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
- 10026字
- 2020-11-04 21:09:02
整個烏克蘭掀起了尖銳的、殘酷的階級斗爭。越來越多的人拿起了武器,每一次戰斗都有新的戰士涌現出來。
老百姓過慣了的和平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槍聲、炮聲震動著每一個茅草房,老百姓都躲藏在地窖的墻根下,躲藏在自挖的壕溝里。
彼得留拉匪幫的鐵蹄踏遍全省,這個匪幫里又分成各種派別,所以大大小小的頭目有一大把,如戈盧勃、阿爾漢格爾、安格爾、戈爾季,以及其他難以數計的頭目。
過去的軍官,有的屬于烏克蘭左翼社會革命黨人,有的屬于右翼社會革命黨人,他們都是冒險主義者,他們在其麾下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他們自封自己是領袖,有時候扛出彼得留拉的黃藍兩色大旗,用盡一切辦法搶奪政權。
彼得留拉的隊伍就是由形形色色的匪徒,由富農分子,由柯諾瓦里茨率領的圍攻隊伍,拼湊而成。紅色游擊隊同這些形形色色的社會革命黨和富農分子進行著殊死的戰斗。成百上千的炮車、機槍車、運士兵的卡車、運傷員的大車奔馳著,追逐著,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動亂的一九一九年的四月,由于連年的戰爭,老百姓都被嚇傻了,早晨,睜開眼睛,打開茅舍的窗戶,緊張地問比他醒得早的鄰居:
“彼得洛維奇,現在政權在誰的手中?”
彼得洛維奇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往周圍看了看,然后惴惴不安地回答說:
“我不知道,基里洛維奇。夜間來了一幫人,如果他們搶劫猶太人,那他們就是彼得留拉的人,如果他們互相稱‘同志’,從他們說話的內容,立刻就能聽出來,他們是屬于哪一個派別。我正認真觀察呢,因為我想弄清楚今天掛誰的像合乎要求,免得掛錯像而遭殃。你知道我們的鄰居格拉西姆,就是沒有審時度勢,掛起了列寧的肖像,突然有三個人闖進他家,原來這三個人是彼得留拉的人,這回主人可就遭殃了。他們一看到列寧的肖像,不容分辯,就抽了他二十鞭子,并罵罵咧咧的說:‘你這狗東西,我們把你這共產主義的嘴臉撕個稀巴爛?!療o論他怎么辯解,怎么喊叫,都沒有用?!?
老百姓發現大路上有一支隊伍開過來,于是趕緊關上窗戶,躲藏起來。日子過得真不太平……
工人們更是一看到彼得留拉暴徒的黃藍旗,心里就恨得要命,他們無能為力抗拒沙文主義獨立的浪潮。只有當紅軍部隊突破彼得留拉匪徒的包圍,進入鎮子以后,工人運動才有了生機。但是,紅旗只在鎮參議會的上空飄揚了一兩天,當紅軍一撤走,黑暗又降臨了。
現在這個鎮在戈盧勃上校的手里,他號稱是第聶伯師的“榮譽與驕傲”。
昨天,他那兩千個亡命徒組成的隊伍鄭重其事地開進鎮子里來。上校老爺騎一匹雄壯的黑馬,走在隊伍前面。雖然是四月,但天氣已經很暖和了,不過他還披著高加索式的羊毛氈斗篷,戴一頂鑲紅邊的扎波羅什式的羔羊皮帽,穿一件束腰無領長袍,腰間佩帶著短劍和模壓出來的銀質馬刀。
戈盧勃上校老爺長得有點英武之氣,黑黑的眉毛,臉色白里透黃,因他飲酒無度,嘴里叼著煙斗。革命前,上校老爺是制糖廠種植園的技術員,但是干這種工作太單調,不如當頭領好,于是他就選擇了稱自己心愿的職業,當上軍隊的頭領,成了戈盧勃上校老爺。
鎮上唯一一家劇院正在舉行盛大的晚會,歡迎新開到這里來的軍隊。彼得留拉的“精英”們都出席了晚會,他們是:烏克蘭的教師們、神父的兩個女兒(大的叫阿妮亞,很漂亮,小的叫季娜)、少數潘克分子、波托茨基伯爵過去的工作人員、一小群小市民(自稱是自由哥薩克)、烏克蘭社會革命黨的余孽。
劇院里擠得水泄不通,那些女教師、神父的女兒以及那些小市民全都穿上了烏克蘭的民族服裝,衣服上繡的花朵閃閃發亮,頸上戴著各色項鏈和飄帶,在他們周圍跳舞的是一大群軍官,他們腳下的馬刺發出鏗鏘的聲音,他們就像古畫里畫得扎波羅什人。
軍樂隊奏響了樂曲。舞臺上正忙活著準備演出《納查爾·斯托多里亞》。
可是沒有電,副官向上校老爺報告了這個情況。上校老爺本來打算出席這個晚會,他聽了副官的報告(副官本是哥薩克少尉帕利亞內查,實際上就是過去的陸軍少尉波利揚采夫),雖然不在意,但還是馬上鄭重其事地下令道:
“電燈必須亮起來,快把電工找到,讓電站立刻發電,否則你就去死吧?!?
“遵命,上校老爺!”
哥薩克少尉沒有死,電工找到了。
兩個鐘頭以后,兩個彼得留拉分子帶著保爾來到電站。這樣一來,電工和機器操控員都到了。
帕利亞內查直截了當地說道:
“如果七點以前,電燈還沒亮,我把你們三個人通通吊死!”他用手指著一根鐵橫梁說。
他的這話起了作用,到了規定的時間,電燈果然亮了。
當上校老爺和他的女友出現在劇院的時候,劇場內人聲鼎沸,熱鬧異常!他的女友是小吃店店主的女兒,上校老爺住在店主家里,此女胸部豐滿,長著一頭金黃色頭發。
店主十分富有,他供女兒在省城上了中學。
當上校老爺來到臺前榮譽席坐定以后,他給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可以開始了,幕幔立刻開啟。導演馬上離開舞臺,觀眾只看到他的背影。
當戲正在演出的時候,那些參加晚會的軍官們卻和他們的女人們在食堂里享用著神通廣大的帕利亞內查弄來的上等美酒和征收來的各種美食。等到戲演完時,他們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這時,帕利亞內查跳上舞臺,好像在演戲似的揮了一下手,用烏克蘭語說道:
“先生們,跳舞馬上開始?!?
劇場里響起熱烈的掌聲。大家都離開劇場,來到院子里,這是為了方便擔任保衛劇場的彼得留拉的士兵把場內的椅子搬出來,好騰出場地讓大家跳舞。
過了半個小時,劇場里就喧鬧起來。
那些如醉如狂的彼得留拉的軍官們摟著那些由于太熱而面紅而赤的當地的美女們跳起了戈帕克舞,這種舞既激烈,又粗獷。由于舞者不斷的跺腳,不斷的頓足,古老劇院的墻壁都顫動了。
這時,從磨坊方向向鎮子這邊駛來一支武裝的騎兵隊伍。
鎮子的入口處設有彼得留拉的崗哨,并配置有機槍,哨兵發現向這邊移動的騎兵,就緊張起來,趕緊架起機槍。夜幕中傳來刺耳的喊聲:
“站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兩個黑糊糊的人形出現在黑暗中,其中一個走到崗哨跟前,用他那喝了酒后的啞嗓子發狠地吼叫道:
“你問我!我是帕夫柳克頭領,這是我的隊伍。你們是戈盧勃的隊伍嗎?”
“是的!”一個軍官來到前面回答說。
“你們準備把我的隊伍安置在什么地方?”帕夫柳克問道。
“我馬上打電話請示一下司令部,”軍官說過這話就走進路邊的一間小屋。
過了一分鐘,軍官從小屋出來,下命令道:
“弟兄們,把路邊的機槍撤走,讓頭領老爺過去?!?
帕夫柳克勒住韁繩,馬停在劇院的門口,這個地方燈火輝煌,熱鬧異常。
“啊哈,這可是個玩兒的好地方,”他說著轉過身對旁邊的二頭領說道:“我們下馬吧,古克馬奇,我們在這里散散心。這兒的女人多得很,任你挑,任你選。喂,斯塔列日科,”他大聲喊道,“你把弟兄們安排到各戶住下來!我們不走了!衛兵跟著我?!彼麖幕蝿恿艘幌碌鸟R上重重地跳到地上。
在劇院的入口處,彼得留拉的兩個武裝士兵攔住帕夫柳克,“門票!”
帕夫柳克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用肩膀把一個士兵擠到一邊兒,他的十二個隨從也用同樣的辦法走進劇院,他們的馬就拴在院子的柵欄上。
這幾個新到的人立刻引起在場人們的注意。特別是帕夫柳克,尤其引人關注。他身材高大,上身穿高級呢料制作的將軍服,下身穿一條藍色近衛軍制褲,頭戴高筒毛皮將軍帽,肩上斜掛著毛瑟槍,衣袋里露出來的是一顆手榴彈。
“他是什么人?”站在舞者圈子以外的人們小聲地問道。圈子里戈盧勃上校的副官正在跳烏克蘭的一種熱烈奔放的民間舞。他的舞伴是神父的大女兒,她躍起很高,裙子呈扇形展開,露出了女人絲織貼身短褲,在場的軍官們都為她的舞姿喝彩。
帕夫柳克擠開人群,進入舞圈。他那兩只渾濁的眼睛盯著神父女兒的大腿,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穿過舞圈直接來到樂隊前,站到舞臺前沿的欄桿旁,手里不停地擺弄著馬鞭子。
“這個曲子要演奏得活潑,充滿激情!”
樂隊指揮沒有聽他的意見。
于是帕夫柳克擺了一下手,照著指揮的后背抽了一鞭子。指揮好像被什么蟄了似的,突然跳得很高。
樂曲馬上就停下來了,大廳里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太放肆了,太無禮了!”飯店店主的女兒特別生氣地說道,“這種人,你千萬不能饒了他。”她神經兮兮地抓住她身旁的戈盧勃的胳膊。
戈盧勃笨拙地站起來,踢翻他面前的椅子,立刻走到帕夫柳克的面前。他一下就認出來這人原來就是帕夫柳克,就是和他爭奪縣政權的那個帕夫柳克,戈盧勃還有一筆賬要跟他清算呢。
就在一個禮拜前,帕夫柳克用最卑劣的手段暗算過戈盧勃。
戈盧勃的軍隊屢遭紅軍的打擊,當紅軍和戈盧勃的軍隊戰斗正激烈的時候,帕夫柳克卻沒有率軍抄紅軍的后路,而是開進了小鎮,解除了紅軍哨兵的武裝,構筑了掩體,對小鎮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掠奪。當然,他們和彼得留拉分子一樣,遭浩劫的仍然是猶太人。
此時,紅軍徹底粉碎了戈盧勃的右翼,然后撤走了。
現在,這個厚顏無恥的騎兵大尉闖到這里來,竟敢當著他這個上校老爺的面,鞭打他的樂隊指揮,這是他決不能容忍的。戈盧勃明白,如果他現在不給這個桀驁不馴的小頭領以顏色看看,他在部隊的威信就會喪失貽盡。
他們二人大眼瞪小眼,站了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一個手里緊緊地攥著馬刀把,另一個手里攥著口袋里的手槍。戈盧勃大聲喝道:
“你怎么敢打我的人,混賬東西?”
帕夫柳克的手慢慢地放到槍套上。
“何必性急呢,戈盧勃老爺,否則會載跟頭的,不要老是瞧不起別人,我會發怒的?!?
已經到了無法令人忍受的地步。
“把他們通通抓起來,拉出去,每人打二十五軍棍!”戈盧勃大聲吼叫道。
他的軍官們像一群獵犬,從四面八方朝著帕夫柳克的人馬撲過去。
不知誰放了一槍,聲音悶聲悶氣,很像電燈泡摔到地板上的聲音,雙方撕打起來,好像兩群狗互相嘶咬。雙方用馬刀盲目地亂砍,有的揪頭發,有的掐脖子,女人們被這撕打的陣勢嚇壞了,她們像殺雞抹脖子似的尖叫著跑開了。
幾分鐘后,帕夫柳克的人被解除了武裝。他們被連打帶罵拖到院子里,最后被趕到大街上。
在混戰中,帕夫柳克把他的高筒羊皮將軍帽丟了,他的臉也被打出了血,武裝也被解除了,他于慌亂中跳上馬,帶領隊伍,沿著大路飛奔而去。
晚會停下來了,這一事件之后,誰也沒興趣再娛樂了。女士們斷然拒絕繼續跳舞,她們要求把她們送回家,但是戈盧勃不允許,而且態度強硬。
“不行,誰都不能走出這舞廳,快派衛兵守住,”他命令道。
帕利亞內查趕緊執行了他的命令。
很多人提出異議,但是戈盧勃堅持說:
“我們跳到天亮,我跳第一圈華爾茲。”
樂曲又響起來了,但是還沒有高興夠,又出事了。
上校和神父的女兒還沒有跳完一圈華爾茲,哨兵急急忙忙地跑進大廳,喊道:
“帕夫柳克的人把劇院包圍了!”
舞臺旁邊一扇朝馬路的玻璃窗嘩啦啦被槍彈打得粉碎。機槍的粗槍筒從破玻璃窗伸進來,上下左右轉動著,尋找打擊的目標,人們躲著,像躲避魔鬼,都往大廳的中間跑。
帕利亞內查朝大廳頂上那個一千瓦燭光的大燈泡開了一槍,燈泡登時被打得粉碎,碎玻璃渣像下雨一樣散落下來。
整個大廳變得漆黑一片。外面有人喊道:
“都到院子里來!”緊接著罵聲不斷,什么惡言穢語都罵出來了。
女士們像發了瘋,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戈盧勃妄圖把散亂的部屬召集起來,滿大廳團團轉,并不斷發出指令。院子里的槍聲和喊叫聲匯合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這時,誰也沒有發現,帕利亞內查,像個泥鰍,從院子的后門躥出,來到空無一人的鄰近的街道上,然后直奔戈盧勃的司令部。
半個鐘頭以后,市內展開了正式的戰斗。密集的、不停歇的槍聲、炮聲打破了夜的寧靜。百姓被這突發的情況嚇糊涂了,他們從自己溫暖的床上跳下來,躲到窗戶下。
槍炮聲漸漸地停下來了,只有市郊仍然能聽到時斷時續的機槍的射擊聲。
戰斗結束了。天已經破曉。
**********
大屠殺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這個消息也傳到了猶太人的居住區。猶太人住的房子又小又矮,甚至是東倒西歪的,這些房子都座落在河邊遍地垃圾的陡峭的岸上。貧窮的猶太人就擠住在這些像盒子一樣的房子里。
謝廖沙在印刷廠已經工作了兩年。這里的工人全是猶太人。謝廖沙和他們相處得很和睦,很有愛。大家團結一致共同對付吃得肥頭大耳的和自我滿足的工廠主勃留姆斯坦。印刷廠的工人和廠主不斷地進行斗爭。勃留姆斯坦總是盡量地壓榨工人的血汗,而付給工人的工資卻少得可憐,所以印刷廠的工人經常發動罷工,一罷工就是兩三個禮拜。工廠里一共有十四個工人。謝廖沙的年紀最小,可是他搖印刷機,一天也得干十二個鐘頭。
今天,謝廖沙發現,工人們的情緒很不安。最近幾個月,由于動亂,所以印刷廠的定貨越來越少,只是印些個“頭領”的號召書。
患癆病的排字工人緬德爾把謝廖沙叫到一個角落里。
他憂心忡忡地看了看謝廖沙,然后說道:
“你知道嗎,城里就要進行大屠殺了?”
謝廖沙吃驚地看了看緬德爾。
“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緬德爾把他那干瘦、蠟黃的手放在謝廖沙的肩膀上,像慈父般語重心長地說道:
“就要進行大屠殺了,這是無法阻止的。他們將要殘酷地屠殺猶太人。我問你,當自己的同志大難臨頭時,你愿意不愿意幫助他們?”
“那還用說,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緬得爾,您就吩咐吧。”
排字工人們都在聽著他們的談話。
“謝廖沙,你這個小伙子誠實、可靠,我們都信任你。你父親也是工人。你現在趕緊回家跟你父親商量一下,看他同意不同意讓幾個老人和婦女躲藏在你們家,我們預先都商量好了,讓誰到你們家躲起來。然后再和你的家人商量一下,看誰家還愿意讓人到他們家躲藏。匪徒們暫時還不會觸犯俄羅斯人,謝廖沙,快去,時間很緊迫。”
“好吧,緬德爾,請你相信我,我現在馬上去找保爾和克利姆卡,他們肯定會讓人到他們家躲藏?!?
“等一下,”緬德爾有點不放心,所以他才攔住謝廖沙,“你說的保爾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們嗎?”
謝廖沙點點頭,意思是他了解。
“告訴你吧,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爾,還有他哥哥阿爾喬姆,是鉗工?!?
“原來是阿爾喬姆,”緬德爾放心了,“我認識他,我和他在一個屋子里住過。這人沒問題,謝廖沙,去吧,得到答復后,快點回來?!?
謝廖沙急忙跑著去了。
**********
帕夫柳克的隊伍和戈盧勃的人馬交手的第三天,大屠殺就開始了。
帕夫柳克的隊伍被粉碎和被逐出城外后,他占據了相鄰的一個小鎮,在這次夜戰中,他損失了二十個人,戈盧勃差不多也損失了這么多人。
戰死的人立刻被抬到墓地,當天就下葬了,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因為沒有理由張揚。雙方頭領遇到一起,就像兩只流浪狗,對咬起來,在埋葬死者的場合,這樣大吵大鬧,是很丟面子的事。帕利亞內查本想隆重舉行葬禮,并宣布帕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為首的社會革命黨委員會卻反對這么做。
那天夜間的沖突在戈盧勃的隊伍里引發了不滿情緒,特別是戈盧勃的護衛騎兵連里,因為這個連死傷的人最多,為了平息這種不滿情緒,為了鼓舞勢氣,帕利亞內查向戈盧勃建議,應該讓大家“痛快痛快”他盡然把血腥的屠殺說成是讓拿屠刀去尋求“痛快”,他一再地向戈盧勃證實,隊伍中確實存在著不滿情緒,所以這么做完全是形勢需要。上校本不愿意在他與酒店老板的女兒結婚以前破壞市內的寧靜,但是經不住帕利亞內查的攛掇,就只好同意了。
確實,上校老爺剛加入社會革命黨,而馬上就下令進行大屠殺,他無論如何有所顧忌。他的敵人極有可能說他的壞話。大家看哪,戈盧勃上校是個大劊子手,他們一定會到“首領”那里誹謗他。好在他很少依賴“首領”維持隊伍的需要,隊伍的供應完全靠他自己籌劃?!笆最I”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手下的這些人是什么貨色,他曾經不只一次地要求他們把所謂征收來的錢款上交給政府,至于屠夫這個稱呼,他是當之無愧的。不叫他屠夫,還能叫他什么呢!
一場暴行從一大早就開始了。
小城籠罩在黎明前灰蒙蒙的霧靄中。猶太人居住的區域,房舍布局凌亂,街道臟亂不堪,空無一人,整個小區毫無生機。窗戶都用窗簾遮蔽,一點光亮也沒有,窗門緊閉。
從外觀看,已經是天亮,但房子里的人們還在甜睡,一點動靜也沒有,但在那些低矮的房舍里,人們都沒有睡,全家人都穿好衣服,準備對付即將到來的災難,大家擠在一間小屋里,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安靜地甜睡在母親的懷中。
這天早晨,戈盧勃的衛隊長薩洛梅加好不容易才把戈盧勃的副官帕利亞內查叫醒,這個薩洛梅加是一個黑臉大漢,長得很像吉卜賽人,腮幫子上有一塊紫色傷疤,是馬刀砍傷后留下的。
副官睡得很死,他怎么也不能從一個噩夢中醒過來,他夢見一個駝背的魔鬼老用爪子爪他的喉嚨,一夜都無法甩掉他的搔撓。
最后他的頭疼得都要裂開了,他抬起頭,這才發現是薩洛梅加把他叫醒的。
“起來吧,瘦猴!”薩洛梅加搖著他的肩膀,說道,“已經不早了,該動手了,你喝得太多了?!?
帕利亞內查完全醒了,他坐起來,只感覺心燒得難受,吐了一口苦水。
“什么該動手了?”他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薩洛梅加。
“應該去殺猶太人了,難道你忘了?”
帕利亞內查想起來了,是的,確實,他完全忘了,昨天,上校老爺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和一群酒友來到城外的鄉下,他們在那里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當實行屠殺時,戈盧勃離開城市到鄉下去比較合適。日后就可以說,當發生情況時,他不在市內,而帕利亞內查就可以放手干個痛快。是啊,這個帕利亞內查是個把事情干得“痛快”的老手。
他用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他的正常的思維能力又恢復了。他立刻竄到司令部,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護衛連都已經上了馬。為了避免使局面復雜化,帕利亞內查命令,在工人居住區、車站和市區之間,設置崗哨。
在列辛斯基莊園的花園里架設一挺機槍,監控著大道。
如果工人想干預,那就有鉛彈迎接他們。
當一切都準備就序,副官和薩洛梅加隨即眺上馬。
當他們就要啟程了,帕利亞內查突然想起來:
“等一下,我還忘了??烊蕚鋬奢v馬車,我們要為戈盧勃奉上一車結婚禮物,這第一批獵物嘛,嘿嘿,按規矩,歸司令官,第一個女人嘛,嘿嘿,那就供我這個副官享用嘍,你明白嗎,笨蛋?”他這里說的“笨蛋”指的是薩洛梅加。
薩洛梅加用他那雙略帶黃色的眼睛瞅了他一眼。
“女人有的是,足夠大家享用。”
隊伍上路了,前面是副官和薩洛梅加,后面是護衛兵,其隊伍凌亂不堪。
已經佛曉,霧氣全部散盡。他們來到一幢兩層樓的房子前面。房子的招牌上寫著“??怂谷沼眯“儇浬痰辍钡淖謽?。帕利亞內查勒住馬。
他的灰色細腿的母馬用蹄子不停地踏著鋪在路面上的石塊。
“好吧,看來是上帝的意志,就從這里開始吧,”帕利亞內查說著從馬上跳下來。
“喂,弟兄們,下馬吧!”他回頭對后面的護衛隊員們說,“上戲就要上演了,弟兄們,不要用暴力,機會有的是,女人嘛,如果她興趣不大,那就忍到晚上再說?!?
一個護衛隊員裂開大嘴說出他的不同意見:
“長官,要是好說好商量,雙方都愿意呢!”
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帕利亞內查看了看說這話的士兵,看得出,他對這個士兵的話表示贊同。
“當然嘍,如果雙方都愿意,盡管干好了,誰也沒有權力阻止?!?
帕利亞內查走到商店門前,門關閉著,他使勁用腳踹門,但是橡木做的門非常堅固,甚至都沒有晃動一下。
從這里進去比較困難,于是副官拐到房子的另一邊,直接到了通向??怂棺≌拈T前,他手里握著馬刀,薩洛梅加緊隨其后。
屋子里的人先是聽到馬路上的馬蹄聲,當馬蹄聲到了商店門口就聽不見了,可是透過墻壁又傳來人們的說話聲,他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身體都變得麻木了,屋子里一共就三個人。
財主??怂棺蛱炀蛶е掀藕团畠簭某抢锾幼吡?,只留下女仆麗娃一個人在家里給他看守著財產,麗娃是一個文靜和膽小怕事的十九歲的姑娘。為了不使麗娃一個人住在這空蕩蕩的屋子里害怕,他讓麗娃把她父母接來和她作伴,讓他們三人一直住到他回來。
狡猾的商人安慰百依百順的麗娃,對她說,可能不會有屠殺,他們從窮人手中什么也搶不到。他許諾,等他回來,他一定賞給她錢,讓她買衣服。
他們三人聽著外面的動靜,可能是過路的人走過去了吧,有人并沒有停留在他們房的房門口,是他們聽錯了吧,也許只是他們的一種幻覺。但是,他們的這些愿望完全破滅了,商店的大門被撞得山響。
滿頭白發的老頭子佩薩赫像孩子一樣膽小,他被嚇得夠戧,他驚恐萬狀地站在通往商店的門旁,嘴里念念有詞,他祈求上帝保佑,祈求萬能的耶和華保佑。他祈求耶和華讓災難遠離這座房子。站在他旁邊的老太婆只管聽他祈禱了,竟沒注意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麗娃跑到最里面的一個房間里,藏到一頂最大的橡木柜后面。
撞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兩位老人嚇得全身發抖。
“開門!”兇狠的人們一邊罵一邊踹門。
兩位老人連抬起手把門閂打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外面有人還用槍托砸門,門不停地跳動著,終于經不住狂踹亂砸,廷里哐當倒下來了。
許多武裝分子一擁而進,他們四處亂竄,四處搜尋。通往商店的門也被他們用槍托砸開了。他們擁進商店,打開了商店的大門。
搶劫開始了。
兩輛馬車裝滿了布匹、靴子和其他物品,薩洛梅加把這些東西送到戈盧勃的寓所,當他再回到商店時,就聽見狂叫聲。
帕利亞內查讓他的手下人去搶卻商店,而他自己卻走進店鋪后面的房間,用他那餓狼般發綠的眼睛掃視了一下三個人,然后沖著兩個老人說:
“你們滾出去!”
可是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站著不動。
帕利亞內查向前逼進了一步,慢慢地從鞘里抽出馬刀。
“媽媽!”女兒凄厲地喊道。
薩洛梅加也聽到這喊聲了。
帕利亞內查轉身朝著聽到喊聲趕過來的士兵說道:
“把他們拖出去!”他指著兩位老人,當兩位老人被拖出門以后,帕利亞內查對剛剛走進來的薩洛梅加說:“你在門外站一會兒,我有事同姑娘談?!?
當老頭子佩薩赫聽到喊聲朝著門撲過去時,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被一把推得撞到墻上,登時就昏過去了,但是這時,一向溫和的老太婆托依芭像一只母狼,緊緊地抓住薩洛梅加不撒手。
“啊呀,放了她吧,你們想干什么?”
她沖向門口,薩洛梅加怎么也擺脫不開老太婆緊緊地抓著他衣服的手。
老頭子蘇醒過來后,馬上跑過去幫助老太婆。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唉,我的女兒呀!
他們兩個把薩洛梅加從門口推開,薩洛梅加猛然從腰間拔出手槍,用包著鐵皮的槍把子照老人的頭上打去,老人立刻倒在地上,一點聲息也沒有了。
從房間里傳出麗娃的尖叫聲。
他們把已經失去理智的托依芭拖到大街上,從那里不斷傳來悲憤的哭叫聲和求救聲。
屋子里的尖叫聲聽不見了。
帕利亞內查從房間里走出來,他沒有理睬薩洛梅加,薩洛梅加手握住門把手,正想進去,被帕利亞內查攔住了。
“別進去了,她已經死了,我用枕頭把她捂得太久了?!彼f著跨過佩薩赫的尸體,踏進一灘濃稠的黑血里。
“一開始就這么不順利,”他從牙齒縫里擠出這么一句話,然后就到街上去了。
其余的人都一聲不吭跟在他后面,房間的地板上,階梯上,都留下他們血紅的腳印。
城里到處是搶劫,到處是打斗,由于爭奪獵物,匪徒之間經常互相廝打,真像財狼爭奪食物,他們有時甚至抽出馬刀威嚇對方。
他們從啤酒廠把一桶桶啤酒滾出來,運走。
隨后他們又竄到各戶去搶。
他們沒有遭到反抗。他們挨著房間到處翻騰,到處搜尋,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最后大包小包,滿載而去。在他們身后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破衣爛衫,一堆堆從扯開的枕頭和撕破的褥子里溢出的毛毛渣渣。第一天只有兩個人送了命:麗娃和他的父親。不過那天夜里,卻有很多人沒有逃脫一死。
天快黑下來了,天黑以前,彼得留拉的匪徒們個個喝得爛醉,這些個喝得暈暈乎乎的豺狼們,就等著黑夜的到來。
天黑了,他們便于動手。由于黑暗的掩護,打死一個人很容易。就是豺狼也喜歡黑夜,它們往往是在黑夜里攻擊獵物。
人們不可能忘記這可怕的兩個黑夜和三個白天。有多少生命遭受摧殘,遭受毀滅。有多少青年人在這血腥的日子里,頭發突然變白了,眼淚哭干了。在這場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人,也并不好受,他們在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打擊,他們要忍受洗刷不掉的恥辱和嘲弄,他們要忍受難以言說的煩惱,他們要忍受失去親人的悲傷。許多街巷里都有少女的尸體躺著,她們受盡了折磨和欺辱,身體蜷縮著,兩只胳膊朝后扭曲著。她們并沒有招誰惹誰,卻遭此惡運。
只有在河邊鐵匠納烏姆的小屋里,匪徒們企圖強暴他年輕的妻子薩拉,卻遭到強烈的反抗。鐵匠二十四歲,身強體壯,力大無比,他保護著自己的妻子。
在鐵匠的小屋里,進行了驚心動魄的搏斗,兩個彼得留拉匪徒的惱殼被砸了個稀巴爛,像兩個腐爛的瓜。鐵匠知道,自己現在是寡不敵眾,他反正豁出去了,他要想盡辦法保住兩個生命,小河邊槍聲噠噠地響個不停,這是戈盧勃匪徒們從那里打下來的,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為了自保,都聚攏到那里。納烏姆搶中的子彈就要打光了,他用最后一顆子彈結束了妻子薩拉的生命,然后端著刺刀迎著匪徒沖上去,準備和匪徒們死拼,但是當他剛沖到第一級臺階,子彈雨點般朝他打過來,他的身體重重地倒下去了。
鎮上出現了幾個身強力壯的農民,他們來自附近的村莊,騎著肥壯的馬,他們的大車上裝滿了財物,這些財物都是他們選中的。這一車車的財物由他們在戈盧勃隊伍里的兒子和親戚護送,運到他們的家里去,已經運了兩三趟了。
謝廖沙和他的父親把印刷廠一半的工人都隱藏在地窖里和樓頂的暗室里,當他經過菜園打算回自家院子里時,看見大路上有一個人拼命地跑。
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猶太人,他穿一件補丁摞補丁的長衫,沒戴帽子,由于驚嚇面無血色,喘著粗氣。他身后,一個彼得留拉匪徒,騎著一匹灰馬,彎著身子飛快地追來。老人聽到身后的馬蹄聲,趕緊舉起雙手,好像是為了保護自己。謝廖沙沖到馬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老人。
“強盜,你這狗東西,不許動他!”
匪徒不想把刀收回來,他順勢照這個年輕人留著淺色頭發的頭上,用刀面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