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胡子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

他答應過王鐵匠，就一定不會食言。青稞收獲以后，事情少了。他與內弟旺堆商量，擇日到樵夫壩里去，幫王鐵匠建個爐子。二人將將說定，恰巧楊郎中他們，又來達爾齊買東西，并通知他，表妹八月十六有喜。彭大胡子便與內弟一起，帶上家人和小姨妹，提前到了樵夫壩里去。

鄉親們熱情接待彭大胡子和旺堆他們，暫且不提。先說這天，西番人的雪頓節到了，達爾齊來了許許多多的人。

山巖上，吊橋上，大樹上，經幡飄動，獵獵聲響。草坪中間，西番漢子在飛奔的馬背上，不僅金雞獨立，左翻右滾，側著身子拾取地上東西，還不斷變換姿勢，拉弓射靶，圍觀人群，一遍一遍齊聲喝彩。喇嘛廟前，有的搖動經筒，有的匍匐叩首。寺廟里面，男男女女轉經念佛，虔誠祈禱。集市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異常熱鬧。飲食攤點，西番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非常熱鬧。

郭大漢兒和老婆降央，勞動了許多天，腰酸腿痛。這天，他們也來湊熱鬧。兩口子先在喇嘛廟里，轉了一圈。然后又走到集市上，這里瞧瞧，那里看看。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小吃攤點，一股股的葉兒粑和包子香味（漢番結合部，自然有這些東西）撲鼻而來。郭大漢兒很想拿一個塞到嘴里，可他包里沒錢，看得直吞口水。走著走著，郭大漢兒動起歪腦筋來。他假意跟降央親熱，趁機在她胸口上捏了一把。硬硬的，知道降央身上，揣有碎銀。

這下他心中有底了，便上前一步。在剛剛涼了的葉兒粑上，挨了挨。他正想拿一個來吃，忽然又看見了旁邊案板上的牦牛肉。他隨即轉過身子，說：“要么，把這里給我宰一點下來。”

店老板正要下刀，郭大漢兒又改口說道：“算了算了，宰尾巴。尾巴香，買一段給她吃。”

郭大漢兒嬉皮笑臉，先把降央盯了一下，又對店老板說：“就要這段，這段肉多。”

店老板本身很忙，郭大漢兒一會兒要買葉兒粑，一會兒要買鹵牛肉，一會兒要買牦牛尾巴，就顯得非常刁難人。店老板心里道：哪里來的漢狗哦？又來娶我們西番女子。如果都這樣下去，以后我們這里的年輕男子，那不是都打光棍？這個西番女子也是，嫁給漢人做什么嘛？只為你自己，就不想想，這個頭該不該開嘛？

店老板嘟著嘴巴，一把就將牦牛尾巴抓來甩到前面。板著面孔，把降央看了看。用非常生硬的語言問道：“宰多長？”

郭大漢兒隨手一指，說：“就這么長。”

店老板一刀砍斷就過秤。郭大漢兒說：

“宰成兩段吧。”

店老板瞪了郭大漢兒一眼，說：“不宰，這樣好拿。”

結賬以后，降央一把抓著牦牛尾巴就不停地啃。郭大漢兒站在旁邊，把降央緊緊盯著。降央，本來是很心疼人的。只是這段時間，郭大漢兒常常無理取鬧，不僅對家里的幾個老人不尊不敬，還耍脾氣。她才硬著心腸，要整治他一下。

降央很快就把牦牛尾巴啃完了，嘴巴搞得油光光的。郭大漢兒連眼屎大一坨都沒吃上，心里很郁悶。便埋著腦袋只顧走。

走著走著，突然有個頭戴斗笠的人，吶喊道：“郭大漢兒！”

郭大漢兒扭過頭來，一看，原來是李茂盛，背后還有李紹清。“咦，李大爺。是你們兩叔侄呀？”

“看背影好像是你，”李茂盛說，“一喊，果然是你。”

“還時髦呢，”李紹清把郭大漢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找到大錢啦？”

“什么大錢哦？”郭大漢兒對著李茂盛兩叔侄，笑了笑。

“身上干干凈凈，鞋也是皮鞋，而且還是新的。”李茂盛說，“好靚哦，你真能干呢。”

“能干什么喲，跟李大爺比，差遠了。”郭大漢兒問，“你們兩叔侄，今天也到這里來閑逛？”

“逋兒迸。”李茂盛說，“哪是閑逛嘛，來買東西。”

“該你幸福，”郭大漢兒說，“李大爺手里銀子多。”

“屁話。哪有什么銀子喲，窮得很。”李茂盛說，“你今天也是來湊熱鬧嗎？”

“沒事，”郭大漢兒說，“來消遣一下。”

“旁邊那個女子，她是誰呢？”李茂盛見降央一直立在郭大漢兒后面，老實巴交把他們盯著，便問郭大漢兒說。“這么年輕。”

“我老婆嘛。”郭大漢兒說，“年輕什么喲？”

“你老婆？”李紹清感到非常吃驚。他想，要是在流沙堰，郭大漢兒這種人，肯定是娶不到老婆的。從小忤逆，聲名遠揚。誰知戰亂把他趕了出來，反而還給他了機會。算他龜兒子運氣好。“什么名字呢？還是給我們介紹一下吧。”

“不知道她們這里是怎么搞的。取個名字，叫降央。”郭大漢兒說，“不僅難聽，還不順口。”

“你看人家，斑點都沒一個。”李茂盛說，“漂亮。”

“漂亮什么喲，丑八怪一個。”郭大漢兒怕降央聽見奉承，她要驕傲，說，“長不像冬瓜，短不像胡瓜。選剩余的。”

“誰說是選剩余的？你看人家，臉盤端正，細皮嫩肉，身材勻稱。”李茂盛又把降央看了看，“就是身上的肉松了點，再結實一點就好了。”

降央見李茂盛看她，靦腆地低下了頭去。

“唉，郭大漢兒。”李茂盛想，既然有熟人住在這里，那就正好把這里的情況做個了解。如果這里比苦頭山更好，那以后就想法搬到這里來住。苦頭山畢竟是人家不要的地方呀。“我口渴了，到你家里去沾個光吧。舀碗水喝。”

“舀碗水喝？走吧……”郭大漢兒猛然回過神來，不行。要是他兩叔侄坐下就不走。那不是要喊我管他們一頓午飯？于是急忙補了一句，“李大爺，我是上門女婿，做不了主。”

“太吝嗇了吧。”李茂盛說，“喝碗水都做不了主。”

“茶館里面，到處都是沒倒掉的茶，何必要到我家里去喝呢？”

“那這樣吧，就幺爸一個人去。行吧？”李紹清說，“你把背篼給我，我在這里等你。”

“你？”李茂盛知道背篼里面有只公雞，郭大漢兒本來沒有看見，李紹清這么一說，肯定就會引起郭大漢兒的注意。“不喝水，我是開玩笑的。”

“你兩叔侄也是，小心眼。我是說笑話嘛，你們就信以為真了。”郭大漢兒聽李紹清說把背篼給他，真就把背篼里面的公雞看見了。于是，他立即改變態度，熱情起來，“走走走。說得難聽，我們家里，就是再窮，水是有你們喝的嘛。一起走。”

“不行不行，快中午了。去干什么嘛？”李茂盛說，“人家降央父母，會說我們幾十歲了，還那么沒素質。”

“降央，人家李大爺都說了，你還不懂事呀？”郭大漢兒把頭往上一點，“快把背篼接到吧。”

聽見郭大漢兒吩咐，降央嗖聲就把背篼抓了過來。其實，降央根本沒有看見背篼里面，什么公雞不公雞，她手快是她平時養成的習慣。

“對了，我想起來了。李王氏要我給她買一雙鞋子回去，看我差點搞忘了。”李茂盛怕上郭大漢兒的當，趕緊上前，想從降央手中奪回背篼。“我們改天來，我們改天來。”

“不行，老鄉來了，水都不喝一口，把我說得一點沒有人情味。”郭大漢兒假意拉拉扯扯，其實是把李茂盛攔著。“怎么，請不動你們了，要拉是嗎？”

降央見李茂盛和李紹清，不知為何又不情愿到她家里去喝水了，正要退還背篼。卻聽郭大漢兒大聲說道：

“你快回去，早點生火，煮午飯。”

郭大漢兒說話的同時，又擠了擠眼睛，還把手板打直，來回鋸了幾下。降央這次終于領會了郭大漢兒的意思。于是，她也想把客人留住，就提著背篼，轉身走了。

“唉唉唉，唉。這下好了。”李茂盛急了，罵李紹清說，“就怪你吧，多嘴。”

“沒關系，我老婆把背篼抓得緊，東西不會搞掉的。”

郭大漢一句“東西不會搞掉的”，卻令李茂盛和李紹清很不放心。但要他們跑步追趕一個少婦吧，也是不可能。一是漢人追趕西番少婦，怕引起當地西番人的誤會而挨家伙。二是在山坡上跑路，李茂盛兩叔侄確實不是降央的對手。

“算了算了，既然郭大漢兒有心邀請我們，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我的肚子，也是早就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