在歐洲現代政治期望中,已經有了一個世紀的歷史。啟蒙運動開始的時候,哲學家們開始從傳教士手中接過“孔教理想國”的形象,在西方社會與政治變革的思潮背景下解釋并利用它。1721年,《利瑪竇中國札記》在德國出版一個世紀以后,在德國哈雷大學一次2000余人的集會上,數學與自然哲學教授克里斯蒂安·沃爾夫做了“關于中國人道德哲學的演講”。這次演講在德國以至于歐洲20多年間引起的戲劇性紛爭,當時誰也沒有預想到。在這次用莊重的拉丁語所做的演講中,沃爾夫首先高度地贊揚了中國的哲人政治,并將這種處世治國的傳統追溯到伏羲。伏羲“大興科學、創建國家”,孔子是這一光輝傳統的復興者,他的道德哲學成為君王治世的法則。

中國悠久的歷史與輝煌的文明,都取決于一種有關處世治國的深奧的哲學,那是一門真正的、關于幸福的科學,它植根于人類理性中的自然性。多么可敬的自然性,像優秀的中國文化那樣,人類社會的政治制度與道德風尚,都應該建立在理性中的自然性上。孔子的道德哲學與基督教神學并不矛盾,因為不管是根據自然還是根據神啟,都可以發展出高尚的道德,“哲學的真正基礎就是與人類理性的自然性相一致的東西,違背人類理性的自然性的東西不能被看作是真正的基礎”。〔德〕夏瑞春編:《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陳愛政等譯,第32頁。沃爾夫希望在一種可敬的異教哲學與傳統基督教神學之間找到共同的基礎與互補的可能。他也不敢過多地冒犯那些基督教正統派,盡管他早已心懷不滿。

就在演講前不久,沃爾夫還說他希望總有一天他會為中國的道德與政治思想建立一個科學的體系,因為中國哲學太重要了,與他的學說不謀而合。讓它任意埋沒在東方式的混亂中是人類智慧的浪費。“關于中國人道德哲學的演講”似乎了結了他的一樁心愿。這部演講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紹儒家處世治國的思想;第二部分比較基督教神學與中國哲學,并試圖為二者建立一個共同的自然理性的基礎;第三部分說明孔子的道德哲學與他自己的學說相同,尤其是教育理想方面。

沃爾夫在中國看到柏拉圖式的哲人治國的理想,將政治的基礎置于道德教育上。道德是一種知識,它可以通過教育與培養獲得。在演講的第三部分,他進一步稱贊中國道德智慧引導下的一套完善的教育制度。“他們在全國各地設置了兩種學校,一種他們稱為小學,它以心靈的低級部分為基礎,另一種他們稱為大學,它完全以心靈的高級部分為對象……在幸福的年代里,在整個中國,人人潛心于知識,人的理性要求他們這么做,人的生命的屬性要求他們這么做。”〔德〕夏瑞春編:《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陳愛政等譯,第37—38頁。

演講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而關于這次演講的更激烈的爭論,也隨即開始。虔誠派和正統神學派都被激怒了。一系列極具攻擊性的批判文章出籠。思想的叛逆在歷史的絕大多數時間以至于今天,都是相當危險的。沃爾夫的勁敵朗格教授(繼沃爾夫出任哈雷大學副校長)通過宮廷內線求助于普魯士國王弗雷德里希·威廉一世。這位專制暴君聽到任何激進的言行都會暴跳如雷,無神論與無君論同樣危險。1723年11月,演講兩年零四個月以后,普魯士國王下令:哈雷大學教授沃爾夫必須在48小時內離開普魯士國境,否則將處以絞刑!一位西方哲學家因在演講中贊揚中國而被自己的祖國驅逐出境,是一件值得紀念的大事。迫害成全英雄。為宣揚“孔教理想國”而被驅逐的沃爾夫,很快得到馬堡大學的聘請。這是一所小學校,但沃爾夫在那里很幸福。爭論仍在繼續,越來越多的人因為感到憤慨而擁護他,從熱情激進的青年到雄才大略的彼得大帝、瑞典國王。彼得大帝邀請他出任圣彼得堡科學院的副院長。盡管沃爾夫不愿意離開馬堡,沙皇還是給他一筆年金,這是一種態度,圣彼得堡大學還贈給他一個榮譽教授。

沃爾夫因為宣傳一個“孔教理想國”而失去了一個可愛而又可怕的普魯士王國,但他幾乎獲得了整個歐洲。演講挑起的爭論帶動許多人去了解中國。1724年沃爾夫早年的學生G.畢芬格爾出版了《古代中國的道德與政治范本》。關于中國道德哲學的爭議已經擴展到歐洲其他國家,萊頓大學、波倫亞大學、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學者們紛紛著文聲援他。1725年,沃爾夫公開出版了他的演講稿。學術界與宗教界的討論一時沸沸揚揚。為了迎接來自傳統派的挑戰,沃爾夫本人也持續不斷地研究中國。他試圖在自己的學說系統中將中國塑造成開明專制主義的典范,柏拉圖的理想國就再次成為“孔教理想國”的原型:“或者由哲學家統治,或者統治者本人就是哲學家。”1728年,馬堡大學的學生激動地聆聽沃爾夫教授關于“孔教理想國”的另一次演講《哲人王與哲人政治》,演講稿在英國出版時,英譯者將標題改為“哲人王統治下人民的真正幸福”。:“只有當哲學家統治,或者統治者就是哲學家時,國家才能幸福。柏拉圖的名言已經無人不曉。然而,理想國并不只存在于推理中,也存在于事實與經驗中。我曾經指出指“關于中國人道德哲學的演講”——原注。:中國古代的帝王是真正具有哲學家天賦的人。我曾經提到伏羲和他的繼承者。伏羲創立了各門科學和中華帝國,由于這些哲人王的智慧與努力,中國的政體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政體。在統治藝術上,從古到今,中國超越了所有其他的國家。”The Real Happiness of a People Under a Philosophical King, by C.F.von Wolff, p.1.沃爾夫認為,哲學賦予統治者以道德理性,作為他們統治的原則。這方面不僅有柏拉圖的理想,還有中國的現實榜樣。沃爾夫討論“哲人王統治下人民的真正幸福”,完全像是討論一種現實。他知道,用現實與現實之間的差別取代理想與現實間的差別,其革命性更徹底。“在良好的統治中,哲學是絕對不可缺少而且能夠發揮巨大作用的律令。統治者任何時候都不能放任自己、隨心所欲。事無大小,他都必須以國家關懷為己任,全心全意地促進公共的善,維護公眾的安全與和平。……沒有哲學智慧的敏銳與深刻,人們無法洞察國家大法的幽微。因為處理政務的明智判斷,并不是從就事論事的觀察中得來的,而是從理性的品格中得來的……”哲人王或開創一種政體,或繼承發揚一種政體。中國的先王們沒有所謂的摹本,就利用他們的道德哲學智慧,從家庭原則中演繹推導出國家法則。沃爾夫指出,在中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既是個人修養的原則,也是政治統治的原則。“他們自覺愉快地以家庭生活的準則要求自身的行為,并以嚴格的個人品德組織家庭生活;由此舉一反三,從家庭或家族原則中推導出國家概念,一家之主就變成一國之君,家庭就變成國家,道理相通。當然,我們不能設想中華帝國的家政與國政的完成是一蹴而就、一勞永逸的。任何一位家長或統治者在親理家務或政務之前,都要經過嚴格的個人身心的修煉,他們將個性當作家庭,使自己主宰自己的身心像家長主宰一個家庭,由此類推,循序漸進;由個人修煉到家庭治理,他們逐漸掌握了治理家庭的知識,然后將其付諸實踐,反復鍛煉,提高認識,更好地掌握真理,更嫻熟地處理各種難題,直到他們感到游刃有余,體驗到治家成功的愉悅,他們就可以體會治國的原理,將家庭原則推演到一個省或一個國家,甚至幾個王國組成的帝國的政治中。修身、齊家、治國,道理相同,優秀政府的概念也自在其中……”The Real Happiness of a People Under a Philosophical King, by C.F.von Wolff, pp.22-24.

中國先王開創的政體,成就了一個理想的國家。中國實現了哲人王統治下人民的真正幸福。1730年在馬堡大學的這次演講中,沃爾夫明確提出中國政治是世界的典范。這種典范在中國三皇時代就已確立了,四千多年發揚光大,這就是中國:“他們的國王都是哲學家,哲學家就是國王”。每個中國皇帝身邊都有一個哲學內閣,從孔孟時代中國人就尊重哲學家,他們的愛真理的哲學家在政治事務中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威性……沃爾夫言之鑿鑿,甚至連他自己此時都感覺不到他敘述柏拉圖傳統的政治理想竟像敘述中國的現實一樣!其實沃爾夫并非真正關心中國的政治現實,甚至都不關心他的中國知識是否準確。在1721年那篇著名的演講中他說得很明白:“小的時候,我對中國人的聰明才智一無所知,不過我對促進人類幸福生來就感興趣,因此在年紀不大的時候,我已經開始考慮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說這話的目的絕不是為了炫耀自己)。關于這一點,我的一篇關于大眾哲學的論文可以作證。多年前,我曾在一所鄰近的教學質量很高的大學將這篇文章提交謙遜有禮的學者們審查。進入成年,我的判斷力和洞察力逐漸地成熟提高,對這一問題,我認識得更深了,我從人類理性的最深處推斷出了有什么東西能明智地控制人類的行為。中國人的見解對我的見解沒有絲毫的幫助,因為那時我對他們還一無所知,但是我通過深思熟慮得出的見解卻十分有助于我更好地了解中國人的見解。”〔德〕夏瑞春編:《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陳愛政等譯,第39—40頁。

沃爾夫想證明的不是一種首創性的中國智慧,而是與他的哲學體系不謀而合的一種朦朧的理想國神話。親切坦誠的演講結束了:“親愛的聽眾,我已經把古代中國人的哲學基礎展現在你們眼前。不論是在其他的公開的場合,還是在這個莊嚴的會場上,我都要講,中國人的哲學基礎同我個人的哲學基礎是完全一致的。”同上書,第45頁。沃爾夫在馬堡大學17年,生活在許多追隨者或信徒之間,他們中大多是青年學生與學者,其中最執著也最出色的是讓·德香,此人后來成為腓特烈王儲(即腓特烈大帝)的私人秘書。在他的積極活動下,冷靜下來的威廉國王終于答應重審沃爾夫事件。這場曠日持久的爭議遠沒有了結。而整個歐洲啟蒙思想的發展對正統派神學越來越不利。1736年5月10日,惶惶不安的朗格再次上書國王,講述沃爾夫學說的危險性,他將沃爾夫的演說總結三點:


1.中國人是太陽底下最大的無神論者。

2.中國人是人類最智慧、最道德的,他們理應成為其他民族的楷模。

3.作者(沃爾夫)將自己的哲學建立在中國原則上,因此他的哲學純屬荒誕無稽。


沃爾夫當年就不曾沉默,現在就更不會沉默。從他的回擊中,我們感到自如與自信:“假如您,尊敬的朗格先生,派您到中國去傳教,……有些中國哲學家反對您,也向他們的國王奏您一本,措詞也像您那樣優美動人。哈雷的圣徒以為上帝、偉大的造物主,竟像凡人那樣心胸狹窄,為發泄個人不滿而陰謀迫害,為了在世俗權力面前表現虛偽的正義而縱容邪惡……為什么要斷章取義呢?為什么肆意歪曲別人的學說?”沃爾夫聲明自己從來就不是無神論者,更不認為中國哲學是無神論哲學。事實是喜歡說格言的中國先知們,沒有把上帝的觀念表述清楚,或者,由于那玄奧的語言,西方人,包括傳教士中的中國通,也沒把中國先知表述的古老的上帝觀念理解清楚。1736年6月5日,威廉國王下令成立一個由負責教務的官員和神職人員組成的委員會,全面審查沃爾夫的著作。三個星期以后,結論出來了:沃爾夫的學說中沒有危險性因素。15年間,德國以及歐洲的局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啟蒙潮流已經開始改變人們的精神生活。沃爾夫勝利了,1739年,連垂老的威廉國王也開始閱讀沃爾夫的著作,并希望召他回國。年輕的腓特烈大帝派四輛豪華的馬車迎接這位思想大師回到普魯士。他寫信給沃爾夫教授,告訴他:“哲學家成為世界的導師和王公的顧問的時代終于來到了。”

2.將中國政體當作舉世楷模的最完美的政體

“只有當哲學家統治,或者統治者就是哲學家時,國家才能幸福。柏拉圖的名言已經無人不曉。然而,理想國并不只存在于推理中,也存在于事實與經驗中。我曾經指出:中國古代的帝王是真正具有哲學家天賦的人。我曾經提到伏羲和他的繼承者。伏羲創立了各門科學和中華帝國,由于這些哲人王的智慧與努力,中國的政體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政體。在統治藝術上,從古到今,中國超越了所有其他的國家。”在西方的中國形象史上,沃爾夫的演講闡明了“孔教理想國”的政治哲學意義以及它對西方現代政治文化的啟示——道德理性。啟蒙思想的兩個基本信念:一、相信人性善或人的本性基本上是善的;二、相信道德理性可以通過政治權威達成社會公正與幸福,都表現在沃爾夫闡釋的孔夫子的道德哲學中。

沃爾夫的演講,不管在西方的中國形象史上,還是在西方的啟蒙思想上,都標志著一個重要的轉折。這個轉折就是,“孔教理想國”的形象在西方文化中已經完成了意義的詮釋與確立的過程,進入適用與發揚的實踐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柏拉圖個人的生平,也是西方知識分子在歷史中實現烏托邦的努力過程的縮影,或者有預示力的象征。哲學家不僅要認識世界,還應該改造世界。這是從柏拉圖到馬克思西方哲學一貫的理想。柏拉圖三次去敘拉古,都是因為“擔心自己到頭來成為一個只會說空話的人”或“根本不愿意從事任何具體工作的人”。Thirteen Epistles of Plato: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Notes, ed.by L. A.Post, Oxford,1925, the Seventh Epistle,328c.“孔教理想國”最后的歷史使命明確了,那就是在啟蒙運動中,將千年烏托邦渡入現代歷史。

在西方的中國形象史上,“孔教理想國”為啟蒙哲學家激進的社會理想作證,將烏托邦渡入歷史,其歷史意義的最后實現或失落,決定于啟蒙運動時代,有其特殊的意義。尤金·古德和曾比較莫爾的《烏托邦》與莫里斯的《烏有鄉之消息》,認為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莫爾認為“烏托邦”最終是個沒有的地方,而莫里斯堅信,沒有的地方通過社會政治的改革或革命,也能變成實有的地方。造成這種觀念差別的,恰恰是發生在莫爾去世與莫里斯降生之間的啟蒙運動。Culture and the Radical Conscience, by Eugene Goodhear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1973, p.98.啟蒙運動是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狹義的斷代在1715年至1789年之間,其中又可分為兩段:1715—1740年與1740—1789年;廣義的斷代從15世紀末地理大發現開始,到20世紀初啟蒙思想影響世界終結。啟蒙主義者堅信,人一旦掌握了理性,就可以將天上的國家帶到人間。這樣,他們不僅需要烏托邦證明歷史的真實性,也需要歷史證明烏托邦的可能性。發現中國,一個體現著“理想國”原則的“孔教理想國”,就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它證明烏托邦不僅可能成為歷史,而且已經成為歷史。

用現實中實現了的理想,才能最好地證明理想可能在現實中實現。“理想國”在哲學家的著作中靜躺了2000年,探險家才在遙遠的東方發現了它。這是歷史難得的機會。由傳教士開始構建的“孔教理想國”,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流傳與豐富,到啟蒙時代來臨的時候,已成長為一種現實文化力量。啟蒙運動為西方文化培養了一個多世紀的“孔教理想國”形象提供了活動的機會與條件,而“孔教理想國”又為啟蒙運動將啟蒙政治與社會理想推行到歷史現實中提供了鮮活的榜樣。在此之前,中國形象盡管已進入歐洲,但西方文化還沒有形成一種有效的期待視野來解釋與利用它,歐洲文化還沒有認同一種歐洲中心的世界主義胸懷;神學傳統還不能容忍一個優越的異教文明;暴君的專制還可以安全地寄靠在大眾的愚昧上;自由與批判的思想還在慢慢積蓄力量,等待形成強大的聲音,足以喚醒大眾,讓君王貴族們傾聽。

啟蒙主義者大都是些激進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抱定關于理性的信念,在廣闊的世界漫游。正如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指出:“啟蒙哲學家們在身邊找不到任何可以符合他們理想的制度,就把目光轉向亞洲腹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啟蒙哲學家幾乎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在他們的著作中贊美過中國……他們將中國政體當作舉世楷模的最完美的政體。”〔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26頁。沃爾夫說中國政體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政體,實現了柏拉圖的“理想國”。伏爾泰斷言“人類肯定想象不出一個比這(指中國——引者注)更好的政府:……如果說曾經有過一個國家,在那里人們的生命、名譽和財產受到法律保護,那就是中華帝國。”〔法〕伏爾泰:《風俗論》下,梁守鏘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460—461頁。魁奈推崇中國為開明君主專制的榜樣;“重農學派”的另兩位,萊比·博多爾與波瓦,他們的贊美就更為徹底,博多爾說:“在中國,三億二千萬人民在世界上最有權威也最公正的政府管理下,在世界上最富有、最強大、最人道也最仁慈的王朝統治下,過著明智、幸福、自由的生活,這是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波瓦在《一位哲學家的旅行》中說:“中國提供了世界未來的迷人前景,但愿中華帝國的法律成為世界上所有國家的法律。”兩段引文均轉引自 China and Europe, by Adolf Reichwein, 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25, p.92。

法國啟蒙思想家的“孔教理想國”崇拜與烏托邦的激進主義歷史化思潮,影響不僅限于法國,或多或少也出現在歐洲其他國家。啟蒙主義者都是些游牧思想家。他們關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與歷史上的任何時代,從舊大陸到新大陸,從法老時代到歷史進步的未來。啟蒙主義者都是世界主義者,但,是歐洲中心的世界主義者。他們的“世界公民”的說法是值得懷疑的,但歐洲公民的身份卻可以確定。啟蒙思想家以法國思想家為主,加上英國與德國的思想家。他們不斷在歐洲幾個國家旅行,從意大利到俄羅斯,他們相互訪問。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都去過英國,休謨、吉本到費爾奈(位于法國與瑞士交界處伏爾泰的莊園)訪問過伏爾泰,亞當·斯密到巴黎見過魁奈。他們共同的思想先驅是培根與笛卡爾,他們或許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培根、斯賓諾莎、牛頓、洛克、休謨、貝克萊主教;一派是笛卡爾、培爾、封特奈爾、孟德斯鳩、伏爾泰、達朗貝爾、狄德羅、盧梭、孔狄亞克、愛爾維修、霍爾巴哈、孔多塞。兩派在思想上的最后總結者是康德,而最能表達啟蒙思想的文字是達朗貝爾為《百科全書》寫的“序言”與康德寫于1784年的《什么是啟蒙運動》兩篇文章。

啟蒙思想的核心在于用理性重建歷史。文藝復興與地理大發現,將烏托邦從基督教的千禧歷史的時間盡頭拉回到同時代空間的異域,啟蒙運動又通過“孔教理想國”形象,使烏托邦從空間異域回復到世俗歷史的可期待的時間中。我們不應該忽略“孔教理想國”與美洲“高貴的野蠻人”形象在西方烏托邦傳統中的地位。在“孔教理想國”的形象中,我們既看到西方烏托邦想象的空間化,又看到西方烏托邦從空間回復到時間,從地理的異域到歷史中的未來。因為異域烏托邦一旦被“發現”,就成為一種現實,而現實就又可能變成本土的,通過某種社會革命或變革,烏托邦就必然實現于歷史。

啟蒙運動試圖用理性革新公民的思想與生活。人不僅要有理性并運用理性,而且要有勇氣并公開地在一切事情上運用自己的理性。柏拉圖《理想國》開啟的西方政治烏托邦傳統,對于啟蒙哲學家來說,就是理性在國家政體上的體現。啟蒙哲學家對烏托邦的現實性與歷史性的信念,來自于兩個基本觀念:一是性善論,二是道德理想通過政治權威達成社會公正與幸福。這兩個基本觀念,恰好又體現在“孔教理想國”的觀念與制度原則中。這是他們利用中國形象將烏托邦渡入歷史的主要依據。“理想國”傳統在“孔教理想國”的中國形象中現實化。只有哲人政治,才是最完美、最開明的政治。這是中國形象的意義,同時也是一些啟蒙主義者尊崇的新型的政治倫理社會的理想尺度。

啟蒙主義者相信人類事務中,一切民族,一切時代,一切文化中理性的絕對性。他們那種烏托邦式的教條主義與浪漫主義,既有徹底的革命,又有熱情的復興。在后一點上,啟蒙運動是偉大的文藝復興運動的繼續。柏拉圖《理想國》及其關于公理與正義、法律與強權的思想,再次成為啟蒙主義者的關懷主題。既然上帝不能保證人類的幸福,那么世俗的道德政治與教育是否能為人類營造一個現世樂園呢?中國是一個榜樣。意大利哲學家喬萬尼·維科在《新科學》中提倡一種“文人”政治,國家中“以受歡迎的方式”進行統治的君主擁有民事制度的最高權力,由“具有才能和尊嚴的”、受過“文學和自由七藝”教育的公民構成的“中等階層”管理。伏爾泰盡管接受了英國的分權立憲的思想,但他還是擁護開明君主專制制度。他說“仁慈的國王是上天給予大地的最好的禮物”。他將國家正義與公民幸福的希望寄托在啟蒙教育上,教育不僅可以開啟民智,使人學會并敢于運用理性,擺脫愚昧與暴政,還可以使君王將自己的統治建立在自然道德的原則上,伸張正義,愛恤人民。他說“當君主是一位哲學家時,對人們來說就是莫大的幸福”。

“孔教理想國”體現著啟蒙主義者的開明君主專制主義理想。他們期望通過理性的建設與道德教育塑造開明的君主,成就人類的幸福與正義。請看那些中國皇帝,他們“投入自己全部的生命與幸福”去治理國家。他們是最高尚智慧的哲學家也是最公正勤勉的君主。耶穌會士們,不管他們在中國的實際遭遇如何,總是不斷向歐洲報道中國皇帝的杰出品德與業績。首先是康熙皇帝,然后是乾隆皇帝。在一本耶穌會士的《回憶錄》中,我們可以看到耶穌會士繪的中國皇帝畫像,畫像下面還有四行題詩:


他勤奮料理萬般事務,

他的政府人人仰慕,

這位世間最偉大的君主,

乃是帝國里的鴻儒。


偉大的君王是帝國的鴻儒,中國皇帝實現了柏拉圖哲學王的理想。如果說康熙皇帝感動了萊布尼茨,乾隆皇帝則感動了伏爾泰。迷人的中國國王竟成了人類理性在政治生活中的代表!伏爾泰曾用熱情的詩句歌頌中國的哲人王:


偉大的國王,你的詩句與思想如此美好,

請相信我,留在北京吧,永遠別來吾邦,

黃河岸邊有整整一個民族把你敬仰;

在帝國之中,你的詩句總是如此美妙;

但要當心巴黎會使你的月桂枯黃……參見〔法〕艾田蒲:《中國之歐洲》下,許鈞、錢林森譯,第274—275頁。


如果歐洲君主都像中國皇帝那樣,柏拉圖的理想國就不再是烏托邦了。啟蒙運動是個充滿希望,并堅信所有的理想都能夠通過人的努力變成現實的激進樂觀的時代。人們注意到,西方歷史上烏托邦寫作在啟蒙時代出現了一個斷檔。因為在啟蒙主義者眼里,所有符合人性與理性的理想,都可以在歷史的進步中變成現實,因此烏托邦也就自然消亡。

只有在相信開明君主制的前提下,“孔教理想國”才有意義。文藝復興時代的民族國家思想假設國家的主權即君主的立法權。君主制政治君主擁有獨一無二且至高無上的權力,勢必導致暴政。霍布斯認為只有絕對君權才能控制野獸心性的暴民,維護社會秩序。如果這種君主即權力的理論有些道理,那么,控制同樣可能有野獸心性,且擁有絕對權力的君主,就更有道理也更必要,因為權力使后者對社會的危險性更大。歐洲當時社會的三個等級:教士,貴族和由民政官員、金融家、商人構成的“第三等級”,都在試圖從自己的角度限制君權,規定他們與君主的關系,政治責任與權力的關系。貴族堅持封建制下貴族的世襲特權,他們贊成貴族制的君主制,貴族選舉君主并輔助君主治國。教士階層堅持自己的道德特權,“人民是一頭性情無常的巨獸”,君主也缺乏教養,只有教士能夠為統治提供明智而神圣的建議。前兩個等級試圖在一定程度上參與統治的時候,第三等級開始在一定程度上試圖解脫被統治的命運。國王與教會都發現了這位不聲不響地磨眼鏡片的猶太人的危險。斯賓諾莎出生于一個猶太裔的葡萄牙移民家庭,以研磨眼鏡片為生。斯賓諾莎認為統治者擁有世俗和宗教權力,但個人也擁有個人的自由,這是天賦人權。他的著作《神學政治論》被禁。《政治論》寫了一半,他就去世了。在他停筆之處,洛克的《政府論》開始論述在公民政府原則下使個人自由與權力權威和諧起來的多重權力原則。洛克通過分權限制君權的觀點直到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出版,才體現在歐洲大陸的政治思想中。

啟蒙運動中不同哲學家的政治觀點不盡相同。有人擁護開明君主專制,有人主張憲政與社會契約論;啟蒙運動不同時代,流行的政治觀點也不同,1740年之前,人們基本上都主張君主制,1740年之后,越來越多的人主張憲政甚至共和。孟德斯鳩意識到道德與教育無法保證人的自由,政權的正確組織形式,如三權分立,在技術上更可靠。伏爾泰早期是開明君主專制主義者,晚期卻推崇共和,認為共和是最能保障自由、最自然合理的政體。盧梭從一開始就反對君主專制,魁奈直到最后仍推崇開明君主。啟蒙運動對“孔教理想國”的利用,只限于開明君主專制的前提下。“孔教理想國”體現著開明君主專制的理想。

開明君主專制前提下,人們將正義與自由的希望寄托在道德與教育上,哲人在政治中的責任與權力,他們與君主的關系,就成為關鍵的問題。在承認君主專制,堅持哲人王理想這一點上,教士與哲學家是一致的,他們都是柏拉圖“理想國”的信徒。他們的分歧與矛盾在于:誰來扮演哲人?教士在爭取統治人的頭腦并通過國王統治人的身體的權力,哲學家也在爭取在思想與行動上擺脫統治的權力,哲學家成為第三等級的代言人。教士階層與貴族階層有矛盾,與新興的哲學家也有矛盾。他們與貴族爭奪統治人的行為的權力,與哲學家爭奪統治人的思想的權力。當然,哲學家與貴族也不和睦。哲學家一邊試圖充當個人擺脫政權與教權統治的代言人,一邊也嘗試從君王的身邊驅逐教士,取代教士參與國王的統治。曾經支持過教士的柏拉圖的理想國,現在開始支持哲學家;曾經由傳教士締造的“孔教理想國”,現在由哲學家繼承下來,打擊教士。哲學家攻擊教士用迷信愚弄人民,助長暴政,傳教士指責哲學家都是些陰謀家,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掏出教士的腸子絞死國王。

啟蒙主義者反對迷信與暴政,相信人能運用自己的理性建立理想的國家,他們起初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教育國王上,這也是“孔教理想國”的啟示。啟蒙主義者都是真正的樂觀主義者,他們希望明智仁慈的君主成為人類幸福與正義的保證;他們堅信理性將在人間建立樂園,所有的烏托邦都將在歷史的進步中變成現實,歐洲將擁有自己的哲人王與哲學世紀。“理想國”從哲學家的幻想到中國的現實,從中國的現實再到西方的現實。這是啟蒙主義者的信念與努力的方向,他們不僅相信烏托邦,而且真正試圖在歷史中實現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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