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李茂盛幾家人，從八層寺出來，脫離大伙，也尋安身之地去。

他們先在八層寺西側，往返兩個來回，聽說曹王壩已經被人占了，便改變主意，往西北方向走去。他們走了一天，來到草木稀少，滿坡都是泥沙碩石的大山中間。李茂盛聰明，他知道這些山地，在夏季雨水較多的時候，極易垮塌，不宜居住。再往前走，只會浪費時間。于是，又掉轉頭來，往西面山區行進。

李茂盛他們運氣不錯，一路上，不但沒有軍兵和強人騷擾，還有廢棄寺廟住宿。盡管頭上雪花飄飄，天氣寒冷，卻沒有吃上多少苦頭。就在云三嫂她們被西番人攆入河中的時候，李茂盛他們來到一座山前。山上樹木稀少，荒草疏淺。山下有條大河，河水清澈，緩緩南流。在大河轉彎處，他們發現山坡上，掩隱著一個小山村，里面住著幾戶人家。

李茂盛他們走進村子，恰巧遇見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開門出來。

“大爺，我們遭遇天災人禍，無家可歸。”李茂盛身子靈活，他快步走上前去，溫溫柔柔說道，“想在你家干檐坎上借住一夜，明天一早就走。行嗎？求求你吧。”

五十開外的老頭把李茂盛看了一眼，又把天上看了看，做出很詫異的樣子——這才中午呢，你怎么就跟我找話說呢？

“大爺，你看我們，上有老下有小。”王鐵匠粗聲粗氣說道，“如果前面找不著住宿的地點，天黑下來，這么冷的天氣，我們都會凍死的，你就做個好事吧。”

五十開外的老頭不待王鐵匠把話說完，轉身走進屋子，嘭的一聲，把門關了。

“完了。”王鐵匠非常遺憾，“只能又要往前面走了。”

“你走吧。”李茂盛把眼睛一睖，訓斥王鐵匠說，“比豬還笨。”

王鐵匠莫名其妙挨了罵，他摳著腦袋，緊緊把李茂盛盯著。

李紹清問：“怎么不走？”

“這還需要說嗎？”李茂盛掉轉身子，背著那老頭的房門，輕聲說道，“你沒看見他的眼神里面，釋放了一種信息呀？”

陳光光感到驚奇，說：“信息？”

李紹清也輕聲問道：“什么信息？”

“逋兒迸，連這點都看不出來？”李茂盛把頭伸到王鐵匠他們幾個面前，壓低聲音說道，“這里居民不多，他們反倒害怕我們，說明有點希望。我們就在這里，坐到天黑。一句話，反正不走。”

“錘子錘，”王鐵匠說，“要是他們提刀出來，我們怎么辦？”

“放心吧。”李茂盛回過頭來，看了看那老頭的房門，說，“他們根本做不出這種事來。”

王鐵匠和李紹清他們很快明白了。一個二個裝得文文明明，坐在那老頭門前的石頭上，一動不動。

冷風吹來，松枝搖動。他們盯著眼前飄飛的沙塵、殘葉，就是不看老頭的房門，也不管門內有沒有動靜。竟讓門內那位五十開外的老頭，搞不清楚眼前這些人，坐在門口，究竟是什么意思。

當然，李茂盛他們也是有所不知。此山，名叫苦頭山。剛才那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姓張名子山。兒女都死了，與老伴一起靠種地維持生計。

村子對河不遠，便是西番人的地盤。許多年來，他們一直與西番人友好相處。你來我往，相安無事。后來，村子里有人想占人家便宜。結果便宜沒有占到，就耍三只手。常去西番人那邊小偷小摸，因而常有西番人過河報復。山坡上本來住著十多戶人家，有的怕遭連累，惹不起但躲得起，陸續搬走了。那些手腳不干凈的人，后來現了原形，也悄悄消失了。山坡上只剩下四戶人家，他們貧窮，屬于那種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人。遣不脫苦頭山，只得留了下來。平日里，他們的門都是掩著的。今天，張子山家里的柴草快要完了，他本想出門去搬些干柴回來。不料剛一開門，就看見了李茂盛他們亂七八糟幾十個人。張子山以為是西番人來了，先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覺原來是一些遠方人。

張子山心里雖然平靜了一些，但也非常懼怕。他掩上木門后，叫老伴王大嫂從門縫里監視著門外的動靜，自己則悄悄走出后門，到隔壁陳駝背兒家里去了。

這時，陳駝背兒正在后院磨刀，也是準備等一會兒出門去砍柴。忽聽后門聲響，便走過來把門打開。

“陳駝背兒，你看見沒有？”張子山走進院子，低聲說道，“外面來了二三十人。”

“什么？”陳駝背兒大吃一驚，“二三十人？”

“龜兒子些。”張子山說，“還盡都是身強力壯的。”

“身強力壯的，”陳駝背兒老婆黃幺嫂，戰戰兢兢問道，“不是西番人吧？”

“不是。”張子山說，“聽口音，是內地來的。帶了那么多東西，想在我家檐口上借住一夜。”

“不行，不行，千萬不行。”陳駝背兒擺著手說，“一旦看出我們的軟肋，麻煩就大了。”

“知道，幾十歲的人了，”張子山說，“怎么可能連這點都不清楚？”

陳駝背兒不放心，輕輕走到前面院子里，從墻縫里往外面看了看。“搞得不好，他們已經看出我們的軟肋了。”陳駝背兒精靈過人，一眼便看出了李茂盛他們的真實意圖。心里擔心起來，如果他們賴著不走，怎么辦？“你給他們說過什么沒有？”

“沒有。”

“沒有就好。如果讓他們知道村子里面，就我們幾個老娘老頭，他們肯定要起歹心。”陳駝背兒踱了幾步，說，“聽說外面戰亂，弄得很兇，跑到這里來，就怕他們亂來一通。”

黃幺嫂問：“你跟張金山、李瞎子他們說了嗎？”

“還沒有。”張子山說，“我馬上去。”

“我們一起去。”陳駝背兒走了兩步，回頭說道，“黃幺嫂，把門守好，千萬不要開門。”

“知道。”黃幺嫂說，“你們去吧。”

在張子山門外，李茂盛給王鐵匠、李紹清他們鼓勁：要賴著不走。其實，他心里面也有一些膽怯。如果那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再把旁邊幾戶串通起來，直到天黑都不開門，怎么辦呢？到時候，天黑了，走又走不了，住宿嘛又找不著地方。要強行在這里住吧，人家冒著老命亂來，還是就沒辦法。我們是來求生的，又不是來拼命的。沒如趁早，主動走開，讓屋內那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喪失警惕，然后殺他一個回馬槍。李茂盛聰明，想到這里，他嗖聲跳了起來，在屁股上拍了拍，挑著行李就開走。

李茂盛他們剛剛走出村子，王大嫂便慌慌張張走出后門，來到張金山家里。說：“沒事了，沒事了。那幾十個遠方人都走了，都走了。”

張子山忙問：“都走啦？”

王大嫂點頭說道：“都走了。”

陳駝背兒問：“看清楚沒有？”

王大嫂回答說：“怎么會沒看清楚呢？是走了吧。”

張子山聽說人走了，就說大話，逞威風：“先我就準備好了，如果再不走，我就潑他們糞便。”

“別亂來，不惹事為好。”陳駝背兒扭過頭來，又問，“他們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北方，”王大嫂說，“往北方走的。”

“什么，”陳駝背兒臉色陰沉，“往北方走的？”

“對。”王大嫂說，“沒錯。”

“完了完了。”陳駝背兒把兩手一攤，頓時呻吟起來，“往北方走那就完了。”

“完了？”張金山被陳駝背兒搞得莫名其妙，“為什么呢？”

“為什么？人家陳駝背兒就看清了這步棋。”李瞎子說，“你想吧，要是他們看見彭大爺他們舍棄的那些房屋了，你說是為什么嘛？”

“完了，”張子山也呻喚起來，“真的完了。”

“外面戰亂，他們這些人，明明就是來找地方住。”陳駝背兒說，“你想，他們哪里見得這些房屋嘛？”

“一旦住進去。”李瞎子說，“就是天王爺地老子，都喊難辦。”

“走！馬上過去。”陳駝背兒說，“一把火，先把它燒了再說。”

張子山說：“只怕遲了。”

“遲了也要去。”陳駝背兒說，“李二嫂，快把你的火鐮拿出來。”

“來了，來了。”張金山老婆李二嫂，應了一聲，很快拿著火鐮走了出來。陳駝背兒接過火鐮，又轉手給了張子山。然后與李瞎子、張金山各自抱捆柴草，跑步出了門去。

再說李茂盛他們穿過樹林，沒走多遠，來到了苦頭山北面。發現山坡上有幾家廢棄的房屋，還多少還有一些成色。李茂盛把手一舉，做了個叫大家停下且不要作聲的手勢。跟在后面的王鐵匠他們，以為遇上了麻煩，立即停了下來。

李茂盛先是把眼珠轉了轉，突然大聲吼道：“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前面鬼都沒有一個，王鐵匠說，“你看見什么了？”

“哈呀。”李茂盛高興得拍起手來，“這下有了。”

“李大爺，究竟什么有了？”陳光光說，“出來這么多天，還沒見你這么高興過呢。”

大家都把李茂盛盯著，李茂盛慢慢掉過頭來，黑著臉色說道，“真是幾個豬腦袋，真是幾個豬腦袋，還沒看出來是嗎？”李茂盛指著廢棄的房屋又說，“這些房屋，雖然廢棄已久，但是只要稍加修整，你們說可以做什么吧？”

“住人嘛。房屋不住人，難道要用它來葬身是嗎？”陳歪嘴兒這次說準一回，“龜兒子些，傻頭傻腦。連這點都不知道。我還沒有走到這里，就跟我們幺爸一樣，知道了。這個地方原來是房屋，房屋。你們看吧，有墻，有灶房，有茅坑，有院落。那里還有一個裝水的大缸呢。”

“懂了，懂了。”王鐵匠也高興起來，“李大爺的意思，我懂了。”

“完全可以住人。”李紹清跑上前去看了看，說，“完全可以住人。”

“我們李大爺，真的，就是福大。”陳光光天生就是好巴結的人，一聽那些房屋可以住人，便跳到大家前面，對李茂盛大加贊揚。“現成的房屋給我們擺在這里，我們沾李大爺的福，沾李大爺的福呀。”

“胎神。是沾我們幺爸的福嘛。你們有誰想過到這些地方來？”李紹清說，“你看這些房屋，稍微修補一下，好漂亮。”

劉青云為了討好李茂盛，也故意在李茂盛面前教兒子說：“兒子，你看人家李大爺，好聰明一個人，長大了，你要多給他學點在手里呀。”

陳歪嘴兒見大家都很高興，啪聲就在李茂盛肩上一拍，大聲吼了起來：“幺爸唉——喔嘿嘿嘿嘿，我有房屋住了！喔嘿嘿嘿嘿，我有房屋住了！幺爸唉——”

“何止只有房屋住，你們再抬頭看一看吧。”李茂盛指著前面的山坡說道，“周圍那么多地，只要把它種好了，脹得死你幾個。”

“錘子錘，”王鐵匠說，“要是這里的人不同意怎么辦？”

“才說你豬腦袋，你娃真是豬腦袋。”李茂盛瞪著一雙大眼，說，“這里的人早就走了，誰來管你？你走這么遠，除了前面幾家人，你還見過人影子嗎？”

“你這個王鐵匠，偏偏要當假聰明。”陳光光站在李茂盛旁邊，也跟著罵王鐵匠說，“李大爺說可以種就可以種嘛。”

“顫花兒，連你都憨頭憨腦，還罵人家王鐵匠。”陳歪嘴兒說，“這些地，除了葬墳，有什么用？你看吧，到處都是墳堆，難怪人家不要。一座、兩座、三座……重新來，一座、兩座、三座……今天這是怎么了？就是數不清。”

大家都知道陳歪嘴兒是個傻子，便讓他一個人在那里胡說。

李茂盛看了看朝向，又想了一陣，指著眼前的破房說道：“先給你們說清楚，中間那個院子大，該我要了。其他的，你們想占那個就占那個。”

李紹清反應很快，剛一聽說“想占那個就占那個”，他隨手一指，說，“幺爸旁邊那個院子，歸我了。其他人就別來跟我搶了。”

李茂盛、李紹清把成色好點的占了，其他人也就慌了起來。趙老三快步跑到西北角去，剛剛占了一個，陳光光以為他搶占的要稍微好一些，便走上前來說道：“趙老三，來我給你調換一下。我住這里，你到后面去。”

趙老三呻吟幾聲就往后面跑去。誰知他正要去占陳光光不要的那個房屋時，陳光光又跑了過來，說：“不行不行。這個我先就占了。”

“你喊我給你調換嘛。”

“誰給你調換？”陳光光說。“不行。”

趙老三再往西北角走去，可他還沒走攏，就聽見王鐵匠大聲說道：“盡掉在上邊的那個我占著了，那個我占著了。”

趙老三又跑到陳光光面前，說：“那個王鐵搶先匠占著了。”

“沒關系，那邊還有。”陳光光說，“你到那邊去吧。”

“你叫沒關系……”趙老三嘰里咕嚕說，“太霸道了吧……”

陳光光豪強，趙老三不想答應，但又爭不過他，只好跑到最后邊去。后邊倒是還有，只是陳歪嘴兒和劉青云，已經把稍大一點的房屋全占了，只剩下一個最小的。趙老三毫不猶豫，跳了進去，立在那里。怎么說呢？總算還是占了一個吧。

“趙老三，我們齊這根間墻。”劉青云說，“你不準占過來。”

“這間墻是我這邊的，”趙老三說，“怎么說是你的呢？”

“不說那么多，”劉青云說，“反正就這根間墻，那邊才是你的。”

“你們真是，一個個都占那么多，我就只占這么一點點……”

這時，陳駝背兒他們跑到山坡上，瞪大眼睛一看：

糟糕！結果還是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