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星期過去,雨季來了,邀請逐漸減少,最終門可羅雀。丹尼斯·巴洛工作很愉快。藝術(shù)家天性多才多藝并一絲不茍;他們只是遇到單調(diào)或湊合的境況時才會抱怨。丹尼斯在最近的那場戰(zhàn)爭中對此有所覺察;他的一個詩人朋友是個擲彈兵,始終充滿熱情,而他自己作為空運司令部的一個地勤官員卻煩躁得要死。
當他的第一本,也是唯一的一本書出版的時候,他正在一個意大利機場處理空軍優(yōu)先通行的問題。那十年里,鳴禽在英國找不到一個窩;喇嘛們在雪地里徒勞地尋找魯伯特·布魯克[19]的轉(zhuǎn)世靈童。丹尼斯的詩歌出現(xiàn)在V型飛彈和皇家文書局的那些洋洋得意又令人極度沮喪的出版物中間,在被占領的歐洲出版界,意外地取得了某種抵抗的效果。它們得到了大肆吹捧,要不是紙張受到限制,就會賣得像一部小說了。那天,當?shù)怯袃蓹跁u的《星期日泰晤士報》送到卡塞塔[20]時,丹尼斯有望得到一個給空軍中將做私人秘書的職位。他乖戾地拒絕了,留在了原來的部門;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他還獲得了六個文學獎。退役后,他來到好萊塢,為電影寫雪萊生平的本子。
在大都會制片廠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服役期間的那種徒勞無益的生活被本地特有的緊張亢奮復制和放大了。他抱怨、絕望、逃跑了。
而現(xiàn)在他感到滿足;工作有價值,做起來得心應手,讓舒爾茨先生很滿意,讓波斯基小姐始終好奇。他第一次知道了“投石問路”是什么意思;他的路很窄,但莊嚴又陰涼,會帶他去遠方。
他的客戶并不都像亨克爾夫婦那樣出手大方,容易溝通。有的對十美元的葬禮都難于接受,還有的讓他們?yōu)樽约旱膶櫸镒髁朔栏幚恚缓笕チ藮|部,忘了它們;有個客戶將一頭死母熊放在冰箱里,占了大半的位置,過了一星期,她改變主意,打電話叫來了動物標本制作者。有些日子就比較倒霉,得面對一只不屬任何宗教派別的黑猩猩的幾乎是狂歡的火葬儀式;為埋葬一只金絲雀,一隊水兵號手在它小小的墳墓上方吹響了葬禮安息號。加州法律禁止從飛機上拋撒人的骨灰,但天空對動物世界開放,有一次,這事落到丹尼斯身上,借著飛機的尾流將一只母貓的骨灰撒到落日大道上。那天,他的照片登在當?shù)貓蠹埳希瑢λ曌u的毀損達到了頂點。但他頗為自得。他的詩寫了又刪,像玩蛇爬梯子的游戲,但看得出仍然在往下寫。舒爾茨先生漲了他的薪水。青春期的創(chuàng)傷愈合了。在這個靜默的世界盡頭,他體驗到一種寧靜的快樂,這種快樂,他知道以前曾有過一次,那是在一個美好的復活節(jié)季的頭幾天,他在一次宿舍間的比賽中光榮地崴了腳,躺在床上,聽著療養(yǎng)院窗下,學生們列隊去參加野外活動。
丹尼斯過得比較滋潤,而弗朗西斯爵士則處境不妙。這位老人失去了平靜。他吃飯不香,睡覺不寧,清晨靜謐的時光,他在陽臺上踱來踱去。胡安妮塔·德爾·巴勃羅對改頭換面極為不滿,她沒有能力打擊大人物,于是折磨起了她的老朋友。弗朗西斯爵士對丹尼斯傾訴了他越來越多的煩惱。
胡安妮塔的經(jīng)紀人老提一些哲學問題:他的客戶存在嗎?你能合法地強迫她湮滅自我嗎?你能在她的個性特征歸于平庸前同她達成任何協(xié)議嗎?弗朗西斯爵士承擔了讓她改頭換面的責任。十年前,他毫不費事就把她帶進了生活——這個畢爾巴鄂[21]海邊的脾氣暴躁的女人!他現(xiàn)在得很費勁地在凱爾特神話中尋找名目,寫新的傳記——莫恩山區(qū)[22]的一段羅曼史:一個光著腳的孩子,農(nóng)民們說她是精靈偷走孩子后拿來調(diào)包的怪物,是小矮妖的密友,是一個胡鬧的假小子,把驢子趕出窩棚,在巖石和瀑布間戲弄英國游客!他將故事大聲讀給丹尼斯聽,心里知道自己寫得很糟糕。
他在會上大聲朗讀,當著現(xiàn)在還沒有名字的女演員、她的經(jīng)紀人和律師的面;在場的還有大都會制片廠法律、廣告、人事和國際關系各部的主任。以他在好萊塢的經(jīng)歷,弗朗西斯爵士從未在一次會議中遇到公司上層這么多大腕。他們不經(jīng)過討論就否決了他的故事。
“在家待一星期,弗蘭克。”人事部主任說。“設法弄個新東西出來。還是說你對這件事有點煩了?”
“不煩。”弗朗西斯爵士有氣無力地說。“這次會議對我很有幫助。我現(xiàn)在知道你們這些先生們需要什么了。我肯定寫起來不會再有困難了。”
“看你編的東西總是很有意思。”國際部主任說。但當門在他身后關上時,這些大人物看了看彼此,紛紛搖頭。
“又一個過時貨。”人事部主任說。
“我妻子的表弟恰好來了,”廣告部主任說,“也許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試試。”
“行,山姆。”他們都說。“就讓你妻子的表弟看一下這個本子吧。”
會后,弗朗西斯爵士待在家里,有幾天他的秘書每天過來把他的口述記下來。他花了很多時間為胡安妮塔取了個新名字,并寫出新的故事:凱思琳·菲茨伯克,戈爾韋獵狐俱樂部的明星;在那地形崎嶇的鄉(xiāng)間,夕暉灑在河岸和高墻上,凱思琳·菲茨伯克獨自和獵犬在一起,遠離菲茨伯克城堡搖搖搖欲墜的塔樓……接著有一天,他的秘書沒來。他打電話到制片廠。電話從一個行政辦公室轉(zhuǎn)到另一個辦公室,最后有人說,“是的,弗朗西斯爵士,這完全符合程序。馬夫羅科達特小姐調(diào)到餐飲部去了”。
“好吧,但我還得要個人。”
“我不能肯定馬上就有現(xiàn)成的,弗朗西斯爵士。”
“明白了。好吧,這很不方便,但我還是得過來,把我在制片廠的事做完。你能給我派輛車嗎?”
“我把你的電話轉(zhuǎn)給梵·格魯克。”
于是,電話又像毽子一樣踢來踢去,最后有人說,“我是運輸隊隊長。不行,弗朗西斯爵士,我很抱歉,此時此刻廠里一輛車也沒有。”
弗朗西斯爵士覺得肩膀上披了件李爾王[23]的斗篷,無奈只得坐出租去制片廠。他朝前臺的姑娘點點頭,較平時少了幾分優(yōu)雅。
“上午好,弗朗西斯爵士。”她說。“需要幫忙嗎?”
“不用,謝謝!”
“您要找什么人嗎?”
“不找什么人。”
開電梯的姑娘好奇地看看他。“要上去嗎?”
“當然,三樓。”
他走過熟悉而平凡的過道,打開熟悉的房門,猛地停住了。一個陌生人坐在桌子前。
“抱歉!”弗朗西斯說。“我傻了。以前從沒這樣過。”他退出來,關上門。接著他又仔細看看。這是他的房間。他沒有弄錯。但十二年來一直放著他名字的地方——在他從編劇部調(diào)來這個部門后——現(xiàn)在則放著一張印有“洛倫佐·美第奇”字樣的名卡。他又推開門。“我看肯定是有人搞錯了。”他說。
“也許吧。”美第奇先生樂呵呵地說。“這兒什么東西看起來都有點古怪。我花了大半個上午才把這個房間的垃圾清理掉。成堆的東西,就像有人在這兒住過——藥瓶子、書本、照片、孩子的玩具。好像這些東西屬于一個上了年紀的英國人,他剛被踢走。”
“我就是那個英國人,不過還沒被踢走。”
“很高興聽你這么說。希望那些垃圾里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也許那些垃圾還在什么地方。”
“我得去找奧托·鮑姆拜因。”
“他也有點古怪,但我覺得他不了解這些垃圾的下落。我剛把它們堆到過道里去了。也許有個清潔工……”
弗朗西斯爵士順著過道去主任助理的辦公室。“鮑姆拜因先生正在開會。要不要讓他打電話給你?”
“我等著。”
他坐在辦公室外間,那兒有兩個打字員樂滋滋地在電話里說著火熱的情話。最后鮑姆拜因先生走了出來。“嗨,弗蘭克。”他說。“你來看我們真是太好了。我很高興,真的。以后再來。常來。弗蘭克。”
“我想跟你談談,奧托。”
“噢,我眼下很忙,弗蘭克。下星期什么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我剛發(fā)現(xiàn)有個叫美弟奇的先生在我的辦公室。”
“嗯,是的,弗蘭克。只是他念成‘美第西’,像這發(fā)音;你念起來有點像個‘奧普[24]’,美第奇先生是個很好的年輕人,有很好很好、非常出色的記錄,弗蘭克,你能見他,我很榮幸。”
“那我在哪兒工作?”
“噢,你瞧,弗蘭克,這件事我得跟你好好談,但眼下我沒有時間。我沒有時間,是吧,親愛的?”
“沒有時間,鮑姆拜因先生。”其中一個秘書說。“您當然沒有時間。”
“你瞧。我恰好沒有時間。我知道怎么辦,親愛的,設法安排一下讓弗朗西斯爵士見艾里克森先生。我知道艾里克森先生會樂于接待。”
就這樣,弗朗西斯爵士去找艾里克森先生——鮑姆拜因先生的頂頭上司,從艾里克森先生那北歐人生硬的措詞中知道了他前一小時已經(jīng)隱約猜到的事:他在大都市影片公司的長期服務至此結(jié)束了。
“這事本該早點告訴我的。”弗朗西斯爵士說。
“信函已經(jīng)寄出了。你知道,事情辦起來要花時間;那么多不同的部門要同意——法律、財務、勞動糾紛。但我預料你這件事不會有什么麻煩。幸好你不是工會成員。那三巨頭時常會就人力資源浪費——當我們從歐洲、中國或其他什么地方雇人來,一周內(nèi)又辭掉時——提出異議。但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你身上。正好滿二十五年,是吧?你的合同中甚至都沒有任何遣返回國的條款。你的合同終止應該馬上生效。”
弗朗西斯爵士離開艾里克森,走出了這個大蜂巢。它曾被稱做韋爾伯·K·路蒂特紀念大廈,弗朗西斯剛來好萊塢時它還沒有建成。韋爾伯·K·路蒂特那時還活著;他確實還曾經(jīng)用胖乎乎的手握過他的手。弗朗西斯爵士目睹大樓拔地而起,并有幸在大樓里擁有一個位置,即使不是一個多么了不得的位置。他看見那些辦公室里搬進一茬又一茬的人,門上的姓名標牌一換再換。他看見有人到來有人離去——艾里克森先生和鮑姆拜因先生來了,有些人——他都忘記了他們的名字——走了。他記得可憐的利奧從高處墜下,真主花園旅館的賬單還沒付清就死了。
“你找到要找的人了嗎?”當他走出大樓,走進陽光時,前臺的姑娘問他。
草皮在南加州長得并不好,好萊塢球場沒有條件進行大型的高質(zhì)量的板球比賽。確實,只有一些低級會員偶爾來玩玩這項運動,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在他們的興趣愛好中所占的分量就像魚販和皮靴匠在倫敦城的同業(yè)公會中所占的分量一樣。對這些人來說,俱樂部是他們作為英國人的象征。在俱樂部,他們?yōu)榧t十字會募捐,背著他們的外國雇主或保護人,無所顧忌地、肆意地交談。弗朗西斯·欣斯利爵士意外去世后的第二天,僑民們仿佛聽到警報似的聚到了一起。
“年輕的巴洛找到了他。”
“‘大都市’的巴洛?”
“他曾在‘大都市’待過。他的合同沒有續(xù)簽。后來……”
“是的,我聽說了。那是樁令人吃驚的事。”
“我不認識弗朗西斯爵士。他來得比我早多了。有人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嗎?”
“他的合同沒有續(xù)簽。”
對所有來參加聚會的人而言,這些話都是不吉利的,不悄悄地摸一下木頭或交叉手指[25],這些話就不能說;不吉之言最好別說。對他們每一個人而言,生活就在簽合同和合同終止之間;那之后則是巨大的不可知領域了。
“安布羅斯爵士在哪兒?今天晚上他說好要來的。”
他終于來了,人們注意到,他已經(jīng)在他的“金溪”運動夾克上纏了黑紗。盡管已經(jīng)晚了,他還是要了一杯茶;他嗅到了涼亭里沉悶而凝重的氣氛,便說:
“無疑你們都聽說了老弗蘭克這件可怕的事情?”
一陣竊竊私語。
“他終于遇到倒霉的日子了。在好萊塢,除了我自己,我想沒人還記得他年富力強的時候了。他工作兢兢業(yè)業(yè)。”
“他是個學者,也是個紳士。”
“不錯。他是最早從事電影業(yè)的著名的英國人之一。你可以說他為此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我——我們大家都有所作為。他是我們的第一位大使。”
“我真的認為‘大都市’應該留他。他的薪水不會對他們造成負擔的。按照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他不會花他們太多錢的。”
“這個地方,人都很長壽。”
“哦,不是因為這個。”安布羅斯說。“還有別的原因。”他停了停,隨后以虛假和圓滑的口氣接著說:“我覺得最好告訴你們,因為這件事跟我們所有在這兒生活的人有關。我想你們中許多人這些年都沒有去看過老弗蘭克。我去看過。我特別注意跟到這兒來的所有英國人保持聯(lián)系。噢,你們可能知道,他留宿了一個叫丹尼斯·巴洛的年輕英國人。”這些玩板球的人面面相覷,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胡亂猜測。“我并非要說巴洛什么壞話。他出國來這兒時,享有詩人的盛譽。恐怕他只是沒成功罷了。為此沒什么可指責他的。這是個硬碰硬的試驗場,只有最優(yōu)秀的人才能生存下來。巴洛失敗了。我剛聽說了這件事就去看他。我盡可能坦率地勸說他。我想這是我對你們大家的責任。我們不想讓任何一個可憐的英國人在好萊塢閑蕩。我就像一個英國人對另一個英國人那樣,真誠且公正地把這些話告訴了他。”
“哎,我想你們大多知道了他是怎么回報我的。他在寵物公墓找了份工作!”
“在非洲,要是一個白人讓自己丟了面子,辜負了同胞的期望,當局就會把他打發(fā)回國。不幸的是,我們在這兒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麻煩的是我們?nèi)脼橐粋€傻瓜受罪。你們認為‘大都市’會因其他情況辭掉可憐的弗蘭克嗎?但當他們看見他和一個在寵物公墓工作的家伙同住一套房子……噢,你們想想!你們幾乎和我一樣了解僑民在這兒的狀況。我不說對我們的美國同行不利的話。他們是一群可愛的小伙子,不比你們在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的青年才俊遜色,他們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好的電影業(yè)。他們有他們的標準——就是這么回事。誰能責備他們?在一個競爭的世界里,人們只看一個人的表面價值。一切都取決于名譽,即東方人所說的‘面子’。丟了面子就丟了一切。弗蘭克丟了面子。我不想多說了。”
“個人而言,我為年輕的巴洛感到遺憾。但今天我不想站在他的立場上。我剛?cè)タ催^這小子。我認為這么做是體面的。我希望你們今后有誰碰到他時,要記得他的主要過失就是沒有經(jīng)驗。他不愿意聽人指導。然而……”
“我把所有的前期安排都交由他負責,警方一旦移交遺體,他就去‘林中低語’。我想讓他做點事,免得他胡思亂想。”
“這是一個機會,我們都要到場。我們也許得慷慨解囊——我想老弗蘭克不會留下什么錢——但如果在電影從業(yè)者眼里英國人該這么做,那這錢就花得值。我給華盛頓打了電話,請求他們派大使出席葬禮,但看起來他們不想這么安排。我會再試試。這會大不一樣。無論如何,我想這些制片廠不會無動于衷,如果他們知道我們團結(jié)一致……”
在他長篇大論的時候,太陽已落到西邊灌木茂密的小山后去了。天空依然明亮,但板球場堅硬、高低不平的草地上,夜色悄然而至,帶來陣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