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人的好天氣(2)
- 青山七惠小說集(套裝共4冊)
- (日)青山七惠
- 4833字
- 2019-02-25 18:15:31
我這才想起前幾天吃晚飯時,好像是說過這話。這么說,她馬上就去專賣店買來了米菲拖鞋,又特意在原來的兔子旁邊繡上一只一模一樣的兔子。
“一對兒?”
“啊?”
“是一對兒吧?”
“哎。”
她把繡好的右腳那只拿給我看,吟子繡的這只米菲比旁邊那只瘦點,顯得楚楚可憐。
“那些貓都是你養過的嗎?”我壯著膽子問道。
“貓?什么貓?”
“我房間里的貓,照片上的。”
“哦,那些照片呀。那是徹羅基的房間。”
“什么?”
“那兒掛的都是徹羅基的照片。”
“就是死去的貓的意思?”
“怎么說呢,差不多吧。”
“……”
“它們的名字我都忘了。”
“都忘了?啊哈……”
“可悲吧。最早養的貓叫徹羅基,只記得這名字。是侄子撿回來的。”
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當笑話聽,心里并不平靜,感覺好像觸到了某種陰郁的東西似的。
我以為歲數大的人愛早起,其實也不一定。吟子有時起得很晚。我早飯只吃奶油面包卷和紅茶,從不動火做煎蛋或醬湯之類,也不準備吟子那份。不過,吟子早起的時候,向來都把我那份給做好。我起來后自己熱熱吃。吟子不用保鮮膜,總是用碟子蓋在做好的菜上。每樣菜都比媽媽做的淡,大醬湯都是用熟沙丁魚干湯汁調味的。
得到吟子殷勤的招待就頭一晚,后來她幾乎什么都不管我了。有時候臟碗堆上兩三天都不洗。她還懶得用吸塵器,地上到處都是貓毛。開始我還裝看不見,前兩天終于忍不住打掃起屋子來。她也沒什么特別的表示,讓我多少有些不快。原來她這么不在意我呀,越想越泄氣。
她對小院也不怎么愛修整。蒲公英和一年蓬還算可愛,可那些不知何方神圣的雜草正從院子的犄角旮旯噌噌噌冒出來,到了夏天還不知長成啥樣兒呢。我眼前同時浮現出了冬天枯黃的雜草覆蓋了整個院落的情景。小院最里邊,有棵金桂樹,吟子將晾衣竿的一頭拴在了那棵樹上。
待在屋里時,電車聲和車站廣播聲不絕于耳。快車或特快開過時,會震得玻璃門咔噠咔噠地搖晃,對這些我已經習慣了。對于自由職業者或老年人來說,這種程度的噪音還是必要的。早晨我站在檐廊上刷牙時,一手叉腰,目送過往的電車。和車里的人四目對視也是常有的事,我再一瞪眼,對方必定要移開目光。
吟子家能看到的是開往新宿的電車的最后一節車廂。這個小站只有一個檢票口,又在另外那一頭,所以,一般沒有人走到這邊來等車。籬笆墻與站臺之間的小路只通到這家前面,常有不熟悉路的人走到這兒后,一臉困惑地環顧四周,再原道折返回去。
來這兒之前,我和媽媽一起生活。爸爸和媽媽在我五歲的時候離了婚。從那以后,我一直是跟媽媽兩個人過的。我覺得自己沒有爸爸,很可憐,一度想當不良少女,可不知道怎么當,只好放棄了。我想把自己的不快樂歸咎于父母,又覺得跟他們什么也說不清,怕煩,于是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度過了青春期。
我和去福岡工作的爸爸快有兩年沒見了。要是他來看我,我沒意見,可我不打算特意去看他。
媽媽在私立中學教國語,所以這次才會去中國。聽說是教師互換留學之類。
媽媽去中國這事兒是去年年底提起來的,連我也受到了邀請。高中畢業后我一直到處打工。
“你想不想去?”媽媽一邊咬著一塊剛剛剝掉錫紙的巧克力,一邊問我。
“不想。”
“一塊兒去吧。”
“才不去呢。”
“你一個人怎么行?”
“我想去東京,找份工作。”
說完,自己又覺得不好意思,將水壺里的開水倒進了馬克杯里。
“順序反了。”媽媽說著把速溶咖啡遞給我,“埼玉和東京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
“從這兒也能去東京上班呀。”
“花兩小時坐車?受不了。”
“怎么現在想要去東京啊?”
“就要去。”
“像你這樣什么都不懂的鄉下人,就算去了東京,到頭來也得筋疲力盡地回來。物價啦、房租啦,可貴了。”
“你剛才不說差不多嗎?反正我要去。不管你去不去中國,我都打算年內去東京的,現在正好。我都成人了,不用你管了。”
我一口氣說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媽媽。她沉吟了片刻,開口道:
“你這孩子也太天真了。”
見我沒反駁什么,媽媽得意地咔嘣咬了一口巧克力。我不以為然地撓了撓耳根。
“實話跟你說吧,你去不去東京,關系到你以后靠打工養活自己還是去上大學的問題。我只能盡力而為。”
“什么?干嗎上大學……”
“這是條件哪。你要是去上大學,我可以資助你一些。”
我不想學習,于是干脆地回答:“那我打工養活自己。”媽媽繼續數落了好一會兒,我一直不吭氣。媽媽見狀,只好說了句“既然你自己愿意這樣,我也不攔你”。最后,她對我說:“我認識一個住在東京市內的人,是個獨門獨院。我只能幫你介紹這個地方了。”她說話的口氣完全像個站前的房屋中介。這是做母親的對孩子的愛呢?還是遙控呢?媽媽自己覺得已經盡力了吧。我思忖著喝了口溫吞的咖啡。
“那位舅媽,我只是年輕時見過幾面,不過,她在金澤的親戚中還是挺有名的。去東京的女孩們都在她那兒落腳呢。”
“怎么著,這算東京的媽媽?”
“做父母的擔心哪。這么突然一下子把孩子撒到大城市去,而且又費錢。舅媽人很好,不愛嘮叨。現在該叫她舅姥姥了。”
“舅姥姥一個人住?”
“是啊。聽說年輕時就死了丈夫。”
“媽媽沒去住過?”
“說起來,媽媽剛來這邊的時候,是打算去她家的。我去看她時,嫌她家貓味兒太大,就住你爸家去了。”
“她家貓味兒大?嘿。”
“感覺那時候她挺盼著我去住的呢。舅媽一個人也挺寂寞的,不是正合適嗎。我先跟她聯系一下。”
“這么突然去,行嗎?”
“試試看吧。再說又是親戚,我每年都給她寄賀年片。去年還給她寄過薄脆餅呢。你記不記得,名古屋的叔叔給我們寄來過一大包墨魚薄脆餅?那次給她寄過一些。”
媽媽起身去找電話本。我把剛才媽媽手邊的報紙抻過來,想要看看電視節目欄,卻把掉在上面的巧克力渣撒在桌子上,于是趕緊用手抹到媽媽的椅子上。
第二天,打完工查看手機,就看到媽媽來了短信:“舅媽說,可以來住。”我回復:“那就去住。”我知道在東京租公寓得幾十萬,還要跟房東打交道,交煤氣費、水費,麻煩得很。當然,媽媽這么做也有媽媽的想法,也許是想由女兒來繼續履行自己當年背棄的同住約定,清算快要忘卻的罪惡感吧。
這位舅媽是姥姥的弟媳婦,據說七十多歲了。我搞不清楚她是我的什么人。
媽媽一直管她叫舅媽,我是后來才知道她叫吟子的。
“你媽媽說你要上大學?”
被吟子這么一問,我不由一怔。吟子手托著老花鏡的鏡腿,在看信。媽媽的字飽滿而有勁,透過信紙背面都看得見。
在這兒過了一個月才收到媽媽的第一封航空信。我去區公所辦完居民證遷移手續回來,從門上掛的小紅筐里翻出來的,它混在必勝客廣告和《區政報道》中。
“你媽媽信上這么寫的。”
“是嗎……”
“你在學習嗎?”
“沒有。”
“不學習?”
“不學習。”
媽媽寫給我的信扔在餐桌角上。對話像是被電視畫面吸進去了。電視上正介紹筑地市場一家又便宜又新鮮的壽司店。我和吟子剛才就在看了。
“啊,我想吃壽司。吟子喜歡吃壽司嗎?”
“喜歡哪。可有日子沒吃了。”
“去不去這店,明天?”
“明天?”
“說是早上七點開門。”
“得起那么早……”
吟子磨磨嘰嘰的。她好像不大愿意去陌生地方。
“嫌遠?”
“倒也不是。”
“那,還是覺得七點早了點兒?”
吟子咬著軟煎餅否認說倒也不是,可就是不說去還是不去,我以為她還要補一句什么,直愣愣地瞅著她等著下文,誰知對話早就結束了。
兩人在一起沒話可說,對我簡直是個負擔。沉默時間太長的話,我總覺得過意不去。吃完飯,簡單聊上幾句后受不了沉默時,我會離開飯桌去看電視,并做出很專注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或者裝困躺倒等等。
“我該去打工了。”
我裝作精神百倍地站起來,作出門的準備。
來這里的第二天,我在一家鐘點工派遣公司登記后得到一份工作,干得很投入。懶得去見陽平也歸因于它。又兩個星期沒和他見面了,倒也不覺得寂寞。
這活兒兩小時八千日元。在宴會上給大叔斟斟酒、盛盛沙拉什么的。我想多掙點錢。到了來年春天,沒準能存上一百萬呢。比起陽平的事來,想象存折上的數字,更使我興奮得合不上嘴。
今天的宴會是七點開始。就是說五點半要在調布的事務所集合,著裝、化妝后開碰頭會并布置會場。我沒有對吟子說具體打什么工,老年人聽不懂這種新詞,只跟她說是洗盤子之類的活兒。用她聽得懂的話告訴她干什么的話,又怕她以為是不三不四的工作。每件事都解釋太麻煩,反正存夠了錢,早晚要搬出去的。在之前,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貓咪們怎么也不愿意親近我。
黑子是只雜種黑斑貓,蛇皮似的毛很有光澤。黃褐色的眼珠,漂亮的尾巴,渾身有股子野性。它時不時抓只老鼠來,在人面前把老鼠折磨死。吟子最多呵斥一聲,揮揮手趕一下黑子了事。被折磨死的老鼠就那么扔在榻榻米上,我看不下去,就趕在吃晚飯前把它埋在院子角落里。其實我很不情愿干這事,故意裝作沒看見,可最后去埋的還得是我。“老鼠死啦。”我斜眼瞪著她,倒覺著自己占了上風。可是,以前這活兒是誰干呢?黑子是不可能自己打掃的。那么就是吟子自己好歹處理掉的嘍。埋只死老鼠倒沒什么,但是用紙巾包裹它那沾滿褐色血跡的身子的一瞬間,我手臂上要刷地起一片雞皮疙瘩,上年歲的人想必更加敏感吧。
另外那只黃毛,顏色淡淡的,毛茸茸的,脖子上系了一個鈴鐺。因為這是只貓崽,所以吟子高興的時候,就會把它塞進大圍裙兜里。聽見大圍裙兜里傳出細聲細氣的喵喵聲,我總覺得那貓咪多半不太愿意待在里頭的,可又懶得提醒她,只遠遠地同情一下算了。
這兩只貓早晚也會成為我房間里那些徹羅基中的一員,成為被掛在墻上的照片之一吧。
一起生活才一個月多一點,我就發現這個老太婆有點冷酷。雖說讓金澤來的姑娘們在她家寄宿,可現在她又記得她們中的幾人呢?一想到自己也會成為她們中的一個被遺忘,就不由感到人生很虛無。唉,老年人真讓人琢磨不透。剛要嘆氣,轉念一想,我才無所謂呢,于是又把嘆息憋了回去。
像吟子這樣柔弱的老太婆怎么看我沒什么大不了的。到了她那把年紀,也許只剩下粗線條的情感了吧,我茫然地想著。
五月下旬,暖和的天氣持續了一段時間,到了月底突然下起了雨。我一直對春天喜歡不起來,就是因為它太黏糊了,感覺特別不爽。恰在這時候,吟子也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難受嗎?”我端坐在枕邊問道。
“還好。”
“要不,去看看醫生?”
“不用,不礙事。”
“醫生能出診嗎?打電話問問?”
“……”
“藥吃了嗎?”
“沒吃。”
“有沒有常備藥?或者醫生平時給開的藥?”
“把大蔥繞在脖子上就行,不用吃這吃那的,蔥能治病。”
怪不得屋子里一股大蔥味兒。我偷偷瞅了瞅,發現生蔥被搗碎后裹在毛巾里繞在她的脖子上。
“嘿,沒見過……”
吟子似乎嫌我多事,不再搭理我。我心里很不安。這個人說不定真的會死呢。怎么照料生病的老人,我是一點點經驗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決定每小時去巡視一次。從隔扇縫隙往里看,勉強能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屋子里仍然飄散著大蔥味兒,還摻雜著一股從來沒聞到過的氣味,這就是所謂病人的氣味吧。
夜里三點,等眼睛充分適應了黑暗之后,我悄悄地坐在她的枕邊,想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我把手伸到她的臉前,感覺到潮乎乎的鼻息。
我站起身,湊近衣柜上方的那只玻璃柜朝里面掃視。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不過對于這個老太婆來說可能有意義吧。臨走,我打開吟子枕邊的一只帶鏡子的小藤柜,伸手進去摸了摸,除了紙和涼涼的塑料之外,觸到了一只手感很好的布盒子,就輕輕把它拿了出來。吟子還在沉沉地睡著。
我打開洗碗池上邊的電燈,接了杯水喝。嘴角溢出的水一直淌到了睡衣的前襟。外面還在下雨,我閉上眼睛傾聽下雨的聲音,不知怎么想起了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恐怖電影,竟然哆嗦了起來。
為了把注意力從幽靈上面移開,我拿起剛才那只小盒子對著燈看起來。這是只綠色平絨小盒。正中間用白絲線繡了一朵小小的玫瑰。打開一看,里面有條項鏈。雖然鑲嵌著細小的綠寶石,但在洗碗池的熒光燈下稍顯廉價。我戴到脖子上試了試,覺得很別扭,就放回盒子里。正要回房間,發現洗碗池邊放著兩只杯子,心想,原來她還能走到這里來喝水。又順手打開電飯鍋一看,還有昨天剩的竹筍飯,就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冰箱。
回房間后,我從壁櫥里拿出鞋盒子,把這只裝項鏈的小盒放了進去,就放在第一天晚上拿的那個掉了腦袋的小丑旁邊。其他還有鉛筆啦、小鴨夾子啦,全是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百無聊賴地待在里面。
從小我就有愛拿人家東西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