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歷史不容烏托邦
1.破除幻象:國王不可能成為哲人王
沃爾夫在著述與演講中虛構一個哲人王統治的“孔教理想國”,那位用四駕豪華馬車把沃爾夫接回普魯士王國的腓特烈大帝,則熱衷于在普魯士的現實世界中扮演這樣一個哲人王?!斗善返谖寰碇校腥藛柊乩瓐D,你的理想國什么時候實現,柏拉圖風趣地回答:“當一個國王的兒子變成哲學家的時候?!?736年,24歲的普魯士王子腓特烈寫信給42歲的法國哲學家伏爾泰,伏爾泰欣喜若狂。歷史中不斷落入虛空的期待已經很久了,在這位未來的普魯士國王身上,伏爾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西方的哲人王:
全世界的人都應該感激你,因為你肯用心地以健全的哲學來造化一個注定生來擔當指揮大任的人。只有在開頭肯設法教導自己的國王才配稱好國王;他們能分辨好人與壞人,喜愛真理,唾棄迫害與迷信。一個肯堅持這些看法的王子可能給他的國家帶回“黃金時代”! ……你一定為子民所崇拜、為世人所喜愛。配得上“哲學家”的稱謂的人會蜂擁到你國內來;思想家也一定圍繞在你王座四周。
伏爾泰的回信令人陶醉。4年以后,這位哲學王子登基了,成為歷史上著名的腓特烈大帝。西方期待了兩千年之久的哲人王理想此刻似乎已成為現實。一位喜愛哲學甚至本人就是哲學家的國王!繼位第六天,腓特烈大帝以哲學家的英明與謙遜寫信給伏爾泰:
我請你把我當作是個熱忱的國民,帶著幾分懷疑的哲學家,誠實的朋友??丛谏系鄣姆萆?,請你寫信給我時,把我當作是個普通的人,也跟我一樣地來指責官銜、虛名和外觀的壯麗鋪張。
一切似乎都很美滿。一位喜歡吹笛子、寫法文詩、討論哲學的國王終于足以與那些中國皇帝媲美了。他開倉賑災、廢止酷刑、修訂法律、擴建柏林科學院;用豪華馬車請回放逐20年之久的哲學家沃爾夫,宣布他的政府不干涉宗教信仰,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方式進天堂。他對他的部長們說,言論是自由的,人民可以隨便說,我也可以隨便做。1740年,腓特烈大帝跋涉150英里到墨蘭宮拜會他仰慕已久的伏爾泰。伏爾泰事后描繪道:
我就是在那里看見全世界最可親的人之一,他成為社會的魅力,要不是他尊為國王的話,到處一定都有人追求他;他是個沒有絲毫嚴峻,卻滿是甜蜜、彬彬有禮、極為謙恭的哲學家;當他和朋友見面時他忘了他是國王?!业觅M點心才記得起,原來我所看到,坐在我床沿的,竟是一個手下有十萬大軍的至尊。
新登基的腓特烈大帝,盛情邀請伏爾泰到柏林。他在信中寫道:
你是個哲學家;我也是哲學家;那么,除了讓哲學家住在一起,研究同樣的東西,以共同的興味和相似的思想方式結合之外,難道有更自然、更簡單、更合乎事理的安排方式能給他們彼此有更大的滿足嗎?
伏爾泰在隆重的歡迎儀式中來到柏林。然而,在“哲人王”身邊的日子充滿煩惱,除了為腓特烈國王潤色法文詩外,他似乎沒有什么事做。他得了傷寒,丹毒癥燒禿了他的眉毛。歐洲當時最偉大的國王與最偉大的哲學家終于鬧翻了。啟蒙主義者與百科全書派大多贊成君主政治。他們希望在明君的統治下通過教育與知識加強理性引導生活的力量。不管是伏爾泰、達朗貝爾還是狄德羅,他們誰都不敢想象他們身后的那場大洪水。他們的改革目標是用哲學取代宗教,用哲學家取代教士,而與其把理性交給盲動的暴民
還不如交給一位有教養但懶散又容易犯糊涂的國王。所以在羅伯斯庇爾那一代革命者看來,百科全書派的哲學家都是一些與教士一樣在國王面前爭寵的天真漢。米歇萊在《法國大革命》中嘲訕啟蒙主義者的王權妄想:像伏爾泰和杜閣之輩,要完成這種革命,達成人類的幸福,想借國王的力量,根本就是夢想。沒有比哲學家和教士爭奪國王這尊偶像更奇怪的了。
伏爾泰在《風俗論》中說塔西佗與賀拉斯稱贊蠻族風俗,實際上“兩人都不了解他們所稱頌的對象,他們只是要諷刺羅馬而已”。這話同樣適用于伏爾泰和他那些仰慕中國的朋友們,其實他們完全有條件知道中國衙門的酷刑。早期利比利亞商人、使節或強盜早把他們在中國監獄里的見聞寫出來了。他們不過是要批判歐洲而已,中國的事實對于他們并不重要,他們也不想認真去思考。去柏林前伏爾泰將腓特烈比成英明的乾隆皇帝,從德國回來,寫作《哲學辭典》的時候,他依舊不放棄他的“孔教理想國”幻想。他說中國盡管也有迷信、也有奸商、也有刁民,而且科學落后,但是,“他們的帝國組織的確是世界上最好的,是唯一把一切都建立在父權基礎上的國家;是唯一對于一個在卸任時沒有受到萬民愛戴的外省巡撫要加以處分的國家;當各國法律只限于懲罰罪行的時代,是唯一設置獎金表彰德行的國家;……是唯一使征服者采用它的法律的國家?!?img alt="〔法〕伏爾泰:《哲學辭典》上,王燕生譯,第33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
當伏爾泰離開德國的時候,在維也納大學任經濟學教授的德國人馮·朱斯蒂回到德國。他曾以中國為例證向奧皇建議鼓勵絲織業,將養蠶織絲作為國民經濟的基礎。現在他想效力他自己的祖國,思考中國形象的政治與經濟意義如何應用到腓特烈的普魯士王國。他寫出一部名叫《歐亞政治考辯》的大作,系統表述自己的政治觀念,其中有17章討論到中國,涉及君權、政治、禮教、司法、軍隊、社會服務、王子的教育等多方面的內容。很難說朱斯蒂真正了解中國,他有關中國的資料主要來源是杜赫德神父的《中華帝國通史》。但朱斯蒂教授對資料運用的隨意與大膽,時常令人懷疑其真實性。中國只是他改良思想的某種憑證,這就足夠了,還能指望一種異域文明發揮多大的作用?他贊美中國的開明君主專制與賞罰分明的高效行政管理制度,認為中國在行政管理與經濟制度上都值得歐洲效法。他喜歡使用“行政機器”這一概念,他認為中國的“行政機器”是運轉得最為良好的。腓特烈國王或許喜歡“行政機器”這個詞。朱斯蒂理想的政治制度是開明君主專制,將良好的政治秩序建立在高尚的道德基礎上。他極力向歐洲君主推薦中國的高尚的道德教育,中國最成功的方面是王子的教育與官吏的培養,每一位國王都延請一流的學者按孔夫子的思想,嚴格教導王子們,而每一位出任的官員也必須經過系統的教育與全面的考試。一個國家的興衰與國王、官吏的教育水準相關。道德是政治的基礎,朱斯蒂試圖以中國為榜樣,為歐洲君主建立一種基督教之外的政治理論準則?!笆聦嵣?,任何一位智慧仁慈的君主,都沒有理由不以中國皇帝為榜樣……”
俄國女沙皇葉卡捷琳娜大帝與腓特烈大帝一樣表現得尊重哲學家。她讀過培爾的《歷史批判辭典》,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還有狄德羅、盧梭、伏爾泰的著作。她不喜歡培爾把國王都說成是大騙子,也不同意鼓吹爬行、吃生菜的野蠻人盧梭。盡管她自詡像孟德斯鳩那樣有一顆“共和主義的靈魂”,并聲明她的《敕令》抄襲了孟德斯鳩的著作。但實際上,她一生中絕大多數時間里,都是伏爾泰主義者。18世紀60年代中,她與伏爾泰有過多次通信,在唯一幸存的一封(1763年10月)中她說:“……自1746年起,我一直不斷地、無限地秉受您的恩惠。在那以前,我的閱讀范圍僅限于愛情一類。但是突如其來地,我接觸到您的作品,而自那時起,我就一直閱讀您的作品,從未間斷,對其他不如您寫得好的,不那么令人深省獲益的,也沒有興趣了……所以我不時地回到帶給我愛好的源泉上,是為我的至高樂趣。先生,若我有何知識的話,那的確是得之于您的。我現在正在拜讀您的《通史散文集》,我要一頁頁地背誦,用心研讀?!?img alt="〔美〕威爾·杜蘭與艾麗爾·杜蘭:《盧梭時代的宗教》,幼獅編譯中心譯,臺灣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88年,第67—68頁。引文對照原文略有改動。"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
在君主制這一點上,伏爾泰與葉卡捷琳娜、腓特烈大帝,甚至路易十五都是一致的。將自由賦予人民要比賦予君主更危險。開明君主專制統治,不僅對歐洲,對整個世界都是迄今為止最完美的制度。啟蒙的理想在于培養一些真正開明仁慈的君主,再由他們自上而下地對遲鈍而又經常懷有惡意的百姓進行啟蒙。對葉卡捷琳娜女沙皇,伏爾泰也大加恭維。他為她的弒夫劣跡開脫,并請他的朋友在巴黎有名望的人當中替“我的葉卡捷琳娜”說點好話。葉卡捷琳娜上臺以后,也試圖根據自己多少獲得的一點啟蒙主義理想對俄國政治與社會制度進行一些改革。她提倡一種農奴與領主間溫和的封建制度,廢除酷刑,鼓勵教育,主張宗教信仰寬容,甚至有過解放農奴的念頭。1767年她親自撰寫的立法文件《敕書》在荷蘭出版。她送給伏爾泰一本。伏爾泰驚喜過望,第二天就回信給女皇,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夫人,昨晚我收到的是您不朽業績的一項證明——您的德文版的法典,今天我已將它譯成法文。它將被譯成中文,譯成任何國家的文字;它將成為全人類的福音?!?img alt="同上書,第7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腓特烈大帝、葉卡捷琳娜女皇都曾給過啟蒙哲學家機會與希望。1762年,當巴黎總檢察長禁印《百科全書》,教皇克萊門蒂十三世詔令禁毀《百科全書》時,葉卡捷琳娜表示愿意在彼得堡出版《百科全書》。
葉卡捷琳娜像彼得大帝那樣,喜歡請歐洲一些有聲望但又懷才不遇,甚至受迫害的哲學家到彼得堡來。達朗貝爾謝絕了她的邀請,伏爾泰或者因為年邁或者對柏林那段經歷心有余悸,只有狄德羅感到盛情難卻。這位女哲人王曾給他許多經濟上的資助,在他無力支付小女兒的嫁妝而拍賣自己的藏書時,女皇派她的大使出很高的價錢把書買下來再交給狄德羅保管,女皇的慷慨讓哲學家感動。1773年夏,狄德羅踏上前往彼得堡的漫長的旅行。初秋時節,他終于見到這位讓歐洲哲學家們傾倒的女哲人王。她風度迷人,優雅高貴。狄德羅說:“任何一個人一生中,都應該見識一下這位女人?!?/p>
狄德羅逗留彼得堡五個月,與葉卡捷琳娜大帝高談闊論。女沙皇希望哲學家談哲學、教育、文學藝術,可哲學家偏偏喜歡討論政治。狄德羅興致勃勃地向女皇描述如何在廣袤的俄羅斯土地上將農奴的寓棚改造成理想國的大廈,讓手扶犁把的文盲與牧女主宰自己的政治生活。有時候女沙皇不得不扯開他海闊天空的話題。葉卡捷琳娜在給友人的信中講到她與這位哲學家的談話:“我與他談的非常之多而又非常之緊,但總是好奇心多于實際用處。若我相信他的話,在我的王國內,百事都可來個翻天覆地的大改變;則俄國的立法、行政、財政——所有的一切都會落得一場混亂,而換來的僅是不實際的理論而已……然后,我坦白地對他說:狄德羅先生,很高興傾聽你光芒四射的智慧所孕育的言語。對所有這些高貴的原則,人們可以寫出好多偉大美好的書篇,但是用之于實際事業,則非常不適……你只在紙上作業,這當然可以容忍任何事物,……但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小女皇,要處理的是國家的、人民的事務,比起來,那是比較不穩而棘手的?!瓘氖菚r起,他只談文學?!?img alt="Morley, John,“Diderot”Ⅱ,第113頁。轉引〔美〕威爾·杜蘭與艾麗爾·杜蘭:《盧梭時代的宗教》,第70—7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
翌年開春的時候,女皇為這位歸心似箭的哲學家特制了一輛可以躺著旅行的馬車,還派了一位軍官護送他到海牙,容易感戴也容易不滿的哲學家,又回到自由而貧困、混亂而活躍的巴黎。哲學家喜歡那個放浪的社會,不論是伏爾泰,還是狄德羅,都不可能被豢養在宮廷里為國王潤色詩作,陪女皇談天或為王子做師傅。狄德羅說了女沙皇不少好話,但對俄國人民的粗野不敢恭維。幾年以后,哲學家已經作古了,女皇才談出她的真實感受:狄德羅與她討論政治與法律,他的那套理論全是“十足的胡說八道,真正找不出任何實際的知識,沒有任何慎思的結論,更沒有遠見”。夢想理想國的哲學家總想把哲學與政治合而為一,可統治著現實國家的君主卻把他們分得很清楚。哲學多是不負責任而又危險的空談。道德是一回事,政治是另一回事。馬基亞維利主義是君主們的秘密約定,誰都是這樣做的,誰都不這樣說。開明君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喜歡談論哲學,還是實際用哲學來統治?
老年的腓特烈成為徹底的懷疑主義者,不僅懷疑宗教信仰也懷疑理性哲學家的烏托邦。啟蒙對有教養的人是天啟的光芒,可對那些心懷惡意的百姓,則是可以燒毀一切的火把。他越來越專制,他不再允許言論自由,書報檢查重新開始。赫爾德憎恨他的故鄉普魯士,溫克爾曼詛咒那是個專制的地方,萊辛說:“柏林的自由越來越少了,那是歐洲奴化最嚴重的地方?!狈▏蟾锩菃⒚蓧粝肫茰缰蟮囊淮渭ち彝纯嗟谋l。誰都害怕了,哲學家與哲人王。多么恐怖,在君主們看來,馴服的國民突然間都變成狂暴的野獸。腓特烈有幸在恐懼到來之前三年(1786)就去世了。大革命使葉卡捷琳娜大帝背棄了哲學與哲學家。她咒罵所有的啟蒙主義者,狄德羅、達朗貝爾、孟德斯鳩、盧梭。她從這些人活躍不安的身影里,看到了危險的預兆。他們想干什么?不過想扒出教士的腸子絞死國王!
果然不出所料,將自由賦予人民意味著賦予他們自由地墮落成野獸的權力。1792年,當雅各賓黨人在巴黎街頭路燈柱上掛滿被砍下的頭顱后,葉卡捷琳娜女皇悄悄地移走了在她房間桌上擺了很久的伏爾泰的半身像,仆人們在貯藏室里發現了它。她懊悔自己的哲學生涯,她知道,是啟蒙主義者傲慢的大話培養出這群暴虐的怪物。如今她詛咒所有的法國人,伏爾泰也不例外:“必須永遠鏟除掉法國人這個名稱!平等,這是一個怪物。它想要當國王!”
“哲人王”終于要與哲學家決裂了。狄德羅說腓特烈大帝是個暴君,葉卡捷琳娜大帝腦子里只有暴君的常識,根本沒有哲學。伏爾泰一再歌頌葉卡捷琳娜是“來自北方的曙光”,可這位女沙皇踏著政治的尸體——其中包括她丈夫彼得三世的尸體——登上寶座,實行嚴酷的農奴制,迫害國內的自由思想家,鎮壓普加喬夫起義,在位34年間一共進行過六次侵略戰爭。1796年,若不是死神到來得突然,這位女“哲人王”還會發動再一次的遠征波斯的戰爭,甚至突發奇想要遠征到西藏!腓特烈呢?那位與伏爾泰保持40多年通信關系的英明的腓特烈大帝呢?伏爾泰到柏林不出一年,有一次腓特烈私下對臣屬說:“我最多再用他一年,擠出了橘汁就該扔掉橘子皮。”伏爾泰聽說后傷心得徹夜睡不著覺,他說:“橘子皮老是像鬼魂一樣擾得我夢寐不寧。”
2.“孔教理想國”終歸還是烏托邦
哲人王只在烏托邦里,而烏托邦永遠是烏托邦?!独硐雵返膶υ捯Y束了,第九卷最后:
格勞孔:我知道合意的城邦你是指我們在理論中建立起來的那個城邦,那個理想中的城邦。但是我想這種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
蘇格拉底:或許天上建有它的一個原型,讓凡是希望看見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定居下來。至于它是現在存在還是將來才能存在,都沒關系。反正他只有在這種城邦里才能參加政治,而不能在別的任何國家里參加。
只有當國王變成哲學家,或哲學家變成國王的時候,人類才能免除腐敗與暴政,獲得正義與真正的幸福。這是柏拉圖的理想,永遠的烏托邦。柏拉圖的生平與思想早就預見到這一點。柏拉圖三次敘拉古之行,都想去教育國王,三次都徒勞而返,其中一次還差點兒被賣為奴隸。柏拉圖的結論是:理想國只屬于天上的一個原型,哲學家只能在他想象中的理想城邦里才能參加政治,千萬不要冒險去現實的國王身邊。因為國王成為哲學家或哲學家成為國王的理想國,只能是理想,是這個世界上難以實現的“第一等最好的國家”。而在這個現實世界上,與其將國家與人民的命運交付給野獸性情的君主或暴民,不如建立一個法律至上的政府,君主與百姓都服從法律的統治。理想國是政治浪漫主義。柏拉圖是那種先知般的偉大哲學家,他看到一個美好的理想世界,也看到嚴酷的現實。“理想國”是一個大膽的、純粹理論的虛構,它的根據是人的靈性、智慧與思想的自尊自信。它樹立了一種高尚的原則,如果現實中的國家與這個理念中的烏托邦不符,那只能說明現實是荒誕的歪曲與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他也試圖為不幸的人類社會設計出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案,那就是法治國家,《法律篇》中所說的“第二等最好的國家”。
“孔教理想國”永遠只是烏托邦,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沒有人比培根更了解人類犯錯誤的原因”(孔狄亞克的評價)。1619年,金尼閣神父返回中國的時候,培根剛剛完成他的《新工具》。在這部巨著中,培根對人類的智力進行了徹底的澄清,他說“人類的理智并不是干燥的光”,意愿與情感隨時隨地干擾人的理解力。人們希望什么是真的,就會相信什么,甚至會為自己的愿望而拒絕真實的經驗。多么可憐而又自以為是的人類,迷惑不清,為各種幻象糾纏著,這些幻象分為四種:種族幻象、洞穴幻象、市場幻象與劇場幻象。種族幻象是人類理解力固有的缺陷,將人的感覺當作世界的尺度;洞穴幻象指一些私人成見;市場幻象是由語言的混亂造成的;而劇場幻象則產生自那些教條或體系。錯覺、成見、誤解、教條,所有這些幻象都在陷害人類的理智,使它不辨虛假真實?!翱捉汤硐雵币彩且环N“幻象”,甚至是上述四種幻象的綜合體。旅行家與傳教士別有用心的故事,中世紀以來關于東方的各種離奇的想象,中國文物自身的曖昧性,以及西方文化的開明專制主義政治期待與理想國想象傳統,都構成“孔教理想國”“幻象”產生的原因。
由哲學家統治著的那個遙遠的帝國,與其說是中國的現實不如說是西方的神話。它是借傳教士與哲學家同謀導演的一出神話劇,以新發現的遠東世界作舞臺,腳本作者是以寫對話著名的柏拉圖。早有人發現,那些別有用心的傳教士,不是按照中國實際的樣子描述中國,而是按照孔夫子的理想描述中國。1760年,倫敦的《公簿報》上連續刊出一位“中國哲學家”的信札,兩年后這批信札結集出版,書名叫《世界公民》,真正的作者是英國作家哥爾德斯密。所謂“中國哲學家”和他的信札,都是虛構的,哥爾德斯密借此批判英國的現實。在哥爾德斯密的想象中,似乎只要是一個中國人,就是孔夫子式的哲學家。“中國哲學家”說,那些歐洲的旅行者從一個國家流竄到另一個國家,至多只能算是流浪漢?!耙粋€離家遠行、目的只是完善自身、改善他人的旅行者,才稱得上哲學家。”因為他“渴望了解人類心靈、希望揭開不同的氣候、宗教、教育、偏見和喜好對不同人的性格的影響與作用”。孔夫子的哲學賦予這位“中國哲學家”以“世界公民”的眼光,批判英國的政治、風俗,比較兩種文明的優劣。與李安濟通信的北京朝廷里一位禮部官員說:“歐洲人在技術方面,比如造船造炮、勘測山川河流,也許比我們高明。但在各門偉大的藝術,尤其是在道德與治國安邦的政治藝術方面,卻遠不如我們?!粋€國土像整個歐洲那么大的國家,只服從唯一的一種法律,只服從唯一一個君主,4000年間只發生過一次時間較長的革命,所有這些都是它的偉大之處。因此,我認為,其他國家和它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在我們的國家里,沒有宗教迫害,也沒有思想爭端,甚至由此引起的戰爭。老子的信徒,崇拜偶像的佛教徒,以及繼承孔夫子哲學的哲學家,都信其所信、暢所欲言,彼此相安無事?!?img alt="Ibid., p.13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
哥爾德斯密借信札的編者之口說他所選的“信件的可貴之處,即它的內容絕大部分只是轉述中國哲人孔夫子的語錄”,可在信札中屢屢出現的所謂孔夫子的言論,大多是捕風捉影式的編造。哥爾德斯密不過是借“中國哲學家”的口表達自己的意見。在《世界公民》的序言里,作者用一個傳奇小說中的故事說明他與“中國哲學家”的關系:“有一位騎士和他的馬感情很深,平時總是馬馱著騎士跑;碰上緊要關頭,騎士也會知恩圖報,馱起馬來跑。”從現實中的滿清帝國到啟蒙思潮中想象的“孔教理想國”,一個現實的東方國家在西方文化視野中已變成神話。首先是傳教士,其次是哲學家,自覺或不自覺,都在利用“孔教理想國”達到自己的目的。其中有歷史原因,亦有文化原因。作為啟蒙主義者的浪漫夢想,“孔教理想國”中既有自我批判,又有自我迷戀,它生長在西方兩個世紀以來人文主義精神啟發的世俗烏托邦傳統中,與《烏托邦》、《太陽城》、《新大西洋島》、《基督城》等虛構作品具有相同的想象性或幻想性?!皻v史的詭計”是將人類理智的錯誤變成進步的工具。在“孔教理想國”的幻象中,西方文明寄寓了自我超越、自我改造的動機與行動。但是,一個時代進步的東西到另一個時代就變成反動?!翱捉汤硐雵痹诰鲗V七€有開明的可能或至少人們還沒有看到不可能的時候,是積極的,它可以以溫和的方式減緩暴政。但當現實讓人們認識到“孔教理想國”絕對的虛幻性時,“孔教理想國”就成為人們必須破除的一種新迷信。
將烏托邦變成意識形態,是一種陰謀,它加強了意識形態的欺騙性。烏托邦只有在其作為自由的幻想并且意識到其幻想的實質時,才有進步的意義。上升階級在意識形態之外建立烏托邦,揭示意識形態的不合理與不如意,發現真理。上升階級成為統治階級,烏托邦就可能轉化成意識形態,不再發現真理而是遮蔽現實。將烏托邦變成意識形態,比讓烏托邦永遠作為烏托邦存在下去,要危險可怕得多。它用美好的幻想掩蓋現實的邪惡,用幻象取代現實,使人民喪失了認識真理、改造歷史的力量。所以我們在中國歷史上經??吹阶蠲篮玫睦硐虢洺0殡S著最殘酷的現實,而身處其中的人卻并沒有感受到理想與現實間可怕的斷裂。意識形態使烏托邦的革命功能變成麻痹功能。
“孔教理想國”在中華帝國早已轉化為欺騙性的意識形態,在西方,還是啟蒙主義的政治期望中的烏托邦。有人已看到其荒唐,有人還試圖通過改革將其變成意識形態。1758年,路易十五的御醫魁奈出版了《經濟圖表》(Tableau Economique)。他像外科醫生那樣解剖經濟制度,又像地主的兒子那樣熱愛土地。他認為,土地是唯一的財富來源,將單一的稅制建立在以土地為單位衡量的凈收益上,是一種理想的經濟制度。法國這個歐洲最奢華的國王統治著最貧困的乞丐,必須通過一些經濟改革才能挽救法國與路易王朝,建立一種像中國那樣的開明君主專制制度。他們也在利用中國,在改革法國的國民經濟或政治經濟制度方面,賢明的乾隆皇帝統治由無數勤勤懇懇的文官治理的中華帝國,再次成為典范。1761年,L.絮居的《文集》(七卷,1761—1787)開始出版。從他的著作中,魁奈了解了中國的君主制度與經濟制度。在魁奈看來,中國政治與經濟制度,是他所理解的最理想的制度。1766年底某個時候,他開始寫作《中國的專制主義》。這部書出版于1767年,書中的中國,依舊是“孔教理想國”。
魁奈贊美中國的開明君主專制,他認為專制政體有暴政獨裁的專制政體,亦有根據法律集權統治的開明專制政體,中國當然屬于后者?!啊覐挠嘘P中國的報道中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政治建立在明智持久的法律基礎上,君王細心體察并貫徹加強這種法律。”他說中國由國家負責考試遴選官吏,每個城市都設有大學,中國良好的教育制度使中國成為世界上治理得最好的國家。中國“沒有任何權力高于法律”、“中國的法律都建立在倫理道德的原則之上”、“可能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向君王進諫時像中國一樣擁有那么多的自由”……魁奈的“中國知識”實在令人懷疑。中國實行科舉,國家只負責考試不負責辦學,門多薩的《大中華帝國志》在這方面道聽途說有誤解
,《利瑪竇中國札記》已經糾正過了
,《中國的專制主義》又在重復老錯誤。中國的皇帝像大家長,法律建立在道德基礎上,這還算是事實,但中國皇帝嚴格地受到道德與法律的約束,就有些無稽之談了。
《中國的專制主義》共八章,前七章介紹中國的政治經濟制度,第八章是作者自己的創見,試圖將中國的制度運用到法國政治經濟改革中。中國是一個根據自然法則建立的模范國家,從帝王官吏到哲學家,都以自然法則作為王法、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最高原則。世界上沒有更完善的政府與更完善的制度。中國土地肥沃廣闊、資源豐富,運河、橋梁、公路,一切都管理完善?;实厶岢珓辙r,人民以農為本,貿易以農業生產為基礎,中國拒絕與歐洲國家從事外貿是因為中國地大物博,經濟自足??握嬲P心的是如何將中國典范運用到法國政治經濟制度改革中。他設想建立一個以自然法則為準則的純粹的農業社會,以農業的“純產品”為國家歲入的唯一來源,國家安寧,社會繁榮,沒有野蠻的戰爭與貪婪的貿易,沒有奴役與貧困。一切都順乎天意,像中國哲學所倡導,中國政府努力實現的那樣。
“重農學派”主張國家經濟以農業為本,經濟活動完全自由。他們主張一種“合法的專制制度”,也就是說專制制度必須遵循公正且固定不變的法律,君主的權力必須與自然法保持一致,但如何保證君主的意志在任何時候都符合自然法呢?“重農學派”語焉不詳,他們想借重高等法院,但分權原則又與他們留戀的君主集權相抵觸。他們的理論正一點一點地落入空想。哲人與國王的合作機會不多了。哲學家中依舊有人相信國王可以用道德理想教育,國王中也有人愿意在臣民面前扮演哲人王。1756年,路易十五仿效中國皇帝舉行親耕儀式。八年以后,1764年,老米拉波侯爵出版了他的《鄉村哲學》,該書的扉頁上印著一幅乾隆皇帝舉行親耕儀式的插圖。又過了五年,1769年,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也摹仿中國皇帝舉行親耕儀式?!爸剞r主義者”的中國崇拜感染了國王,但除了一種時髦式的熱情之外,不會有任何實際效果。在那個時代誰會贊同回到封建的農業社會?更何況魁奈等人提倡的稅制實在難以實行。重農主義者不合時宜,亞當·斯密的經濟學說出現以后,誰也不會再記起那位以中國為楷模試圖建立自然法則下理想的農業社會的哲人魁奈了。
啟蒙時代的歐洲的“孔教理想國”的幻想快破滅了。1774年,魁奈去世,一年以后,又有一部宣揚“哲人王”的書在荷蘭出版,書名叫《中國人信札》,作者是法國人德·阿爾央斯侯爵。書中,在歐洲的“中國哲學家”往家鄉寫信,一邊批判歐洲的黑暗,一邊也贊揚腓特烈大帝賢明善良,是足以與偉大的堯、舜媲美的“哲人王”。遺憾此時已沒有人再相信這過時的烏托邦了。這部書在歷史上沒有什么影響,博學的專業研究人員,或者是根本不知道這部書,或者是聽說過這部書,卻弄錯了作者。放棄幻想才可能掙脫鎖鏈。
孔子與柏拉圖,他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同一個時代的兩個不同的地方。他們都想將哲學的權杖從彼岸世界帶回人間,都想用智慧編織王冠的輝煌;他們都曾周游、勸說,向君王與整個世界推薦他們的理想;他們都曾試圖教育君王也都曾失敗;他們都曾扮演先知,在相距遙遠的地方,把他們的理想變成為懸在后世人們頭頂的樂園景象……唯一一點不同是,在中國,孔夫子的理想成為意識形態,而在西方,柏拉圖的理想始終是烏托邦;在中國,成為意識形態的烏托邦仍在鄭重其事地延續,而在西方,理想國即使作為烏托邦,也漸漸被人遺忘,哲人王的影子只出現在花花綠綠的童話世界中。
讓烏托邦永遠作為烏托邦存在下去,它就時刻為現實保存一種理想的尺度,讓人警覺到現實的缺憾并努力去改造完善它。如果相信哲人王,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君主不可靠的個人品行,唯一能做的就剩祈禱與歌頌了。如果放棄哲人王的幻想,就可以設法用法律與制度的方式限制那些手中掌握著危險的權力的國王,或者,徹底消滅“哲人王”。
3.破除幻象:哲學家更不能成為國王
啟蒙主義者高舉理性的大旗,所到之處,幾千年無數犧牲與愚昧構筑起來的傳統神學已廢墟一片。18世紀是理性的世紀,啟蒙主義者試圖以科學代替宗教,以知識代替幻想,將沉迷的人類從神話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然而,恰恰是伏爾泰這一代用理性破除幻象的哲學家,自身又在制造新的幻象。中國形象、開明君主,都是他們在理性的大旗下召喚出的幻想的影子。伏爾泰贊美中國,認為雍正皇帝是實行寬容政策的開明君主的楷模,僅此一點,就暴露出伏爾泰對中國的無知。開明君主制的中國形象,是啟蒙主義者異想天開的幻象,培根會感到失望的。一個多世紀過去了,多少人努力,而世界仍舊蒙蔽在糾纏不清的幻象中。那些張揚理性的人,一面擊破舊神話,一面又構造新神話,哲學世紀里人們自以為從理性出發,而最終又迷失在幻象的妖霧中。哲學家們,可以信任的是他們的真誠與熱情,不可以信任的是他們的知識與理性。或許感覺在歷史中行進的人們,不過是從一種幻象進入另一種幻象?
啟蒙主義者信仰自由與平等,但他們中絕大多數人卻將歷史的希望寄托在開明君主專制上。他們不僅頌揚“孔教理想國”的康熙與乾隆,也頌揚沙皇與普魯士皇帝。他們認為,哲學家與其去教育千百萬大眾,不如去教育一個掌握千百萬大眾命運的君主。萊布尼茨說:“改變像俄國沙皇或中國皇帝這樣一個人的思想,勝過贏得100場戰爭,因為這樣一個人的意志決定著千萬人的生活?!眲⒁资俊た松釥栐凇端枷胝摺芬粫性敿毞治鲞^啟蒙哲學家的專制主義傾向。他認為主要原因有兩點:一、啟蒙哲學家相信教育國王是改造社會的捷徑;二、啟蒙哲學家自信哲學家可以擔當起治國大任,而只有在開明君主那里,如在中國、俄國或普魯士,哲學家才能獲得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顯赫地位。
啟蒙主義者要打破幻象,使人們變得清醒,可是他們又不知不覺地創造新幻象。道德自我約束的前提是假設每一位君主都是君子,可歷史的事實讓人傷心,他們中的暴徒與野獸太多了,多得讓品質與政績稍好一點的皇帝或國王們在人們的心目中都成了圣賢。一種文明如果沒有一種明確的法律限制其最高統治者的權力,那么危險的暴政就隨時可能發生。詩意與善良經常陷害人,一個民族能把自己的前途安危系于某一位不可了解也無從把握的人的可疑的良心與修養上嗎?哲學家常想做帝王師,他們過于相信智慧的力量。古代哲學家的理想在啟蒙時代被歐洲新一代的思想家繼承下來。起初他們也想規勸那些驕橫無知的君主賢明一些,并經常拿遙遠的中國與中國的皇帝做榜樣??删鱾兇蠖嗦牪贿M去他們的嘮叨。不耐煩的時候,還會送這些好心人去監獄,與小偷、強奸犯、麻風病人住在一起,或干脆砍掉他們那顆喜歡胡思亂想、惹是生非的腦袋。
哲學家們要打碎暴君強加給人們的鎖鏈,可他們興高采烈地許諾給人民的卻是開明君主的花環,另一種經過裝飾的鎖鏈。總有一天,人們會發現騙局,其中也包括哲學家自己。他們懊悔、傷感,無法抑制住那種覺醒的憤怒與激動,他們會在某一個早晨爆發出激烈的行動,然后再也無法控制地走向可怕的瘋狂?!翱捉汤硐雵背惺懿黄饸v史的考驗。伏爾泰逃出柏林,在與柏林和巴黎同樣遙遠的瑞士邊境費爾奈,購置了自己的莊園。他說:“在這個地球上,哲學家要逃避惡狗的追捕,就要有兩三個地洞。”伏爾泰已經絕望了。1777年在《評<論法的精神>》一文中,我們看到伏爾泰最后一次提到“仁慈的國王”,但他同時也說只有國王才認為君主制比其他制度好,可國王們都是些騙子與強盜!哲人與國王分裂,伏爾泰在費爾奈,遠離兩個國王,法國與瑞士政府任何一方找他的麻煩,他都可以到邊境的另一邊去避難。在遠離政治權力中心的同時,他建立了另一個精神中心與之對立,費爾奈成為歐洲的精神首都。
在一切事物上運用自己的理性,自然包括在社會與國家制度上,勇敢公開地運用理性,這自然導致一場巨大的社會革命。啟蒙運動開始的時候,人們只是在君主制的前提下思考限制君主權力的問題,開明君主專制是普遍的社會期望;到啟蒙運動結束的時候,人們已經思考如何在否定君主的前提下伸張個人權力,通過革命建立共和政府。在啟蒙運動的政治思潮中,“孔教理想國”從被耶穌會利用到被哲學家利用,從被利用到被遺棄。革命到來的時候,如果有人還在討論哲學家式的皇帝,就顯得有些荒唐可笑了。破除關于哲人王的“孔教理想國”吧!誰能將野獸教育成圣賢?只要是國王,就不可能成為哲學家,也不可能聽從哲學家的規勸。柏拉圖的“理想國”已經塌了半邊,還剩另外半邊等待接受革命風暴的考驗?;蛘邍醭蔀檎軐W家,或者哲學家變成國王,“理想國”都可能降臨人間。啟蒙運動已經證明國王不可能成為哲學家,“理想國”如果還有希望,就看哲學家是否可能成為國王。
啟蒙運動時代也是西方哲人王理想終結的時代。正像馬克思所說的,“要求丟掉有關現實狀況的幻想,也即是要求取消需要幻想的這樣一種狀況”。啟蒙主義者用理性破除幻象,讓人們認識到真理并使用真理的革命力量。然而,他們利用的哲人王神話也是一種幻象,理性勇往直前,最終將破除這一幻象。理想國或“孔教理想國”的傳統在啟蒙運動中完成了其最后一次沖動。哲學家在對哲人王的徹底失望中認清了真理,必須嚴格地限制國王或干脆推翻國王。放棄幻想中的哲人王與關于哲人王的幻想。法國大革命爆發前10多年間,那些與國王恩怨難解的哲學家們紛紛去世了。通過理性與教育實現理想國太漫長也太渺茫。狄德羅晚年談到啟蒙時很悲觀:“不要對這種手段寄予太大的希望。”但事實是,如果說啟蒙哲學家教育國王是失敗的,教育人民卻成功了?!爸饾u地,民眾的想象拋棄了現實社會,沉湎于虛構社會。人們對現實狀況毫無興趣,他們想的是將來可能如何,他們終于在精神上生活在作家建造起來的那個理想國里了?!?img alt="〔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第18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哲人不可能將國王教育成哲學家,那么哲學家是否可能成為國王呢?啟蒙運動時絕大部分哲學家還沒這個想法。但是,他們教育的人民卻做得比他們想的更多。暴力可以一舉將哲學家變成“國王”。激情與革命是否可能在瞬間創造奇跡?歷史還沒有檢驗這種想象是真理還是謬誤。
大革命的意義是“哲學家”變成“國王”。那已是與“孔教理想國”完全相反的另一種理想國。法國大革命在伏爾泰死后11年爆發。本來是貴族與教士聯合起來準備利用三級會議限制國王,沒有想到由此釀成了第三等級的革命。許多人在攻陷巴士底獄的濃煙與火光中,看到了新世界的美景。哲學家的信徒們開始代表公意宣布法令。貴族逃亡了,留下的都上了斷頭臺,1793年國民議會宣布路易十六與他的王后死刑。1792年立法會議通過驅逐教士的法令,留下的教士必須宣布效忠哲學,否則就有可能被人用石頭砸死在教堂或用捆牲口的繩子吊死在樹杈上。雅各賓俱樂部成功地說服一位主教公開宣布改信哲學,主教的公開信開頭是這樣的:“公民們,代表們!我是一名教士,也就是說一個騙子……”另一位革命家則說服行政區將巴黎圣母院奉獻給“對理性的崇拜”,在里面建起一座殿堂,寫上“獻給哲學”幾個字,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人的半身塑像也擺在門廊上。過去國王與教會對哲學家不寬容,現在哲學家的政權對國王、貴族、教士也不寬容。哲學家的信徒們讓激情澎湃的人民相信“深更半夜聚在暗黑的大廳里唱贊美詩、點蠟焚香對一個私生子和一個不忠實的妻子表示祝賀”、“祈禱‘黃臉婆瑪利亞’保佑”,都是不可容忍的荒唐。對付教士,伏爾泰的精神就夠了。但對付國王與貴族,則需要盧梭,因為盧梭認為國家的至上權威是“公意”。誰來代表公意呢?那些具有高尚的道德理想的哲學家!簽署對路易十六與王后執行死刑的雅各賓黨領袖羅伯斯庇爾,是盧梭的狂熱的信徒。他以一種神啟的熱情與自信領導革命暴政,在1794年寫給國民議會的一封信中,他說:“他們說,恐怖主義是專制政府依仗的靠山。那么,是不是我們的政府跟專制主義沒有兩樣呢?說得對!正像自由的英雄手中揮舞的刀劍與暴政的幫兇所武裝起來的刀劍毫無二致一樣……革命政府是自由反對暴政的專制主義?!?img alt="1794年2月5日致國民議會信,《世界箴言報》(Moniteur Universal),共和國二年1月19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2636D/13173334503840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55086-hTQC7vJaTzyC07A2yDalHFEFPIGvpyXw-0-b3a37d20309c4c19852ed637ba1b9f4d">
哲學家的信徒們行使“國王”的權力,歷史證明那是另一種集權下的暴政。羅伯斯庇爾說:“我們的意志就是公意。”而所有的暴行都是在“公意”名義下進行的。國王被砍了頭,哲學家隨后也接二連三地被砍了頭。歡呼革命的“最后一位啟蒙哲學家”孔多塞在路易十六之后不久被判了死刑,謳歌革命的天才詩人舍尼埃也上了斷頭臺。貴族、教士與哲學家的腦袋被新發明的斷頭機斬下后,裝到同一個筐里,扔在廣場上。羅伯斯庇爾先下令處死丹東,隨后自己也被處死。自由女神突然變成吞噬自己兒女的怪獸。哲學家的信徒變成“國王”的時候,啟蒙之光最后變成斷頭臺上的血光。半個世紀以后,托克維爾反思這場革命時說:“……這是有史以來一場規模最大最為危險的革命。那些明天將成為犧牲品的人對此全然不知;他們以為,借助理性,光靠理性的效力,就可以毫無震撼地對如此復雜、如此陳舊的社會進行一場全面而突然的改革。這些可憐蟲!他們竟然忘掉了他們先輩四百年前用當時樸實有力的法語所表達的那句格言:誰要求過大的獨立自由,誰就是在尋求過大的奴役。”
哲學家變成“國王”是一場血腥的鬧劇。法國國王的命運引起了國王們的憤怒與恐慌。最先反應的是有“哲人王”傳統的國家。普魯士腓特烈大帝的兒子腓特烈·威廉二世與奧匈帝國約瑟夫二世的兄弟、1790年繼位的利奧波德二世,首先向革命者發難。戰爭開始了,在一系列凱旋的禮炮聲中,法蘭西共和國的背景上出現了一位將軍皇帝,拿破侖用巴黎圣母院的贊美詩慶祝自己的勝利,教皇也來到巴黎。皇帝與教皇攜起手來為法國“恢復秩序”。有人問拿破侖如何將恢復天主教與時代精神和諧,拿破侖說:“哲學家既不信仰我,也不信仰我的宗教?!碑斈闷苼龌实蹖乳_始行政改革對外開始戰爭擴張時,狂奮的法國人已經忘記了革命的最初意義。
法國大革命是一場災難,回顧導致這場災難的原因,可能發現多少與一個多世紀間被別有用心的傳教士與哲學家吹得天花亂墜的“孔教理想國”相關。托克維爾反思法國大革命,嘲諷“啟蒙哲學家們在身邊找不到任何可以符合他們理想的制度,就把目光轉向亞洲腹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啟蒙哲學家幾乎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在他們的著作中贊美過中國……那個無能野蠻的政府……在他們看來竟是值得世界上所有國家效仿的完美無缺的榜樣。”文人的美德到政治家身上就變成了罪惡。“孔教理想國”的意義就是文人政治,那些“中國的哲人們”或中國所說的“士”,與其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不如說是“文人”,可以是哲學家也可以是作家。而啟蒙運動中的哲人們,也大多集哲學家與作家于一身,更像是“文人”,他們也為法國大革命創造了文人政治的社會基礎,只是這種“文人政治”是革命的,不是御用的:“這樣,每一種公眾激情都喬裝成哲學;政治生活被強烈地推入文學之中,作家控制了輿論的領導,一時間占據了在自由國家里通常由政黨領導占有的位置?!骷覀儾粌H向這場革命的人民提供了思想,還把自己的情緒氣質賦予人民。全體國民接受了他們的長期教育,沒有任何別的啟蒙老師,對實踐茫然無知,因此,在閱讀時,就染上了作家們的本能、性情、好惡乃至癖性,以至當國民終于行動起來時,全部文學習慣都被搬到政治中去。”
理想本身不一定不好,不好的是理想蒙蔽了現實。柏拉圖看到美好的理想世界,也看到嚴酷的現實。晚年寫作《法律篇》,帶著深深的憂患與疑慮。他試圖為不幸的人類社會設計出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案,那就是法治國家,與其將國家與人民的命運交付給野獸性情的君主或暴民,不如建立一個法律至上的政府,君主與百姓都服從法律的統治。這就是《法律篇》中所說的“第二等最好的國家”。有第二等好的現實總比徒有第一等好的理想要好。人類最可悲、最殘酷的處境是:身體已經陷入暴政的絞肉機里,思想還沉迷于古老的夢幻,將最后的可憐的希望都寄托在祈禱中。國王不可能成為哲學家,哲學家也不能成為國王。法律是國家的唯一權威。“理想國”只是天上的國家,“第二等最好的國家”才屬于人間。國王應該效忠執行法律,而哲學家應該認同自己在政治權力之外的獨立批判的社會文化功能,在權力之外監督制約權力。如果不能用權力制約權力,誰都是不可靠的,不論國王還是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