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上,冷風吹拂。
鄉親們仗勢人多,意外捕到兩頭野豬。雖說冒險,但還值得。大家說笑一番,一人抓住一只豬腿,吃力地抬著它們,往休息的地方走去。云三嫂跟在后面,不停地四處張望。她想借助有利地形,居高俯視,極力尋找黃成安老兩口所說的樵夫壩。
“云三嫂,”陳二嫂說,“你看底下那個山谷,好大喲。”
“那可不是山谷。”云三嫂說,“白晃晃的,應該是一個湖泊。”
“云三嫂說對了,就是湖泊。”竄臉胡剛才跟隨李幺姑罵云三嫂,鄉親們都不贊成,他覺得自己確實過分了,便主動過來搭訕。他假意睜大眼睛看了看,說,“你看吧,彎彎曲曲,全都是水。”
“肯定是水嘛。剛才打野豬那里,就有一條兩丈多寬的大溝。只是這些天,山上的雪還沒有化,溝里流量不大。”江泥水匠盡走到了上邊去,他看見溝口上的水,就像銀簾一樣,往山下嘩嘩奔流。“夏季,山上的冰雪化成水后,一部分漫過低矮的溝坎,從旁邊流走了。還有一部分,就要從懸巖上傾洗下去。”
“傾洗下去?”王瓦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么高傾洗下去,只怕石頭都要砸爛呀。”
江泥水匠說:“是嘛。”
陳二嫂說:“一輩子人,我還從來沒見過湖岸居然這么高。”
竄臉胡說:“誰有膽量,到岸坎邊上去看一看?”
“坎邊上是斜坡,地面濕度又大,稍有不慎就要滑下去。誰敢去呢?”云三嫂說,“只能在遠處覷一下。”
“哎呀,我的帽子呢?”大家正在閑聊,陳老幺突然大聲說道,“只顧打野豬,不知道在哪里把帽子搞掉了。”
“快去尋吧。”竄臉胡說,“將就這會兒大家都還沒有走遠。”
“掉就掉了吧。”王瓦匠說,“我的頭巾,也是早就掉了。一頂帽子有什么嘛,你過去,野獸來了嚇得死你。”
回到休息地點,很多人跑了過來,無論如何要看看野豬是什么樣子。良補鍋匠站在旁邊,嘰里呱啦,說了那么多,講得嘴上白泡翻。
楊郎中聽了一會兒,問云三嫂說:“現在怎么辦?”
“直走,我就不信找不著樵夫壩。”
幾經折騰,云三嫂總算拿出了勇氣,楊郎中便高興起來。
鄉親們又往前走,一直走到午后,來到一個山溝里面。兩邊山上,古木參天,霧氣繚繞。大家既怕走失,也怕野獸傷人,一個個跟得很近。
走著走著,突然下起不大不小的雨夾雪來,大家怕把衣服淋濕。便三三兩兩,七個八個,相互拉著牽著,跑到巖石底下,大樹旁邊,四處躲藏。
云三嫂也搞慌了,她抓起包袱,拉著狗娃兒和馬馬兒,往近處的一個巖石底下跑去。可她剛要跑到巖石邊上的時候,一個露在地面的樹根絆她一腳,摔倒在地,又順著斜坡,滾落到了旁邊坑里去。
云三嫂落進坑中,把小腿和膝蓋都擦傷了,手臂也被石頭頂黑了一片。她慢慢站起身來,剛把落在旁邊的行李包抓到手中,狗娃兒和馬馬兒就已經跑了過來,伸出手臂拉她。云三嫂看了看,說:
“算了,你們一起跳下來吧。這底下是個巖窩,干燥,正好躲雨呢。”
兩個孩子一聽可以躲雨,便從低矮處跳到了坑里去。
不久,雨雪停了。云三嫂和兩個孩子走出巖窩,準備爬上坎來。她一抬頭,無意間發現坑與一個山洞相連,她便大聲吶喊道:
“補鍋匠大哥,補鍋匠大哥,你趕快過來,你趕快過來……”
聽見吶喊,良補鍋匠和黃篾匠、竄臉胡、江泥水匠幾個,慌忙跑了過來。起初,他們以為云三嫂爬不上坎,是喊人來拉她。可良補鍋匠他們到了跟前,才知是云三嫂發現了一個山洞。
大家看見山洞,立刻就想起了黃婆婆敘述的那個藏有糧食的山洞來。幾人沿著坑道斜坡,很快走到洞口前面。
洞口被旁邊樹叢遮擋,如果橫著過來,就是走到面前也難發現。洞口很大,大得兩三頭大牯牛并排著也能走過。
“補鍋匠大哥,”云三嫂問,“你看像不像黃婆婆說的那個山洞?”
“不像。”良補鍋匠說,“依我推測,這是一條干枯的山澗。這里就是源頭,以前的水就從這個暗洞里面流出來。不過也很難說,你看這地下,不知道已經多少年沒有水從這里流過了。”
“那,”黃篾匠說,“還要進去看一看么……”
“當然要看了。洞里面這么干燥,萬一真的堆滿吃的東西,那不可惜呀?”良補鍋匠說,“你看我,肚子都餓來凹著了。”
良補鍋匠說著,折根樹枝,除去蜘蛛網,便帶頭走了進去。山洞里面太黑了,他們膽怯怯走了不到二十步遠,害怕掉進深坑、暗河,或者碰到野蛇之類的東西,便退了出來。
江泥水匠說:“要么,再喊一點人來?”
“行。”
良補鍋匠話音一落,黃篾匠一聲大吼,很快來了一二十個年輕男子。
“不行,就這樣進去還是不行,里面黑黢黢的。”良補鍋匠把大家看了看,說:“楊郎中、黃篾匠,你們兩個,馬上去清理一下,準備十根扁擔,十把鋤頭,再準備幾把鍘刀。大妹子、陳秀才、劉裁縫、何草鞋,你們幾個,就這附近找一下,看有沒有杜鵑、鳳尾柏,有就多砍一點,實在沒有,就砍一些可以燃燒的樹枝,抓緊時間砍回來,做一二十只火把。其他人跟我一路,上山去,找松脂。”
鄉親們按照良補鍋匠吩咐,分頭行事。沒用多久,準備完畢。幾十個男男女女,舉著火把,提著棍棒、鍘刀,來到洞口。大家正要進去,忽聽背后有人大聲吶喊道:
“良補鍋匠,你們先別忙進去。”
大家回頭一看,喊話的是黃幺娘。
“里面的東西怎么辦?是不是還像木屋里面的東西那樣,大家分?如果不是大家分呢,我們也要進去……”
“里面的東西呀?肯定是我們……”良補鍋匠嘻了一下,說,“看情況說話……”
良補鍋匠開了個玩笑,黃幺娘和她旁邊的人心里不踏實。云三嫂只好說道:
“黃幺娘,你們都放心。只要有東西,肯定是大家有份。”
良補鍋匠“喔吼喔吼”走在前面,眾鄉親跟在后邊,郭二公子那只大黃狗,也“汪汪汪汪”跟在一旁。
大伙進入洞內,有冷風吹拂,手中火把呼呼聲響。再往前走,山洞還是那么寬大。火把雖然不太明亮,但是看得分明。彎彎曲曲的洞壁上,有水流過的痕跡。腳下高一埂低一埂的砂夾石,是流水沖刷的凹槽。正如良補鍋匠所說,這是一條干枯的流水暗洞,只是年代已經久遠罷了。
大家深入百余步,山洞自然分為兩叉。兩叉山洞中途再次交匯,彎曲向前。但彎度不大,只拐了幾個小彎。其他岔洞都不通透,而且很淺。洞中偶有東一點西一點的水珠,從頂上浸出,滴答滴答滴在地上,形成幾個飯碗一樣大小的水池……
良補鍋匠他們究竟能否在山洞里面,找到黃公子他們儲藏的物資,這里暫且不提。卻說圍在山洞外面的鄉親們,反而還比進入山洞的鄉親們著急多了。良補鍋匠他們前腳剛剛進去,周大大、竹大娘、黃幺娘幾個上年齡的婦女,便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叩頭,咕嚕咕嚕,虔誠祈禱。
時間慢慢過去,就漸漸聽不見洞內聲響了。
洞外的鄉親們一個個神經緊繃,七上八下的心里,仿佛有一個石頭,一直懸吊著。他們立在洞口不遠處,一雙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死死盯著山洞,觀察著動靜。
在山洞里面,大伙慢慢前行。結果,山洞不長,沒用多久,就穿過了。原來山洞是個通道,盡頭是一個寬闊的壩子。
大伙在山洞里面,沒有找到糧食,個個失悔。可眼前平平坦坦的壩子,又讓大家興奮不已。
“說不定我們要找的壩子,”良補鍋匠說,“就是這個。”
“應該不是。”云三嫂擺了擺頭,說,“黃婆婆說得清清楚楚,山洞里面藏了很多東西,現在我們什么都沒看見。”
陳秀才說:“會不會是別人把東西搬走了呢?”
“不會。”楊郎中說,“你看這附近,連有人來過的痕跡都沒有。”
“不管它是不是,”良補鍋匠說,“先把鄉親們喊過來再說。”
云三嫂說:“這邊暖和,讓大家過來好好休息一下。”
大伙原路返回,良補鍋匠和云三嫂他們依然走在前面。將將走出洞口,外面的鄉親們就大聲問了起來。
“里面如何?”
“藏了些什么東西?”
“哎喲喂,別說了。把人氣得夠嗆。”良補鍋匠嘟著嘴巴,“什么都沒有。”
“不過這一趟,還是沒有白走。”云三嫂說,“山洞是穿的,那邊居然是一個大壩子。”
“大壩子?”
“是不是黃婆婆他們說的那個壩子呢?”
“不是,”楊郎中也失悔說,“如果是就好了。”
“那怎么辦呢?”
“馬上準備好,”陳秀才說,“全部都到那邊去。”
鄉親們還是像剛才那樣,有的打火把,有的搬東西。大家七手八腳,相互幫忙,攜老扶幼,很快穿過山洞,來到了壩子前面。
壩子很大,一片清幽,艷陽高照,漂亮極了。大家贊不絕口。但云三嫂望著壩子,還是欣慰不起來:
因為這畢竟不是黃婆婆所說的壩子呀。
云三嫂嘆了一口長氣,讓兩個孩子坐在地上,守著東西,就和補鍋匠大哥、楊郎中、黃篾匠等人一起,四處查看,有無人、物丟失在山洞那邊。
他們詢問一陣,只有馮水生擔子重,在山洞里面,不小心把腰椎扭傷而外,其余都沒問題。
云三嫂忙了一陣,才取出自己的行李,走到壩子前面,把被蓋和衣服晾在草地上。晾好衣物,云三嫂提著空空的背篼轉過身子,忽見山洞那邊吹來的青風,卷著許多飛了一人多高的殘葉,飄到了壩子中間去。
云三嫂望著飄飛的殘葉,若有所思。
從流沙堰出來,鄉親們走了十四天零一個晚上。跑了許多彎路,來到了這個壩子里。壩子里究竟是什么情況,誰也不清楚。
出門的時候,差不多兩百人。路上死去一些,走丟一些,單飛一些。至此,只剩下一百二十人了。這一百二十人,經歷九死一生,個個成了排骨。以前那些身強力壯的男人和桃紅水色的年輕女子,一個都找不著了。在所有人中,沒有一個不是面黃肌瘦,腿腳浮腫;沒有一個不是衣衫破爛,拖襟吊片;沒有一個不是疲憊不堪,神魂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