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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日)夏目漱石
  • 3663字
  • 2019-03-05 15:32:06

無所用心的宗助走到大路的拐角處,在一家店鋪里買了郵票和敷島牌香煙,隨即把信寄了出去。宗助覺得由來路這么折回去,不免有點兒怏怏,便慢吞吞地踱著步子,同時讓銜在嘴上的香煙冒著煙霧在秋陽下搖曳。宗助是吸著東京的空氣生活著,現在每天乘電車去機關辦公,天天一來一往,兩度通過喧鬧的大街,這已成了習慣。但是當他的身心不松弛的時候,老是神不守舍地從鬧市匆匆通過,所以他近來根本沒有產生過自己是生活在這熱鬧的街市中的感覺。當然,平時忙得焦頭爛額,也無心去顧及這些事,但是七天一回的休息日到來,心有了放松而沉靜一下的機會時,就會發覺平時的生活是過得多么急促而浮淺。結果覺得自己雖然身居東京,卻壓根兒不識東京的真面目。每想及這一點,總是感到不勝凄楚。

在這種時候,宗助會像突然心血來潮似的上街去,而且懷里多少有些余錢的話,就要琢磨怎樣用這些錢作一次冶游。但是他的寂寞心情還沒有強烈到使他毅然實行的程度。所以在他尚未迅猛踏到這一步之前,就畏首畏尾地作罷了。另外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像他這一類人的錢包,通常只維持在不能隨心所欲的水準上,所以他覺得,與其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傷腦筋,還不如縮手袖閑、優哉游哉地回家去來得自在。所以宗助的寂寞心情便在這種單純的散步或蹓跶中得到排遣,好歹可維持到下一個星期天的到來。

今天的情況也不例外,宗助覺得反正得走一次,便乘上了電車。盡管天氣非常好,但畢竟是星期天的關系,乘客比往常少。所以乘在車上感到異常舒服。而且乘客們都和顏悅色的,無不顯得悠然自得。宗助一面坐下來一面回想著平時自己每天早晨都要不失時地上電車、搶座位、朝丸之內[1]方向而去的命運。真的,再沒有比上班時刻擠電車更煞風景的事了。手抓車中的皮革吊環也好,坐在天鵝絨的椅子上也好,宗助從來沒有品嘗過作為一個人該有的溫柔的心情。他覺得事實上也不該苛求,大家都無非是仿佛在與機械之類摩肩接踵而過一樣,同車坐到各自的目的地后,就下車揚長而去了。可是前面的一位老奶奶正把嘴靠到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孫女耳側,說著些什么話,旁邊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像是商賈主婦似的人見狀后不勝神往,又是問年齡又是問姓名。宗助看著這番情景,才恍然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頭上方掛滿了鑲在框格中的廣告。宗助平時根本不留意這些東西。現在有意無意地朝第一塊廣告望了望,原來是一家搬場公司招攬生意的廣告,寫著“若需搬場,保證滿意”。接下來的一塊廣告上寫著三行字—講究經濟的人、注意衛生的人、小心火燭的人。在這三行字的后面寫有一句“請使用煤氣灶”,并畫著一只正在冒火的煤氣灶。第三塊廣告上寫著“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杰作《千古之雪》[2]”和“便裝喜劇小辰大一座”,紅色打底,涂以顯目的白色。

宗助大概用了十分鐘的時間,仔仔細細地把全部廣告從頭至尾看了三遍。他并不打算上什么特定的地方去看看,也不想去買什么東西,但是,這些廣告清清楚楚地反映到他的頭腦里來,而且他能有一一看完并完全理解其內容的悠閑心緒,這倒給宗助帶來了不小的滿足。除了星期天之外,他的生活是每天跑出跑進,從來不得安寧,以致覺得能有這么一點兒悠閑也值得夸耀。

電車開到駿河臺下時,宗助下了車。剛下車,他就看到右側的玻璃櫥窗里整齊漂亮地排列著一些西方國家的書。宗助在那前面站了一會兒,望著清晰地烙在紅顏色、青顏色、帶條紋或圖案花紋的封面上的金色文字。書名的意思是一目了然的,但是他根本沒有要把書拿到手上翻看一下的興趣。對宗助來說,走過書店前就一定要進去看一看、而且進去后就一定想選買什么書,乃是十多年以前的生活模式。只是這本名叫History of Gambling(《賭博史》)的書,裝幀特別精美,陳列在正中央,倒使他感到了幾分異樣的新奇味。

宗助臉帶微笑穿過繁囂的馬路,走到鐘表店看看,櫥窗里面陳列著一些金表和金表鏈。宗助只是覺得它們金光燦燦,樣子也很好看,但還不足以誘致冒出他想買的念頭。不過看看那一塊塊用絲線連在貨物上的價格牌子,把價格同實物衡量衡量,覺得金表簡直便宜得驚人。

宗助也在傘店前駐步站了一會兒。他也看到陳列在洋貨店店頭的高筒禮帽旁邊掛著領帶。同自己每天戴的領帶相比,這領帶的花樣是美得多了。宗助想問問什么價錢,一只腳剛踏進店去,轉念想到“明天起才換戴上這類領帶,未免有點兒無謂”,頓時不愿掏腰包,從店前走過了。宗助也在綢緞店前站著看了不少時間,他記住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品名:鶉衣綢,高貴紡,清凌紡……在一家名為京都襯領店的分店前,宗助靠上前去,久久地注視著店里陳列著的繡得很精巧的女式襯領,看得帽檐兒簡直要碰到玻璃櫥窗上了。櫥窗里有著正合妻子戴的上等襯領,宗助頓時想到“給妻子買一件吧”,但旋即覺得“這種事該是五六年前做的”,好容易滋生出來的好念頭立即熄滅了。宗助苦笑著從玻璃櫥窗前走開,走了五十來米,總覺得難以排遣,對大街和商店都興味索然了。

宗助猝然間發現拐角上有一家頗大的雜志門市部,店門前有新出刊物的大字廣告,用紙糊貼在梯子那樣的細長框框上,還在一塊油漆過的板上描上了彩色花樣。宗助將廣告上的文字一一讀了,覺得好像曾經在報紙的廣告欄里看到過這些作家的名字和作品名稱,但好像又覺得全是第一次看到。

在這家店的拐角后面,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頭戴黑色圓頂禮帽,自得其樂地盤腿坐在地上,嘴里喊著:“嗨,孩子們最喜歡!”便把那大氣球鼓足氣,氣球一鼓起來,宛如胖胖的不倒翁,還在恰到好處的部位預先用墨描就眼睛和嘴巴,這使宗助見了十分欣賞。而且,一旦吹好了氣,氣球就始終鼓起著,可以隨心所欲地停在手指上或手掌上。如果把一根像牙簽那樣的細條往氣球底部的小洞眼中一插,氣球便會咻地一下癟掉。

路上的行人來去匆匆,簡直沒有一個人駐足對它瞧上一瞧。戴圓頂禮帽的人孤寂地在鬧市的一角盤腿而坐,仿佛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動靜,嘴里凈嚷著“嗨,孩子們最喜歡”,把氣球吹圓。宗助掏出一分五厘錢,買了一只這種氣球,請對方把球咻地弄癟后,放進了和服的袖筒。宗助想找一家干凈些的理發店,把頭發剪一剪,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這樣的理發店,而時間已經不早了,宗助便又乘了電車回家去。

車至終點站,宗助把車票交給駕駛員,這時天色已經失去光亮。潮濕的大街上籠罩著昏黑的影子。宗助手抓鐵柱子準備下車,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一起下車的人都各奔東西,忙著去辦各自的事情了。朝街的盡頭處望去,只見左右的房子,從檐前至屋頂有著灰白色的煙氣在空中浮動。宗助也就朝著多樹的方向快步走去。他想,今天這個星期天、這令人感到舒暢的天氣已經結束了。于是,從心頭泛起一種感到好景不常的落寞情緒。他轉而想到明天起自己又得一如往常那樣賣命地工作,就對今天這半天的生活不勝留戀,而對其余六天半的精神悒郁的生活感到實在無謂。宗助往前邁著步子,腦海里浮現出那光線很壞、窗子很少的大房間,浮現出鄰座同事的臉,浮現出上司吩咐“野中君,你來一下”的那副情態。

宗助從一家名叫魚勝的菜館前經過,走過五六家門面,從那不像是胡同也不像是巷子的地方一拐,盡頭處是高崖,左右并排著四五所同樣結構的出租房子。在這本有著稀疏杉籬的深處,不久前還有著大概是什么舊家臣一類人物的凄清的宅子混在其間,但是崖上有一個叫坂井的人出錢買下了這塊地方后,隨即把草葺的房子拆了,把杉樹圍籬拔了,重新建造了現在這樣的房子。宗助的家位于盡頭左側的崖下,所以多少有點陰絲絲的。不過,唯其離開大街最遠,也就有幾分閑靜的氣氛,宗助同妻子商量后,特意選擇這樣的地方住了下來。

七天一度的星期天行將結束,宗助很想快點兒洗個澡,有暇的話把頭發剪一剪,然后悠悠然地吃晚飯。于是他趕緊推開格子門,聽得廚房里有食器響動的聲音。他跨進門,沒有留意踩到了小六脫下的木屐。就在他蹲下來把木屐放好的時候,小六走了出來。

廚房里傳來了阿米的詢問:“誰呀?是你哥哥嗎?”

“喲,你來了?”宗助邊說邊走進客堂間。他先前出去寄信,后來在神田散步,又乘了電車回家,頭腦里根本沒有閃過半點小六的影子。宗助現在看到小六,不禁覺得自己像做了什么壞事似的,很不好意思。

“阿米,阿米,”宗助朝著廚房里喊妻子,吩咐道:“小六來了,該弄點什么好吃的才對呀。”

妻子趕緊打開廚房間的拉門,跑出來站在客堂間的進口處,一聽吩咐,立即說道:“噯,馬上—”

她說罷剛想折回廚房,又轉過來說道:“不過,小六弟,勞你駕,把客堂門關上,把煤油燈點一點。我同阿清現在一點騰不出手來。”

“是。”小六聽了她的要求,簡單地回答后,站了起來。

廚房間里傳來了阿清在切東西的聲音,傳來了熱水或冷水嘩嘩流到水池里的聲音,又有“太太,這個該放到什么地方去呀”,以及“嫂子,剪燈芯的剪子在哪里呀”等說話聲,還有沸水吱吱吱地在鐵壺里滾的聲音。

宗助在昏暗的客堂間里,默默無言地把手伸到手爐旁烤著。只見爐里的炭火塊紅彤彤地露出在火灰上。這時候,后面崖上房主家的房子里傳來了小姐彈鋼琴的聲響。宗助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走到廊廡上,打開客堂間的木板套窗。粗大的毛竹在簌簌舞動,把昏暗的天色攪亂了,天空中有一兩顆星星在閃爍。鋼琴的聲響在毛竹聲后傳過來。

注釋:

[1]東京市內的中心區。

[2]根據《復活》改編成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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