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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那時候,我住在塞維利亞一條名叫古茲曼·厄·布宜諾的街上。每每外出或歸家時都會路過費爾南多先生開的酒館。當我辦完了上午的事,沿著熱鬧熙攘的塞爾佩斯街漫步時,會很樂意在回去吃午餐的途中順道上酒館喝上一杯曼薩尼亞雪利酒。夜涼如水的晚上,騎馬在鄉間兜了一圈之后,我牽著馬在危險的鵝卵石路上行走,這時我常會在酒館前駐足,叫男侍把馬拴好,然后步入其中。其實那家酒館僅僅是間狹長而低矮的屋子,因為圪蹴在街的一角,所以兩面墻上都有門。酒吧間穿過整個屋子,吧臺后面堆放著費爾南多用來招待客人的一桶桶酒。天花板上懸掛著一串串西班牙洋蔥、香腸,還有被費爾南多譽為全西班牙最棒的來自格蘭納達的火腿。我想來上他這里光顧的主要是這附近人家的仆人們。圣克魯斯這個區后來成為塞維利亞最優雅的地方:蜿蜒的白色街道,高大的房屋還有零星點綴著的幾座教堂。很奇怪的是這里居然冷冷清清。倘若你清晨出門,可能會見到一位一襲黑衣的女士,在女仆的陪伴下去做彌撒;有時,一個牽著驢子的小販會從這里經過,沒有蓋子的大馱籃里放著他的貨品;或者是一個挨家挨戶乞討的乞丐,每到一扇通往院子的鐵門前他都會拉開嗓門,用遠古時使用的詞句求人施舍。暮色降臨,那些駕著兩匹馬拉著的四輪馬車在公共大道上奔馳的女士們又回家了,大街小巷回蕩著嘚嘚的馬蹄聲。隨后,一切又陷入了寧靜。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所描寫的是十九世紀的最后幾個年頭。

即使以一個西班牙人的標準來看,費爾南多也顯得矮小,但他卻很胖。他那圓圓的棕色臉龐上閃爍著汗珠,他總是蓄兩天的胡子,從不多也不少。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此人臟得令人難以置信。他有一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和極長的眼睫毛,他的眼睛可以同時是銳利、和善和活潑的。費爾南多愛開玩笑而且還頗為欣賞自己的“冷面幽默”。他說一口輕柔的安達盧西亞式西班牙語——摩爾文化的影響已經將卡斯蒂利亞語的刺耳聲音從這種語言中清除了。在我的西班牙語學得相當不錯之前,我覺得他說的話挺難懂。費爾南多是一名業余斗牛士,他常吹噓說偉大的斗牛士格瑞塔時不時會進來跟他喝上一杯。費爾南多是個單身漢,獨自和一個從孤兒院里領養的個頭矮小面色蒼白的男孩生活在一起。男孩子替他做做飯,洗洗杯子,掃掃地。這個男孩眼睛斜視的程度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明顯的。

費爾南多不僅出售你在塞爾維亞能喝到的最好的曼薩尼亞雪利酒,他還做點古董買賣。那正是我時常順路去他那兒瞧瞧的原因。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會拿出什么東西給你看。我猜想他的東西是從附近人家的一個心腹仆人那里搞來的。古董的主人們,手頭暫時有點拮據,卻驕傲地拉不下臉面把東西拿去店鋪里賣。其中大部分的古董都小巧且易于攜帶:幾件銀器、緞帶、飾有黃金的珍珠母扇柄的舊扇子、十字架、人造寶石的裝飾品和巴洛克風格的古玩戒指。費爾南多很少能弄到家具,可一旦他弄到了,一個巴蓋諾式的書桌或是一對布滿飾釘有真皮坐墊的直靠背的椅子,他就會把它收藏在樓上他和收養的男孩共同居住的臥室中。我囊中著實羞澀,他也知道我只能買得起些不值錢的小玩意,但他喜歡向我展示他購置的古董,有兩三回還把我帶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為了把白天的熱氣和夜晚的有害氣體擋在屋外,費爾南多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房間里骯臟不堪,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兩張小小的鐵床放在房間對面的墻角里,一天中的任何時候你進去看,床鋪都是沒整理的,被單看上去也似乎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洗過了。地板上丟滿了煙頭。當費爾南多用他那臟兮兮又粗又肥的手撫摸過椅子的木頭時——三百年的使用已把它打磨得很有光澤——他的雙眼會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光芒。他會在神龕沾滿灰塵的鍍金表面吐上一口唾沫,然后用手指在吐唾沫的地方擦拭,喜滋滋向你顯示金子的好成色。有時候,當你站在吧臺邊,他會從臺子后面摸出幾對耳環,是那種古老的沉甸甸的三層疊加的西班牙式耳環,然后精心地把它們放置好,讓你可以好好欣賞人造寶石的美麗和鑲嵌的雅致。他對處理這樣的事情很有法子,撩人而溫柔,比起他可能說出的任何言語更能表達他對這些東西的款款深情。當他以西班牙女子才會發出的特有的“咔噠”聲輕巧地打開一把古老的折扇——在查理三世作西班牙國王的時候,一位披著面紗的貴婦人曾坐在斗牛場中揮動過這把古老的扇子——然后給自個兒扇起風來的時候,你幾乎會覺得,盡管他沒什么知識,卻對歷史懷有某種朦朦朧朧令人喜悅的情感。

費爾南多的東西買得便宜,賣得也不貴。因此,在歷時幾天,常常是幾個星期的討價還價之后——我覺得我們都還挺喜歡這一過程的——我總能從他那兒一點一點淘到些物件,那些東西對我毫無用處,我渴望得到它們是因為由它們引發的聯想可以滿足我的想象力。就因為這個,我買下了一百五十年前去世的漂亮女子們用來調情的扇子,她們戴在耳朵上的耳環,戴在指上的稀奇古怪的戒指,還有她們掛在房間里的十字架。那些東西一錢不值,隨著時光的流逝,它們全都被偷走,弄丟或是送人了。在我從費爾南多那兒買的所有東西里,只有一本書保留了下來,我當時并不想要這本書,是違背心愿將它買下的。有一天,我剛跨進酒館的門,費爾南多就立刻走上前來對我說:

“我給你弄了些東西,”他說道,“這可是特別為你買的。”

“什么東西?”

“一本書。”

他打開吧臺的一個抽屜,掏出一本小巧而厚實的書,封面是羊皮紙做的。我沉下臉來。

“我不要這個。”

“你倒是瞧瞧啊,這可是本古老的書,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他翻開書,將扉頁指給我看。的確如此,書的出版日期是在1586年,還有馬德里的版本說明和出版社的名字:以阿朗索·高梅茲遺孀的名義,由C.R.M.出版社出版。

“這本書不值幾個錢,”他接著說道,“給我五十個比塞塔,就歸你了。”

“但我根本不想買,多少錢都不想。”

“這可是本有名的書。我一看到它就對自己說:吉爾勒莫先生會喜歡的。他是個有學問的人。”

“一派胡言。你還是把它賣給別人吧。我可不是藏書家,我只買自己看的書。”

“但你為什么不讀這本書呢?它非常有趣。”

“我可不這么認為。”

“對一本有著三百年歷史的書你都沒興趣?嗨,老兄,你可別對我說那樣的話。你看,好幾處頁邊的空白都有批注,背面也有批注,這都說明它是一本古老的書。”

的確,書中的很多地方都有某位讀者做的記錄,從筆跡上看很可能是十七世紀的,但我一個字也辨認不出。我翻了幾頁。書印刷精美,紙張結實,質地也好,但字體的排布過于緊密,讀起來非常困難。我注意到古老的拼寫和縮略語使這本書難以理解。我堅定地搖搖頭,把書還給了費爾南多。

“四十個比塞塔,它就歸你了,我自己買它還花了三十五個比塞塔呢。”

“就算是白送的我也不要。”

他聳了聳肩,嘆了口氣,把書放到一旁去了。

幾天后,我碰巧騎馬路過酒館,費爾南多正站在門口叼著根牙簽,他把我叫住。

“進來一下,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我下了馬,把韁繩遞給男仆。費爾南多又將書放入我的手中。

“三十個比塞塔,我就讓給你了。雖然這樣我就會損失五個比塞塔,但我希望你擁有它。”

“但我并不想要這本書。”我抗議道。

“二十五個比塞塔。”

“不。”

“你不需要讀它,把它放進你的藏書室。”

“我沒有藏書室。”

“但你應該有個藏書室的,那么就從這本書開始建設你的藏書室吧。這是本很精美的書。”

“這本書算不上精美。”

它的確不夠精美。盡管我知道我永遠不該讀這本書,但如果它是皮革封面的,配上金色的腰封,美觀的對開頁上有寬闊的空白,我可能會忍不住去讀的。然而,這是一本又丑又小的集子,相對高度而言書過于厚了,羊皮紙的封面也已發皺泛黃。我決意不要這本書。但不知為什么,費爾南多堅持讓我買下。從那以后,我每次去酒館,他都會對我糾纏不休。他恭維我,哄騙我,乞求我的憐憫,呼吁我的正義感。他把價格降到了二十個比塞塔,又降到十個比塞塔,可我依然立場堅定。有一天,他得到了一尊圣安東尼的小雕像,顯然是十七世紀的,雕刻涂繪俱佳,我立刻為之怦然心動。在歷經了數個禮拜的討價還價后,我們最終談到了接近他準備出手的價位和我能夠負擔的價位之間的價格,其間的差距只有二十個比塞塔。具體的數目我忘記了。我想他的要價是一百三十個比塞塔,而我愿意出的價格則是一百一十個比塞塔。

“給我一百三十個比塞塔,雕像和書都是你的,”他說,“你永遠不會后悔的。”

“見鬼的書!”我憤怒地喊道。

我付了酒錢,向門口走去。費爾南多叫我回去。

“聽著,”他說。

我轉過身。他朝我走來,一手拿著雕像,一手拿著書,肥厚的紅嘴唇擠出一個逢迎巴結的笑容。

“一百二十個比塞塔,我就把這尊雕像賣給你了,書就算我送你的禮物。”

一百二十個比塞塔,這是我一直下決心能支付的最高價位了。

“我買了,”我說,“但你可以留下書。”

“書是禮物。”

“我不想要禮物。”

“但我想送你。這是我的榮幸。喂,老兄,你總不能拒絕一件禮物吧。”

我嘆了口氣。我輸了,微微有些羞愧。

“我付你二十個比塞塔買這本書。”

“就算你給這個價,它還相當于是件禮物,”他說,“在馬德里,你可以以兩百個比塞塔的價格將它出手。”

他用一張臟兮兮的報紙將書包好。我付了錢,手上拿著書,臂下夾著雕像,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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