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
- 16655字
- 2020-11-04 21:09:02
冬妮亞站在打開的窗戶前。百無聊賴地看著她所熟悉的花園,看著花園周圍高大挺拔的、迎風搖曳的白楊樹,她真不相信,他離開自己的這住宅,這花園,已經整整一年了。她覺得,她好像昨天才離開從童年起就熟悉的這個地方,而今天乘早班車就已經回來了。
這里的一切都沒有改變,還是那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馬林果灌木叢,還是那條像幾何圖形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栽種著媽媽喜歡的蝴蝶蘭,花園里收拾的還是那么干干凈凈和井井有序。到處表現出園藝家的匠心和品味。可是冬妮亞對這些干凈整齊的小路已經看膩了。
冬妮亞拿了一本尚未看完的小說,開開涼臺的門,順著階梯下到花園里,推開籬笆上油漆過的小門,緩步來到車站水塔旁的池塘邊。
她過了一座小橋,到了馬路上。馬路跟林蔭小道也差不多。右邊是池塘。池塘周圍種著一排柳樹,左邊是樹林。
她本來是要到池塘那邊去,到舊采石場去,可是她看見下面的池塘中突然被拽起一個釣魚竿,她于是停住腳步。她拔開周圍的樹枝,從柳樹的一個大分杈中間,探出身去,看見一個男孩,他赤著腳,臉曬得黝黑,褲管挽到膝蓋以上,他身旁放著一個裝蚯蚓的銹跡斑斑的鐵皮罐,男孩正全神貫注地釣魚,并沒有發現冬妮亞。
“這兒也能釣到魚?”
保爾生氣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兩手扶著樹干,身子傾向前,看著他釣魚。她穿一件大翻領白色短衫(領子上帶有藍色條紋)和一條淺灰色短裙。腳上穿一雙花襪,穿一雙棕色皮鞋,褐色頭發編成一條粗粗的發辮。
保爾拿著釣竿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浮漂動起來,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波紋。
他身后的女孩激動地說:
“魚要上鉤了,看呀,魚要上鉤了……”
保爾有點慌了神兒,他立刻抬起魚竿,把不停地轉動的釣鉤拽上來。
“現在還釣個鬼!從哪兒來了這么個小妖精!”保爾很氣忿,他這樣想。保爾為了掩蓋自己的笨拙,把魚鉤往更遠的地方甩過去,想把釣鉤拋到兩顆牛蒡草之間,但是拋得恰恰不是地方,因為這樣,魚鉤極有可能掛住水中的樹根。
保爾考慮了一下,頭也沒有回,對呆在岸上面的姑娘說道:
“您干嗎大聲嚷嚷?把魚都嚇跑了。”
姑娘又是嘲笑他,又是挖苦他,說道:
“魚兒一看到你,早就四散逃走了,哪兒有大中午釣魚的,論釣魚,你還不夠格兒!”
保爾已經不顧禮貌,騰地站起來,把帽子拉到額頭上,這是他生了氣以后的習慣動作,他盡量客氣地對姑娘說:
冬妮亞看保爾專心釣魚。
“小姐,請您離開這兒好不好。”
冬妮亞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然后又把眼睛睜大,笑著說道:
“難道我妨礙您了嗎?”
這回在她說話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了嘲笑的成分,有的只是友好和和解,保爾本來想好好地教訓一頓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姐,可是這樣一來,他的這個念頭完全打消了。
“無所謂,如果您愿意看就看吧,我又不是舍不得地方。”他說著坐下來,兩眼盯著浮漂,浮漂緊挨著牛蒡,顯然魚鉤掛在牛蒡的根上了。保爾不敢使勁往上拽。
“要是鉤上了,是拽不開的,女孩子一定會笑我的,她要是走了,就好了,”他心里想。
冬妮亞坐在搖搖晃晃的柳樹干上,非常愜意,她把書放在膝蓋上,開始觀察這個黝黑的臉龐、黑眼睛的粗魯的男孩,他曾對她那么不友善,現在又故意不理睬她。
保爾從明如鏡的水中清楚地看見女孩坐在樹上的影子,她正在專注地看書。他輕輕地拽掛住的釣線,浮漂直往水中鉆,把釣線繃得緊緊的。
“真的掛住了,該死的!”他正考慮著該怎么辦,一眼瞥見水中映出一副笑臉。
水塔旁邊的小橋上,有兩個年輕人走過來,他們是七年級的中學生。其中一個是機務段段長兼工程師蘇哈里科的兒子,他十七歲,淺色頭發,滿臉雀斑,是有名的不務正業的浪蕩公子,學校里的同學都叫他“大麻子舒拉”。他手里拿著一副高級釣魚竿,嘴里叼著煙卷兒,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走在他身旁的年輕人叫維克多,這人身材修長,從小嬌生慣養。
舒拉彎下腰,眨巴著眼睛,對維克多說:
“這個丫頭頗有幾分姿色,這兒還沒有哪個姑娘比得上她。我敢說,她是個情種。她在基輔學習,上六年級,夏天回來看她父親。她父親是林務官。我妹妹麗莎認識她。我給她寫過一封信,你知道,我在信里用了很多高雅的、動聽的詞兒,我說,我愛你愛得瘋狂,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著你的回信,我甚至抄了很多納德松(俄國十九世紀詩人)的詩句給她。”
“那后來呢?”維克多懷著一種好奇心問道。
舒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你知道,還不是裝腔作勢,還不是眼中無人,她說,就不要浪費紙張了吧。這種事情開始總有一個過程,如何博得姑娘的歡心,我可是個老手。你知道,如果你不愿意浪費時間和精力,如果你不愿意死乞白賴地去獻殷勤,那你最好是利用晚上的時間,到一個簡易的住所,只要花三個盧布,你就能挑選一個求之不得的美妞,再也用不著在追逐女人時費那么大勁,出那么多洋相。我和吉洪諾夫,就是你知道的那個鐵路工長,一起去過。”
維克多皺起眉頭,表示蔑視。
“舒拉,你還干這種下三爛的勾當?”
舒拉把香煙在嘴里嚼了一會兒,然后吐掉,用譏笑的口氣說道:
“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你干的那些事瞞不了我們。”
維克多打斷舒拉的話,問道:
“你能把她介紹給我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們得走快點兒,趁她還沒走。昨天早晨她也來這兒釣過魚。”
他們二人來到冬妮亞面前,舒拉把嘴里叼著的香煙拿下來,彎下腰,向冬妮亞畢恭畢敬地問候。
“您好,冬妮亞小姐,您在釣魚呢?”
“我沒釣魚,我在看別人釣魚。”冬妮亞回答說。
“您認識他嗎?”舒拉指著維克多,忙問道,“他是我的朋友維克多。”
維克多不好意思地把手伸給冬妮亞。
“您為什么今天不釣魚?”舒拉想著法兒和冬妮亞攀談。
“我沒有帶魚竿,”冬妮亞回答說。
“我馬上再拿一副來,”舒拉急忙說道,“您先用我這副釣,我這就去拿。”
舒拉曾答應過維克多,一定把冬妮亞介紹給他,現在他已經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他想盡量讓他們二人在一起說話。
“不,我現在不釣,我不想妨礙別人,這里已經有人在釣,”冬妮亞說道。
“妨礙誰?”舒拉問道。“啊,就是這小子?”他現在才注意到坐在樹叢中釣魚的保爾。“這好辦,我馬上讓這小子滾蛋。”
冬妮亞還沒來得及攔他,他已經朝岸邊的保爾沖過去了。
“馬上把你的魚竿收起來,”舒拉沖著保爾說道,“快點兒,快點兒,聽見了嗎?”他說道,可是他發現,保爾仍然在繼續釣魚,絲毫沒有要收起魚竿的意思。
保爾抬起頭,沒有好氣地瞪了舒拉一眼。
“你嚷嚷什么,你輕點兒好不好?”
“你說什么?”舒拉勃然大怒,“你還犟嘴,你這可惡的家伙,快滾蛋!”他用腳朝著放蚯蚓的鐵皮罐子使勁踢去,鐵皮罐子在空中翻滾著,撲通一聲掉入水中,水花四濺,濺了冬妮亞一臉水。
“舒拉,你這人,真是丟臉!”她大聲指責道。
保爾騰地跳起來。他知道,舒拉是機務段段長的兒子,可是阿爾喬姆在機務段工作,如果他現在揍了這個不經揍的丑麻子,這家伙一定會到他父親那里告狀,說保爾打了他,事情一定會牽扯到阿爾喬姆。這就是保爾沒有馬上采取報復行動的唯一原因。
舒拉覺得保爾要揍他,于是向保爾撲上去,用雙手使勁推了一下站在水邊的保爾的胸部,保爾的胳膊擺動了兩下,但是雙腿沒站穩,跌進了水里。
舒拉比保爾大兩歲,是個出了名的打架能手,一向喜歡招惹是非。
保爾被舒拉推到水里,他本來是要忍耐的,可現在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喂,你要真打呀,瞧著!”保爾掄起拳頭,照著舒拉的臉狠狠地打過去,然后不給對方還手的機會,緊緊地抓住他的制服,朝自己方向使勁一拽,把他也拖進水里。
舒拉站在齊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褲子都濕透了,他想盡力掙脫保爾死死地抓著他的手,保爾一把把他推到水中,自己跳上岸。
發了瘋的舒拉向保爾猛撲過來,簡直想把保爾撕成碎片。
保爾跳上岸,迅速轉過身去,朝著向他撲過來的舒拉,這時他突然想起拳擊的套路:
“左腿站穩,做支點,右腿繃緊,稍稍彎曲,不僅手要用力,全身都要用力,用拳頭從下往上,打對方的下巴。”
只見保爾掄起拳頭,朝舒拉的下巴打去,打的舒拉嗷嗷直叫,他的牙齒嗑得咯咯響,舌頭也咬出了血,他感到一陣劇痛,兩只胳膊晃動了兩下,他的整個身子咕咚一聲,重重地倒在水中了。
站在岸上的冬妮亞忍不住哈哈地笑起來。
“好!好!”她拍著手大聲叫喊道,“好極了!”
保爾趕快把釣竿收起來,扯斷掛在牛蒡上的釣線,朝大路跑去。
他離開河岸的時候,聽見維克多對冬妮亞說:
“這家伙叫保爾,是個臭名昭著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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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上已經沒有了安寧。沿線傳來消息,鐵路工人開始舉行罷工,在附近的一個大車站上,工人開始騷動起來。德國人抓了兩個司機,因為懷疑他們運送傳單。由于地主又紛紛返回到他們的莊園,所以那些和農村關系密切的工人表示出極大的憤怒。
蓋特曼武裝分子的皮鞭不停地抽打著農民的脊背。本省的游擊運動不斷得到發展。布爾什維克所組織的游擊隊已經達到十個。朱赫來這個時期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他趁在城里的這段時間,開展了大量的工作。他結識了許多鐵路工人,經常參加青年人夜間的集會,他建立了由機務段的鉗工和伐木工參加的強有力的組織。他試著摸一摸阿爾喬姆的思想情況。但朱赫來問道,他對布爾什維克黨和黨從事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時,這位健壯的鉗工回答說:
“朱赫來,你知道,關于政黨,我了解得不多。但是如果需要的話,我愿意隨時提供幫助。你盡可以相信我。”
朱赫來對阿爾喬姆的答話非常滿意,他知道,阿爾喬姆是自己人,他說到做到。“顯然,有的人現在還不了解黨,這沒關系,現在在這時代的大潮中,人們的覺悟提高很快,”朱赫來心里這樣想。
朱赫來被從電站調到機務段工作,這對他開展工作就更方便了,因為在電站工作,他有點脫離鐵路員工。
鐵路員工中的運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德國人把他們從烏克蘭掠奪走的黑麥、小麥和牲畜用成千輛車皮運到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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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特曼衛隊在車站上突然抓捕了報務員波諾馬連科,把他押解到警備司令部,對他進行了嚴刑拷打,顯然,是他供出了羅曼,說做鼓動宣傳的是羅曼,羅曼是阿爾喬姆的機務段的同事。
上班時間,兩個德國兵和車站警衛隊副隊長蓋特曼來找羅曼,他們走到羅曼的鉗工臺前,副隊長什么話也沒說,照著羅曼的臉就用鞭子抽。
“走,跟我們走,你這畜牲!到了我們那里,我們有話跟你談。”副隊長露出一臉的奸笑,扯住鉗工的袖子說道:“到我們那里鼓動宣傳去!”
阿爾喬姆正在相鄰的車床上干活兒,他把銼刀放下,向德國人一步步逼近,懷著滿腔怒火,聲音嘶啞地質問德國人道:
“你們怎敢打他,你們這些惡魔!”
副隊長后退了一步,準備拔出手槍。這時,一個短腿矮個子德國人從肩上摘下上著刺刀的步槍,準備叩響扳機。
“不許動!”他大聲吼道,只要阿爾喬姆一動,他就會開槍。
這個高大的鉗工無助地站在這個矮個子德國人面前,一點辦法也沒有。
結果把他們兩人都帶走了,過了一個鐘頭,阿爾喬姆被放回來了,羅曼被關押在放行李的地下室。
過了十分鐘,機務段沒有人干活兒了,工人們都集中在車站公園。扳道工和材料庫的工人也都參加進來,大家群情激忿,有人寫好了請愿書,要求釋放羅曼和波諾馬連科。
當那個警衛隊副隊長帶著一伙德國士兵沖進公園,副隊長揮動著手槍,大聲喊道:
“如果你們不走開,我馬上把你們通通抓起來,有的人我立刻斃了他。”
這時的工人們更加氣憤了,工人們的怒吼聲迫使德國人退入車站。但是,就在這時,有好幾輛裝滿德國兵的大卡車沿著公路從城里開來,是車站警衛隊調來的。
工人們都各回了各家,全都罷工了,甚至連車站的值班人員也都罷工了。朱赫來的工作產生了效果。這是車站第一次群眾性的示威行動。
德國人在月臺上架起一臺重機槍,這臺重機槍就像是拴著的一只獵狗,一個德國軍士蹲在它旁邊,手放在槍托上。
車站上一個人也沒有。
夜里開始了搜捕,阿爾喬姆被抓走了,朱赫來晚上沒有回家,所以沒有抓到他。
抓來的人都被關在一個大倉庫里,德國人向他們發出最后通牒:要么馬上復工,要么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
沿線的鐵路工人幾乎都參加了罷工。一晝夜幾乎沒有一列火車進站。在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一支強大的游擊隊正和德國人交戰,游擊隊切斷了鐵路線,炸毀了數座橋樑。
這天晚上,一列德國軍車開進車站,上面坐的都是德國士兵,列車一到站,列車上的司機、司機的助手和司爐就跳下車,跑了。除了這列軍車,站上還停著兩列火車,它們也等著開走。
倉庫的鐵門開了,接著走進來的是德軍中尉警備司令、警備司令的副手和一隊德國士兵。
警備司令的副手大聲宣布道:
“科爾恰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魯扎克,你們組成一個乘務組,馬上去開車,如果拒絕,就地槍決。快去!”
三個人垂頭喪氣地點點頭。他們在德國人的監視下登上列車。然后警備司令的副手又開始宣布下一個乘務組的名單。
列車喘著粗氣,冒出的火星飛向四面八方,咯噔咯噔地沖向黑暗,沿著軌道向黑夜的深處飛奔而去。阿爾喬姆往爐膛里添上煤,用腳把爐膛的鐵門關上,從箱子上放的短嘴壺里喝了一口水,然后問身邊上了年紀的司機波利托夫斯基:
“老大爺,你說,我們就這樣把他們送走嗎?”
老司機眨巴了眨巴長眉毛下的眼睛。
“如果刺刀已經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不送他們,又能怎么樣呢!”
“我們把機車扔下,然后逃走,”勃魯扎克提議說,他斜著眼睛瞅了一眼坐在煤水車上的德國兵。
“我也這樣想,”阿爾喬姆悄聲說道,“不過就是這個家伙監視著我們。”
“是啊!”勃魯扎克拖長聲調說道,他的感嘆中包含著憂慮,他探出頭往窗外看了看。
波利托夫斯基湊到阿爾喬姆耳邊悄聲說道:
“我們決不能把他們送走,明白為什么嗎?那邊正在打仗。我們的人已經把鐵軌炸斷了。咱們反而把這些狗娘養的運到那邊對付我們的人,我們的人會吃虧的。你知道嗎,年輕人,沙皇統治時期,工人舉行罷工,我沒有拉著憲兵鎮壓工人,現在我也不會送德國人對付我們的人。如果我們把德國人送去鎮壓我們的人,那可是一輩子的恥辱。這趟列車的乘務員已經逃走了。這些年輕人雖然冒著生命危險,但還是逃走了。我們決不能把列車開到目的地,你說呢?”
“老大爺,我當然贊成,但是我們怎么對付他呢?”他說著瞅了一眼德國兵。
老司機皺著眉頭,用麻絮擦掉額頭上的汗,用紅腫的眼睛看了看壓力表,好像希望從壓力表上找到困擾大家問題的答案。然后他就罵罵咧咧起來,以此發泄他心中的怨恨。
阿爾喬姆喝了一口水。他們二人想的是同一個問題,但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先說出來。阿爾喬姆想起來朱赫來的話:
“老弟,關于布爾什維克黨和共產主義思想,你是怎么認識的?”
阿爾喬姆的回答是:
“我隨時都盡力幫忙,你可以相信我……”
“可現在我們運送的是德國討伐隊,這是幫的什么忙……”
波利托夫斯基彎腰俯在工具箱上,緊緊地挨著阿爾喬姆,斬釘截鐵地說道:
“必須干掉他,明白嗎?”
阿爾喬姆嚇了一跳。波利托夫斯基發狠補充說道: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把他打死,把制控器和操縱桿都扔進爐子里,讓機車減速,然后我們跳下去。”
阿爾喬姆聽了波利托夫斯基的話,好像從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擔子,他說道:
“好吧!”
阿爾喬姆彎下身子,把要采取的措施告訴了司機助手勃魯扎克。
勃魯扎克沒有馬上回應,他們每個人都面臨著危險的處境。每個人都有家,特別是波利托夫斯基,他家里有九口人,靠他養活。但是每個人都知道,決不能把德國人運到目的地。
“我同意這個辦法,”勃魯扎克說道,“但是誰去……”他還沒有把話說完,阿爾喬姆已經知道他下面要說什么了。
阿爾喬姆轉過身,看見老頭子正拆制控器呢,他對老頭子點了點頭,表示勃魯扎克也同意他們的意見,但是新的問題又來了,這是一個難題,他向波利托夫斯基靠過去,說:
“我們怎么動手呢?”
波利托夫斯基看了看阿爾喬姆。
“你先動手,你身強力壯,用鐵釬使勁擊打他的頭部,他就完了。”此時的老頭子心情激憤。
阿爾喬姆皺起眉頭。
“我恐怕不行,我下不了手。按說,這個德國人,也沒有罪。也是刺刀逼著他到這兒來的。”
波利托夫斯基聽了這話,十分驚訝。
“你說他沒有罪?我們也沒有罪,為什么把我們趕到這兒來。我們運送的是德國討伐隊。這些個無罪的人將要去槍殺游擊隊,游擊隊就有罪嗎?哎呀,你這人真糊涂,你身體壯得像頭熊,頭腦卻這么簡單……”
“好吧,我來,”阿爾喬姆說著拿起了鐵釬。但是波利托爾斯基小聲說道:
“還是我來吧,我更有把握,你拿上煤鏟到煤水車上去鏟煤。如果需要的話,你用鏟子拍他,我裝作用鐵釬敲碎煤塊兒。”
勃魯扎克點點頭,說:
“老頭子。好,就這么干。”他守在制控器旁邊。
德國兵戴一頂帶紅帽圏的無檐呢帽,坐在煤水車的邊沿處,步槍夾在兩腿中間,嘴里叼著煙卷兒,時不時看一眼機車里干活兒的工人。
當阿爾喬姆爬到煤水車上去鏟煤時,并沒有引起德國兵的特別注意,后來,波利托夫斯基裝作好像想把煤車邊兒上幾個大塊煤扒拉下來,做了個手勢,讓德國兵讓開一點,德國兵順從地往下挪動了一下,挪到機車值班室的門口。
阿爾喬姆和勃魯扎克突然聽到鐵釬砸在德國人頭蓋骨上發出的沉悶而短促的聲音,他們不覺心里一震。德國士兵的尸體像一個沉重的口袋,撲通一聲倒在通道上了。
灰色的無檐呢帽立刻滲出了血,他的槍哐啷一聲倒在地板上。
“他完蛋了!”波利托夫斯基小聲說道,他撂下手中的鐵釬,顯得焦急不安,補充說道:“現在我們可沒有退路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誰也不說話,突然有人大神喊道:
“快,把制控器擰下來!”
十分鐘以后,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機車因為無人駕駛,所以向前滑行的速度越來越慢。
鐵路兩邊的樹變成了兩條黑壓壓的影子,受機車探燈的照射,迅速閃爍而過,很快就隱身到后面去了。機車的探燈試圖穿透前方的黑幕,但是黑幕后面又是黑幕,層層的壓過來,所以探燈也只能照到十米遠的地方。機車好像已經耗盡最后一點力氣,它喘息著,向前滑行著,喘氣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年輕人,跳吧!”阿爾喬姆聽到身后波利托夫斯基的聲音,立刻緊緊地抓住欄桿。他那強壯的身體,隨著慣性的推動,從列車上飛出去,他的雙腳踏在急速移動的土地上,向前緊跑了兩步,倒到地上,翻了個跟頭。
與此同時,另外兩個人也各自從機車兩邊的踏板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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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魯扎克的家人都愁死了。謝廖沙的母親四天來都是在擔心中度過的。丈夫走了以后,一直沒有消息。他知道,丈夫和阿爾喬姆和波利托夫斯基一起都被德國人抓到列車上的乘務組去了。昨天三個蓋特曼分子審問了她,他們嘴連嚷帶罵,很粗暴。
她從蓋特曼的嘴里猜測到,一定是又發生了非同小可的事。當蓋特曼走了以后,她就圍上頭巾,打算去找阿爾喬姆的母親,想從她那里了解到丈夫的情況,因為一點有關丈夫的消息都沒有,這太折磨人了。
她的大女兒瓦莉亞正在廚房中忙活,看見母親要出門,就問道:
“媽媽,你要出遠門兒嗎?”
母親眼里含著淚水回答說:
“我去找阿爾喬姆的母親,了解一下你父親的情況。如謝廖沙回來,你告訴他,讓他到車站去找一下波利托夫斯基。”
瓦莉亞親熱地擁抱了一下母親,說了幾句安慰母親的話,然后送母親到大門口。
“媽媽,你不要太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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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喬姆的母親像往常一樣,熱情地接待了安東妮娜。她們都企盼著能從對方打聽到新的消息,可是她一交換情況,她們的希望落空了。
夜里,阿爾喬姆家也遭到搜查。德國人在找阿爾喬姆。他們走的時候,命令阿爾喬姆的母親,只要兒子一回來,馬上向警備司令部報告。
警備隊是夜里來搜查,阿爾喬姆的母親格外緊張,家里就她一個人,保爾通常都在電站上夜班。
一大早,保爾回來了。母親把夜里警備隊來家里搜查阿爾喬姆的事告訴了保爾,保爾很為哥哥擔心。雖然兄弟二人的性格不同,哥哥的性格屬于嚴肅型的,但是兄弟二人彼此都很友愛。這是一種嚴肅的大愛,保爾心里明白,如果哥哥需要他做出犧牲時,他會毫不猶豫,這一點是不需要表白的。
保爾沒有休息,立刻跑到車站的機務段去找朱赫來,但是沒有找到。關于離開車站的那幾個人的消息,他從認識的工人那里也沒打聽到。司機波利托夫斯基的家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保爾在院子里看見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兒子鮑里斯,從他的口中,保爾了解到,夜里他家也被搜查了,德國人找他父親。
保爾回到家,并沒有給母親帶回來任何消息,他由于過度疲倦,立刻倒在床上,沉入到風起云涌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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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莉亞聽見有人敲門,就轉過身來問道:
“誰呀?”她一邊打開門上的掛鉤。
克利姆卡站在門口,他的頭發亂蓬蓬的,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看得出,他是跑著來的。
“媽媽在家嗎?”他問瓦莉亞。
“不在家,出去了。”
“到哪兒去了?”
“好像是到保爾家去了。你找我媽媽有什么事嗎?”瓦莉亞一把抓住本想跑走的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看了看瓦莉亞。
“你不知道,我有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亞追問他道。“快說呀,快說呀!你這個笨熊,你別折磨人了!”瓦莉亞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克利姆卡忘記了朱赫來的告誡,朱赫來讓他把條子只能交給瓦莉亞的母親本人,可是他從衣兜兒里掏出一張油污的紙條,把它交給了瓦莉亞。因為克利姆卡每次看到這個可愛的姑娘就不能自己。確實,這個溫文爾雅的小伙子從來沒有承認過,他喜歡謝廖沙的姐姐。他把條子交給她,她馬上讀起來:
“親愛的安東妮娜,別為我擔心,我們一切都好,我們全都平安無事,全活得好好的!更多的情況,你很快就會知道。你轉告另外兩家,就說他們也很好,讓他們的家人放心。看完把條子燒掉。”
——勃魯扎克
瓦莉亞讀完條子,立刻朝克利姆卡撲過來,說道:
“小笨熊,我的親愛的,你從哪里拿到這個條子的,告訴我,你是從哪里拿到的,我的小笨熊?”她的再三要求弄得克利姆卡有點不知所措,他真的有點忘乎所以了,促成他犯了第二個錯誤。
“這是朱赫來在車站上親自交給我的。”這時他想起來這話不應該對外說,因此又補充道:“他只是囑咐我,不要把條子交給任何人。”
“好了,好了!”瓦莉亞笑著說道,“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去吧,小笨熊,去找保爾吧,在保爾家,你就會看到媽媽。”她說著輕輕地推了一把小廚師的背。克利姆卡的身影霎時間就消失在籬笆門外了。
他們當中的三個人誰也沒有回家。到了晚上,朱赫來來到保爾家,把列車上發生的情況都告訴了阿爾喬姆的母親。他盡量安慰母親,讓她不要擔心,并告訴她,他們三人現在在一個很遠的村子里,住在勃魯扎克的叔叔家,他們在那里很安全,當然現在還不能回家,但是德國人現在的處境很不妙,時局很快就會發生變化,等一等。
所有發生的這些事使這三個家庭更加團結友愛了。每次大家都高興地讀給三個家庭捎回來的條子,他們越來越思念自己的親人。
有一次,朱赫來裝作無意中從波利托夫斯基的家門前經過,交給波利托夫斯基的老伴兒一些錢。
“老人家,這錢是丈夫給你的,只是要警惕,不要對任何人說。”老人家緊緊地握了握朱赫來的手,表示感謝。
“太謝謝了,日子簡直沒法兒過,孩子們沒東西吃。”
這錢是從布爾加科夫留下的錢中提出來的。
“走著瞧吧,看將來是怎么樣,罷工雖然失敗了,敵人用刺刀逼著工人們干活兒,但是斗爭的烈火還在燃燒,想撲滅是不可能的,他們三個人是好樣的,是真正的無產者。”當朱赫來離開波利托夫斯基家去機務段的路上這樣想,這時的他心里感到一點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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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沃羅比約夫·巴爾卡村外的馬路邊有一家鐵匠鋪,它已經相當破舊,周圍的墻壁被煤煙熏得黢黑。波利托夫斯基站在爐火旁,為避免火光的刺激而微微瞇縫著眼睛,手拿長柄鐵鉗,不停地翻動著一塊已經燒得通紅的鐵。
阿爾喬姆使勁壓吊在橫木上的杠桿,通過壓杠桿給皮風箱鼓風。
大胡子司機和藹地笑著說道:
“現在農村會手藝的人不多,可活兒有的是,只要干上半月二十天,就能往家里捎回點白面、腌肉什么的。鐵匠在農民中一向受到尊重。哈哈,我們在這里會有好吃好喝,我們成了資產者了。勃魯扎克和我們不一樣,他還保留著農民的本色,他和叔叔耕地去了。這是可以理解的。阿爾喬姆,我和你既無房,也無地,全靠雙手養活自己,正像人們說的,我們是世紀無產者。勃魯扎克就不然了,他一只腳踩在機車上,另一只腳踩在農田里。”他用鐵鉗翻動了一下燒得通紅的鐵塊,然后嚴肅地和冷靜地補充說道:“我們的處境很糟糕。如果不能把德國人盡快消滅,我們只好逃到葉卡捷琳諾斯拉夫或是羅斯托夫,要是被德國人抓住了,一定會把你吊在半空中,打你個半死。”
“就是這么回事,”阿爾喬姆應聲說。
“家里人不知道怎么樣了,那幫土匪是不是老找他們的麻煩!”
“大叔,事情已經惹下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老司機從爐火里夾出那塊火紅帶點藍色的鐵塊,迅速把它放在鐵砧上。
“阿爾喬姆,你來捶吧!”
阿爾喬姆拿起放在鐵砧旁邊的那把沉重的錘子,使勁把它舉過頭頂,然后砸下去。濺起的火花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撒得滿屋子都是鐵屑,把鐵匠屋的各個角落都照亮了。
波利托夫斯基把通紅的鐵塊換一個部位,錘子就打一下,鐵塊就像一塊蠟,在錘子下變得那么柔軟,不一會兒,就被打成一塊平整的鐵板。
漆黑的夜,溫暖的風吹進這個老舊的鐵匠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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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一個很大的湖,顯得很神秘,湖的周圍栽種著松樹,樹冠在微風吹拂下,搖曳著。
“這些松樹好像是有生命似的,”冬妮亞心里想。她躺在花崗巖河岸邊被草覆蓋著的低凹處。上邊,低凹處的后邊,是一片針葉林,低凹處的下邊就是湖。環繞在岸邊的巖礁的陰影仿佛給湖岸鑲了個暗黑色的邊兒。
冬妮亞特別喜歡到這個地方來。這里離車站只有二里多地,是個舊的采石場,巖石的深處有幾個泉眼,它們噴出的水形成了三個活水湖。冬妮亞聽到下面的湖邊有拍水聲,她用手把樹枝扒拉開,朝下望去,只見一個曬得很黑的人,曲著身體,用力劃著水,從湖岸朝湖心游去。冬妮亞只看見泳者曬黑的脊背和一頭黑發。泳者像一只海象,在水中游出各種姿勢,他一會兒用雙手交替劃水,游得是自由泳,一會又仰面朝天,游得是仰泳,一會兒突然扎個猛子,潛入水中。當他游累了的時候,張開雙臂,瞇縫著眼睛,一動不動躺在水面上。“哎呀,這太不雅觀了,”冬妮亞想著笑了笑,又開始看她的書。
冬妮亞聚精會神地讀著維克多借給她的書,全然沒有發現有人正爬上隔開凹地和針葉林的巖石,只是當一小塊石子從攀巖者的腳下滑落到冬妮亞的書本上時,她才驚恐地抬起頭來,看見站在凹處的保爾。他站著沒動,他為這次偶然相遇感到驚訝,他有點不好意思,并打算走開。
“游泳的人原來是他,”冬妮亞看了一眼保爾那濕淋的頭發,心里這樣想。
“嚇了您一跳吧!不知道您在這兒,真是意外,”保爾說著,用手攀住巖石,他也認出了冬妮亞。
“您不妨礙我,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們可以隨便聊聊。”
保爾用驚奇的目光看著冬妮亞。
“我們談什么呢?”
冬妮亞笑了。
“您干嗎老站著?您可以坐這兒,”她指著一塊石頭說道。“告訴我,您怎么稱呼?”
“我叫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亞,我們現在就認識了。”
保爾難為情地揉搓著他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冬妮亞打破沉默說道,“為什么叫保夫卡這個名字,叫保爾不是更好嗎。我以后就這么叫您。您常到這兒來……”她本來想說“游泳”,但是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看見了他游泳,所以她把“游泳”換成了“散步”。
“不常來,也就是休息的時候,偶爾來游一游,”保爾回答說。
“您在哪兒上工?”冬妮亞緊追不舍地問道。
“我在電站做司爐工。”
“您打架相當內行,您是怎么學會的?”冬妮亞突然提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我打架跟您有什么關系?”保爾有點不滿地說道。
“保爾,您別生氣,”她說道,她已經意識到保爾對她提這樣的問題,不太滿意。“對這個問題我很感興趣,您這一拳打過去,就是太不留情面了。”她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您可憐他了?”保爾問道。
“干嗎可憐他,正相反。舒拉確實該打,我見他挨了打,很是開心。聽說,您常常跟人打架。”
“誰說的?”保爾警覺起來。
“維克多說的,他說您是打架的行家。”
保爾有點不高興了。
“哼,原來是維克多說的,這個壞蛋,這個養尊處優的家伙,他當時沒有挨揍,算是幸運。我聽說了,他背地里說了我很多壞話,我沒有揍他,那是怕臟了我的手。”
“保爾,你為什么要罵他呢?這可不好,”冬妮亞打斷他的話,說道。
保爾有點不想和她繼續談了。
“我跟這個小妖精有什么好談的?瞧吧,她簡直就是對我發號司令,一會兒她說她不喜歡‘保夫卡’這個名字,一會兒又教訓我不要罵人,”他心里這樣想。
“為什么您對維克多那么不留情面?”冬妮亞問道。
“他這人真不像個男人,他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孝子賢孫,他的心肝讓狗叼走吃了。我一看到他這種人,手就發癢。他因為有錢,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仗著有幾個臭錢,就想欺負人。沒門兒,試試看,他敢用手指頭捅我一下,我會馬上把他打翻在地,對于這樣的人,只能用拳頭教訓他。”保爾氣憤地說道。
冬妮亞感到后悔的是,她不該提到維克多。這個年輕人同嬌生慣養的中學生維克多顯然有舊的恩怨,于是她把話題轉到更為平和的內容上。她開始詢問保爾他的家庭情況和他的工作情況。
保爾無形中詳細回答著姑娘的問題,竟然忘記了他本打算走開的想法。
“您告訴我,您為什么不在學校里繼續學了?”冬妮亞問道。
“學校把我開除了。”
“為什么?”
保爾的臉紅了。
“我往神父家的面團里撒了煙末兒,因此就把我趕出校門。神父心狠手辣,在他手下簡直就沒有活路。”保爾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她。
冬妮亞懷著一種好奇心聽保爾講。現在保爾把冬妮亞已經當作老朋友了,他說話也不拘束了,甚至連他哥哥沒有回家的事都說了。他們二人越說越興奮,越說互相之間的友情就越深,他們甚至忘記了他們在這塊凹下去的地方已經待了好幾個鐘頭了。最后還是保爾冷靜下來,站起來說道:
“我該上班去了。我們聊了這么久。我應該去把鍋爐旳火點著。現在達尼洛一定會生氣的,”保爾心情不安地說道,“再見吧,小姐,現在我得趕緊跑步回城里去。”
冬妮亞立刻站起來,穿上外套。
“我也該回去了,我們一塊兒走吧!”
“用不著,我是要跑的,您犯不上陪著我跑。”
“為什么?我和你一起跑,我們來賽跑,看誰跑得快。”
保爾用輕視的目光看了看她。
“比賽嗎?您怎么能賽得過我!”
“那就比比看吧,我們先從這里邁出去。”
保爾跳過一塊石頭,把手伸給冬妮亞,幫冬妮亞也跳過來,他們來到林子里的一條平坦的道路上,這條道路通向車站。
冬妮亞站在路的正中間。
“現在我們馬上出發:一、二、三,追呀!”她旋風般立刻跑到前面去了。只看見她的鞋后跟迅速地閃現著,她的藍色外套迎風飄動著。
保爾緊跟在她之后飛跑著。
“我很快就會追上她,”他想,他緊追她那飄動的外套,跑到離車站不遠的馬路的盡頭,才追上她。借助跑的沖力,他跑到她跟前,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
“這下可好了,把小鳥捉住了!”保爾高興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快松開手,挺疼的,”冬妮亞歉意地說道。
兩人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在猛烈的跳動,冬妮亞由于拼命地跑,把全身的力氣都消耗盡了,不由得身體靠在保爾身上,這樣一來,他和保爾顯得更加親近了,雖然這只是短暫的一會兒,但是就這一會兒的親近將永遠留在他們的記憶里。
“誰都追不上我,”她說道,同時把保爾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推開。
二人馬上就分手了,保爾揮動著帽子表示送別,然后就跑進城里去了。
當保爾打開鍋爐房的門,看見達尼洛正在爐膛旁邊忙活呢,他轉過身,生氣地說道:
“你回來得再晚些才好呢,難道想讓我替你生爐子,是不是?”
但是保爾愉快地拍了拍達尼洛的肩膀,心平氣和地說道:
“別急嘛,老頭子,爐子馬上就生著。”他說著朝柴堆走去。
已是午夜時分,當達尼洛躺在柴堆上打呼嚕的時候,保爾已經把機器上各個該上油的部件上了油,用麻絮把手擦干凈,從抽屜里拿出小說《朱澤培·加里波第》第六十二卷,他馬上就浸沉在那不勒斯“紅衫軍”的傳奇式領袖加里波第的冒險故事中了。
“她用自己美麗的藍眼睛看了看公爵……”
“她也有一對藍眼睛,”保爾心里想,“她和那些有錢人家的女孩子不一樣,她很特殊,她還跑得飛快。”
保爾只想著白天和冬妮亞相遇的情景,全然沒有注意,發動機的響聲越來越大。發動機由于壓力過大而抖動著,巨大的機輪飛速地旋轉著,發動機的混凝土底座也在抖動。
保爾趕緊看了一下壓力表,指針已經指到超過警戒紅線以上好幾度的度數上。
“哎呀,真險哪!”保爾從箱子上跳下來,打開排氣閥,把排氣閥擰了兩圈,氣通過鍋爐房后面的排氣管,咝咝地排到水中去了。然后,保爾關上排氣閥,把皮帶裝到帶動抽氣機的輪子上。
保爾看了一眼達尼洛,他正安安穩穩地沉睡在夢鄉中,張著個大嘴,從鼻孔里噴出討人厭的呼嚕聲。
過了半分鐘,壓力表的指針又恢復到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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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亞和保爾分手以后就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她老是想著她和這個黑眼睛少年相見的情景,她自己還沒意識到,這個會面在她心中激起愉悅的漣漪。
“他的性格里充滿激情,充滿毅力。他不是那種粗暴無禮之人,是我錯看了他。他和那些懦弱無能的中學生完全不一樣……”
他是另一種類型的人,他來自另一種環境,冬妮亞至今還沒有接觸過這個環境中的人。
“如果能和他逐漸接近起來,逐漸熟悉起來,和他不是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友誼。”她這樣想。
冬妮亞來到家門口的時候,看見麗莎、妮莉和維克多待在花園里,維克多在看書,看得出,他們在等她。
冬妮亞和他們打過招呼后,就坐在一條長登上。他們的交談空洞、淺薄。維克多湊到冬妮亞跟前來,悄聲問道:
“你讀完那本小說了嗎?”
“啊,你說的是小說!”冬妮亞突然想起來了,她吱吱唔唔地不知說什么好,她差點兒說出來,她把那本小說忘在湖邊了。
“你喜歡那本小說嗎?”維克多看著冬妮亞,認真地問道。
冬妮亞想了想,她一面用尖頭靴子在通道的沙子上畫著一個奇怪的圖案,一面抬起頭來看了看維克多:
“不喜歡,我開始看另一本小說了,這本小說比您拿給我的那本有意思。”
“原來如此,”維克多不好意思地拖長聲音說道。“作者是什么人呢?”她問道。
冬妮亞忽閃著她那一雙大眼睛,帶有譏諷意味看了看維克多。
“沒有作者……”
“冬妮亞,請客人們屋里坐吧,給你們沏好茶了。”冬妮亞的母親站在陽臺上招呼道。
冬妮亞挽著兩個姑娘的胳膊,朝屋子走去,維克多跟在后邊,他冥思苦想冬妮亞剛才說的話,他不懂她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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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情感,一種初次萌生的無意識的情感悄悄地闖入這個年輕司爐的生活中,這種情感既新鮮,又陌生,它是如此的撩人心扉。這個不安分的、好斗的年輕人面對這種情感,有點不知所措了。
冬妮亞是林務官的女兒,在保爾看來,林務官和律師是一路貨。
保爾從小在貧窮和饑餓中長大,對那些他認為是有錢的人往往采取敵對的態度。他對自己的這份情感保持慎重和警覺的態度。他知道,冬妮亞和石匠的女兒加莉娜不一樣。他認為,冬妮亞和自己不一樣,她和自己不是同一類人,她不是普通人家的人,要想真正了解她,是很難的。他對冬妮亞始終采取不信任的態度,如果這個美麗的、有教養的女孩一旦嘲笑和蔑視他這個司爐工的話,他一定會不留情面,給以猛烈的回擊。
保爾有整整一個禮拜沒有見到林務官的女兒了,今天他決定去湖邊一趟。他有意從冬妮亞的門前走過,希望能遇到她。他悠哉游哉地從她家花園的柵欄墻走過時,他終于在花園的另一邊發現了那件他所熟悉的水兵服。他從柵欄旁邊撿起一個松果,朝她扔過去,正好打在她的翻領衫上。冬妮亞立刻轉過身來,發現是保爾,他朝保爾跑過來,笑嘻嘻地向他伸過手來。
“你終于來了,”她高興地說道,“這幾天您都到哪兒去了?我去過湖邊,因為我把書忘在那兒了,我想您會來的。來,進來吧,到我家的花園里來。”
保爾搖搖頭,表示不進去。
“不進去。”
“為什么?”她吃驚的揚起眉毛。
“您的父親會罵您的,他會說,為什么把這么個野小子領到家里來?”
“保爾,您怎么說話沒譜兒,”冬妮亞有點生氣了,“馬上給我進去,我父親什么話也不會說,您一會兒就知道了,走吧,進去!”
她緊跑了幾步,打開園門,保爾仍然猶猶豫豫地跟著她走進園門。
當他們二人坐在花園里固定在地上的圓桌旁,她問保爾道:
“你喜歡看書嗎?”
“非常喜歡。”此時的保爾來情緒了。
“你看過的書中,你最喜歡哪一本?”
保爾想了想,然后回答說:
“我最喜歡看《朱澤培·加里波第》。”
“你喜歡看《朱澤培·加里波第》!”
“是的,我已經看了書的六十八卷,我每次領到工資,馬上去買五卷。加里波第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保爾非常贊賞這位主人公,“什么是英雄,這才是英雄呢!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和敵人進行過無數次的戰斗,總是他占上風。他游歷了世界各國。如果他現在還活著,我一定追隨他,他總是把工人團結在一起,他總是為了窮人而斗爭。”
“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可以讓您看一看我的藏書”冬妮亞說著拉住保爾的手。
“不行,我不進屋去,”保爾的口氣很堅決。
“您為什么這么固執呢?您怕什么?”
保爾看了看自己一雙臟兮兮的光腳,就撓了撓后腦勺。說道:
“媽媽或爸爸不會把我趕出來吧?”
“您給我閉嘴,我可要生氣了,”冬妮亞這回可真的火兒了。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維克多就不允許我們進他家的家門,有話只能在廚房里說。有一次我找他有事,妮莉就不讓我進屋,她大概是擔心我會把他們家的地毯弄臟,這個鬼東西,”保爾笑著說道。
“走了,走了。”她把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友善地推著他來到陽臺上。
冬妮亞領著保爾穿過飯廳,走進一個房間,這里擺著一個很大的橡木書柜。冬妮亞打開柜門,保爾看到數百冊圖書整齊地碼放在書柜中,保爾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圖書,簡直驚訝萬分。
“現在我們就來找一本您感興趣的書,你答應經常到我們家來借書,好嗎?”
保爾很高興地點了一下頭,說:
“我就喜歡書。”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好幾個鐘頭,他們相處的很愉快,很融洽。她把保爾介紹給自己的母親。看來這件事沒有讓冬妮亞作難,保爾很喜歡冬妮亞的母親。
冬妮亞把保爾領進自己的房間,讓他看一看她看的書和上學用的教科書。
梳妝臺旁邊立著一面不算太大的鏡子。冬妮亞把保爾領到鏡子前面,笑著說道:
“你的頭發為什么總是這么亂蓬蓬的?您是不是從來沒有梳過頭?”
“頭發長長了,我就把它們剪掉,還能有別的辦法嗎?”保爾不好意思地辯解道。
冬妮亞從梳妝臺上拿起一把梳子,很快就把保爾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梳理得順順溜溜。
“瞧,您現在簡直換了個人,”她看著保爾說道。“頭發就應當常修剪,常梳理,才好看,不能像您這樣,真像個野小子。”
冬妮亞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了看他的褪了色的襯衫和補丁摞補丁的褲子,什么話也沒有說。
保爾注意到了冬妮亞尖利的目光,他也為自己的這身裝束感到不舒服。
分別的時候,冬妮亞千叮嚀萬囑咐,讓保爾一定常來,并且跟他約定,兩天以后一塊兒到湖邊釣魚。
走的時候,保爾擔心,如果穿過各個房間出去,會遇到冬妮亞的母親,所以他干脆一躍跳上窗臺,從窗口跳到院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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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阿爾喬姆不在家,保爾的收入不夠家用,所以家里的生活遇到困難。
保爾的母親決定和保爾商量一下,她能不能出去作幫工,補貼家用,正好維克多家需要雇一個廚娘。但是保爾堅決不同意媽媽的想法,他說:
“媽媽,不用您出去,我可以找一份額外的活兒干。鋸木廠需要一個搬運工,搬運木板。我去鋸木廠干半天,所得收入就能添補家用了,您千萬別出去作幫工,要是那樣,阿爾喬姆會生我的氣,他會說,你不想辦法掙錢,反讓母親出去受苦受累。”
母親說明她出去當幫工的理由,但是她拗不過保爾的一片心意,也就只好同意不出去打工了。
第二天,保爾就去鋸木廠干活兒了,他把新鋸下來的木板搬去晾曬。在干活兒的地方,他遇到了同學米什卡,還有瓦尼亞。他和米什卡一起和廠方商定按件計工資,所以他們的收入頗豐。保爾白天在鋸木廠干。晚上回電廠干。保爾干了十天,把掙下的錢拿回去交給母親,他給母親錢時,猶豫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說:
“媽媽,能不能給我買一件藍布襯衫,你還記得吧,像我去年穿過的那個樣子的就行,用這錢的一半就購買了,我還可以掙,我身上穿的這件太舊了。”保爾說這話,好像是為他的要求表示歉意似的。
“當然,我一定給你買,今天,最晚明天,我就給你縫好,確實,你還沒有一件新襯衫。”她用溫和的目光看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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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爾停步在一家理發館前,摸了摸衣袋里的盧布,然后走進理發館。
理發師是一個干活兒麻利的小伙子,他看見有客人進來了,就習慣性地趕緊讓客人坐到椅子上。
保爾坐到既寬大又舒適的椅子上,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這副窘迫的、無精打采的面孔。
“用推子推嗎?”理發師問道。
“不用推,需要修剪一下,我不知道你們管這個叫什么?”他說著用手比畫了一下剪頭發的工具。
“我明白了”理發師笑著說。
過了一刻鐘,保爾滿頭大汗從理發館走出來了,雖然他顯得很疲憊,但他那一堆亂蓬蓬的頭發畢竟被理發師修剪得平平整整,梳理得光光溜溜。理發師為了整理他這一堆亂蓬蓬的頭發,花了不少心思,費了不少功夫,另外水和梳子也幫了大忙,他的頭發終于服服帖帖地伏在頭上一動不動了。
保爾來到大街上,總算松了一口氣,把帽檐往下揪了揪。
母親看見他這個樣子,會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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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爾答應和冬妮亞一起去釣魚,可是他失約了,這使得冬妮亞很生氣。
“這個小司爐忘性太大,”她想著心里很不高興,可是以后,當保爾好幾天都沒有來時,她有點等得心焦了。
她正準備出去散步,這時母親推開她的房門,對她說:
“冬妮亞,有客人找你,讓他進來嗎?”
保爾站在門口,冬妮亞沒有一下子認出他來。
他身上穿一件新的藍布襯衫和一條黑色褲子。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他的頭發已經理過,已不像先前那么蓬亂,這個情況冬妮亞一看到她就發現了。這個皮膚黝黑的司爐工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完全變了樣。
冬妮亞看到保爾的這身打扮,本來是很驚訝的,可是她知道,保爾在她面前已經感到難為情了,所以她不想讓他更加難為情,于是她裝作沒有注意他身上引人注目的變化,而是責怪他說:
“您這人真不像話,為什么您沒有來釣魚?您怎么這么不守信用?”
“我在鋸木廠干了三天活兒,所以來不了。”
他不能說,為了買襯衫和褲子,才在鋸木廠干了三天活兒,干得精疲力竭。
不過冬妮亞已經猜到實際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她也就不生保爾的氣了。
“我們到湖邊散步去吧,”她建議說,于是他們二人先來到花園,然后再從花園出發。
到現在,保爾已經把冬妮亞當作自己的好朋友了,他把自己一個最大的秘密告訴了冬妮亞,這就是他偷了中尉手槍的事,他答應最近抽出一天來,他們一起去林子深處打槍。
“你要當心啊,別把我的秘密說出去,”他無心中沒有說“您”,而是說的“你”。
“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冬妮亞鄭重其事地許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