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就是六月間了。
這天,艷陽高照,天氣炎熱。林間桑天牛,螂蟬,聲音悠揚,清脆響亮,此起彼伏。王瓦匠挑著從達爾齊買來的羊羔和十幾只小鴨;良補鍋匠、黃篾匠、陳紙匠,挑著由彭大胡子買來送給王鐵匠,打鐵的家具和石炭;陳秀才、劉裁縫,背著一些生活用品和種子;竹啞巴把肩上的擔子給了江泥水匠后,和周大爺一起,一人吆著一頭剛剛買來的小牛。他們一行九人,離開達爾齊后,不慌不忙,沒用多久,走了二十多里路程。
熱場大天,路面滾燙,汗帕滴水,解開衣服也很漚熱。陳秀才心里發慌,要求停下休息,大家便依了他。周大爺、竹啞巴,把小牛拴在樹樁上,退到一旁休息。其他人,把東西放在一起,也找地點坐了下來。
黃篾匠說:“你看我,太費事了,沒幾天就把草鞋穿爛了。”
良補鍋匠說:“像我這樣吧。擇干燥的地方走,擇平整的地方走。我一雙草鞋,你知道我穿多久么?要穿一個多月。”
一人啃了一個微微有些變質的梨子后,沒那么多話題閑聊。黃篾匠和良補鍋匠,跑到不遠處的巖石上面,下六子棋去了。陳紙匠和劉裁縫,到前面打探路徑去了。江泥水匠和王瓦匠,下山打水去了。陳秀才把旁邊蜘蛛網清理一下,就將蓑衣墊在地上,拿斗篷蓋住臉面,準備打個盹。竹啞巴脫下汗衫,坐在地上,不停地撓著癢癢。只有周大爺一個人守著小牛。他坐了一陣,腿腳不舒服,就站起身來把腿揉了揉。突然那么多小蟲飛來,他便退到樹木下面。誰知樹上毛蟲,一不小心就掉了一根在他后頸窩里。他立即一抖,毛蟲踩死了,可頸項蜇起了包。周大爺吐一些口水,抹了抹,抬頭聽見了一陣呼救聲:
“救命啊……救命啊……”
呼救聲凄涼悲慘,周大爺有些害怕,慌忙走到良補鍋匠和黃篾匠面前,低聲說道:“你們聽見沒有?這附近有人吶喊救命。”
“哪里,哪里?”良補鍋匠猛地站起身來,“哪里吶喊救命?”
“那邊。”周大爺用手一指,“你聽,還在不停吶喊。”
“真是。”黃篾匠說,“有人吶喊救命。”
“算了,”良補鍋匠說,“趕緊走。”
大家迅速跑到小牛旁邊,把陳秀才和竹啞巴喊了起來。
“我們走,”良補鍋匠說,“這個地方不能停下休息。”
“可是陳紙匠他們,”黃篾匠說,“都還沒有轉來。”
“我去找他們,”周大爺說,“走了穩當,千萬不要找些虱子在我們頭上爬。”
“算了,就在這里等一等吧。”陳秀才說,“要是走來錯過,那就麻煩了。”
大家蹲在地上,呼救聲接連不斷傳了過來。
“要不這樣吧,周大爺、竹啞巴,你們就在這里把東西守好。”黃篾匠說,“我們三個站在旁邊看一看。等陳紙匠他們上來,我們馬上走人。”
“看一看可以,”周大爺提醒說,“反正千萬不能多管閑事呀。”
良補鍋匠點了點頭:“行。”
三人拿著扁擔,順著聲音,走了過去。一看是樹上吊著三個婦女,正在吶喊救命。
“四下無人,”良補鍋匠說,“不知道她們已經吊多久了?”
“荒郊野嶺,如果時間長了,”陳秀才說,“只怕要死在上面。”
“要么,”黃篾匠于心不忍,說,“把她們放下來算了。”
“不行,”良補鍋匠做事,向來還是穩重。“這些好事,只怕做不得。”
大家正要走開,幾個婦女大聲吶喊道:“幾位好漢,趕快放我們下來吧,趕快放我們下來吧……”
良補鍋匠說:“我們是悄悄走過來的,又叫樹叢擋著,腔都沒開過一句,她們怎么就知道我們了呢?”
陳秀才說:“人家居高臨下,當然是一眼就看見了。”
幾個婦女看見了良補鍋匠他們,再東躲西藏已經沒有意義。三人便直起腰來,到處看了一番,不見疑點。才走上前去,把她們放了下來。
三個婦女,瘦骨嶙峋。光著腳丫,拖襟吊片。渾身上下,糊著血跡。跪在地上,磕頭道謝。
其中一個年齡稍微大點的高個婦女,說:“我們住在林子前面的半山上,男人們都做苦力去了。今天,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幫惡人。把我們拖到這里,吊在樹上。這會兒,他們正在家里搶劫財物,求求幾位好漢,救人救到底,幫我們趕走惡人吧。”
陳秀才說,“不行,我們還有事情。”
“只有四五百步,轉過山頭就看見了。”另一個稍微矮點的婦女央求說道,“幾位好漢,幫個忙吧。”
“如果沒人幫忙,我們只有死路一條。”高個婦女說,“幾位好漢,幫幫我們吧。”
“對不起,我們有事。”良補鍋匠說,“你們走吧,以后小心點。”
“那就勞駕幾位,把我們送到林子前面的路口上,總可以吧。”稍微矮點的婦女又說,“我們只想跑脫算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良補鍋匠還是那句話,“你們走吧。”
“如果幾位實在不肯幫忙,還是把我們吊到樹上算了。不然,讓他們捉住了,還要被他們糟蹋。活著也沒意思。”
后面身材瘦小,走路不穩的婦女一邊說著,就與另外兩個婦女走上前來,動手想把大家拽住不放,
“棒客來了……”不遠處,忽然傳來了周大爺驚恐的吶喊聲,“棒客來了……棒客來了……”
“快走。”良補鍋匠回頭看時,幾個婦女轉身跑了,“我們中計了。”
“去他媽的,”黃篾匠也大聲罵道,“合伙收拾我們。”
其實,良補鍋匠他們走開以后,周大爺和竹啞巴還是很專心的。守著小牛和旁邊東西,連眼睛都沒眨過一下。聽見背后腳步聲響,他們誤認為是良補鍋匠他們回來了,直到有人吶喊“快!”周大爺才猛然發覺:
不好!
十多個大小棒客,沖上前來搶著東西,吆著小牛,拔腿就往山林里面跑。良補鍋匠、陳秀才、黃篾匠,橫向追去,與接應棒客打在一起。小牛走得慢,棒客們便用鞭子在小牛身上猛抽。陳紙匠、劉裁縫、江泥水匠、王瓦匠他們上來以后,也和周大爺、竹啞巴一起,叮叮咚咚沖到了前面去。
盡管棒客們提著鍘刀、斧頭,使勁亂砍,但良補鍋匠、陳紙匠、黃篾匠,不僅身材高大,而且還把手中扁擔,甩得呼呼聲響。雙方打得正急,一個衣衫破爛,抹著花臉的年輕漢子,忽然跳出圈子,大聲喊道:
“啊呀!打不得!打不得!你是良補鍋匠吧?搞錯了,搞錯了!”
良補鍋匠聽見對方喊他名字,覺得奇怪——這么遠來,有誰認得我呢?他仔細一看:“哎呀,你是徐青山呀?”
“哥唉,搞錯了,搞錯了。”
“我說你徐青山也是,簡直不像話,什么都不干,來干這種勾當。”
“怎么辦嘛?沒法了。”
“徐青山。”陳紙匠看那些搶走東西的人,一個二個還在跑。驚叫道,“我們的東西,怎么辦?”
“沒事。良補鍋匠的東西,有誰敢吞?吃豹子膽了差不多。”徐青山掉頭吶喊道,“鄭和尚!喊徐跛子、馮二嫂他們把東西全部退回來,我們搞錯了。都是相當要好的哥們兒。”
“你們還真動了一番腦筋呢,”良補鍋匠說,“居然把我們都騙了。”
“實在沒辦法,只有動這些歪腦筋。”徐青山說,“我們逃出來后,半路上被人搶劫,一無所有。跳巖的,上吊的,一共死了二三十個。這會兒巖窩里面還有十多個,走路都危險。你們看吧,大人孩子,能動的都上了,就這么多人。”
良補鍋匠說。“差點釀成大禍,幸好把人認出來。”
徐青山說:“好在這是大白天,要是晚上,恐怕后果就不敢想象了。幾位老兄老弟,我徐青山給你們道歉了——對不起。”
“不說這些。”良補鍋匠問,“下一步怎么打算?”
“四海為家。”
“都知道你很善良,人又耿直。”良補鍋匠把徐青山看了看,說,“都是哥們兒,這樣吧,如果不嫌棄,一路到我們那邊去。”
陳紙匠也勸徐青山說道:“對,到我們那邊去算了。”
徐青山說:“可是我們,三十多張嘴。”
“三十多張嘴有什么吧?我們那邊有的是土地。”陳秀才說,“只要勤勞,種點莊稼,就餓不死人。”
良補鍋匠說:“苦點累點無所謂,只要日子太平。住好住歹無所謂,只要過得開心。穿好穿歹無所謂,只要大家和氣。”
“你們真的太江湖了。”
徐青山說著,就和他的同伴一起,要跪在地上,良補鍋匠趕緊說道:
“干什么干什么?老朋老友了。快把你們的人全部喊出來,別耽擱了。只怕遲了趕不攏木屋,路上有豹子老虎。”
很快,徐青山便把他的人全部招呼了過來。
徐青山問:“曹二爸呢?怎么沒來?”
“別說了,三岔路口遭遇軍兵。”良補鍋匠說,“曹二爸他走了。”
“什么,曹二爸他走了?”徐青山眼淚頓時流了出來,“那么好的哥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