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禁欲主義新教的職業倫理(1)
-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譯文經典)
- (德)馬克斯·韋伯
- 4374字
- 2019-02-25 18:15:31
一、入世禁欲的宗教基礎
歷史上,禁欲主義新教(就這里所使用的新教意義而言)主要有四種教派:1.加爾文教派,西歐是其主要的活動地區,特別是在17世紀;2.虔敬派;3.衛理公會;4.從再洗禮派運動中誕生的諸教派【91】。這些教派運動中,沒有一方是與其他方完全分開的,即使是和那些非禁欲的宗教改革教派之間也并不是涇渭分明。衛理公會是18世紀中葉從英國國教會內部發展出來的教派,按其創立者的本意,并非要創立一個新的教派,而是要重新喚起禁欲的精神,只不過是在其發展過程中,特別是在向美國拓展的過程中,才和英國國教會分道揚鑣。虔敬派最初是以加爾文教派為基礎出現在英國,特別是荷蘭,并且通過一些毫不起眼的渠道與正統保持著聯系,始終是加爾文教派中的一個派別。直到17世紀末,才在施本爾[28]的領導下調整了部分教義并加入路德教派。其后,虔敬派仍是路德教派內部的一個派別,只是在摩拉維亞弟兄會受到胡斯派[29]和加爾文派的影響并因此與辛生道夫[30]連接起來的那些人(亨胡特兄弟會教派),被迫違心地形成了一個特殊教派,一如衛理公會的經歷。加爾文教派和再洗禮派在發展初期曾一度尖銳對立,然而在17世紀晚期兩者又密切接觸,結合于再洗禮派的教義之中。早在17世紀初期,英國和荷蘭的各個獨立教派也都開始了這種逐步轉變的進程。正如虔敬派所顯示的那樣,其與路德派的合流也是漸進的;加爾文教派與英國國教會之間的情形亦復如是,雖則無論從外部特征還是從信徒一貫之精神來看,英國國教會與天主教更為相似。廣義上被稱為“清教派”【92】(一個意涵曖昧的詞語)的這個禁欲運動的廣大教眾,特別是那些堅定不移的捍衛者,曾攻擊過英國國教會的基本教義;即便如此,也只在斗爭中兩者的對立才愈益尖銳。就算是把人們不太感興趣的那些政治制度和組織的問題完全拋開不論,也改變不了這種尖銳對立的狀況。教義上的差異,甚至包括有關預定論和稱義說等最為重要的差異,都以極其錯綜復雜的方式混雜在一起,這種狀況早在17世紀就時常阻礙教會內部的統一,盡管不無例外。我們所關切的重要現象,即道德的生活樣式,以類似的方式存在于形形色色教派的信徒身上。這些教派要么是上述四種教派之一,要么是多種教派組合的產物。下面我們將會看到,相似的倫理準則是能夠和形形色色的教義基礎結合在一起的。即使是對靈魂的司牧活動具有相當影響的文學輔助手段,尤其是各種不同教派的決疑論手冊,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相互影響,人們發現其中有很多相似之處,盡管如大家共知,其生活方式有著極為不同的實踐。表面上看來,我們最好不要去管那些教理基礎和倫理學說,只要專注于道德實踐就可以了。但這實際上是不可行的。禁欲倫理的各種不同的教理根基在經過可怕的斗爭之后都消亡了,而原初對教義的堅持在后來“非教條的”倫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所以,只有對原初的思想內涵有所了解,才會明白那種倫理道德與來世觀之間的關系,明白后者是如何完全占據那個時代有著豐富精神世界的人們的思想的。若是沒有這種使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力量,那個時代也不會出現大大影響生活實踐的道德覺醒。對我們來說,重要的當然并不是那個時代倫理綱要中的理論和官方的教誨。毋庸諱言,它們也通過教會活動、靈魂司牧和布道產生了實際作用【93】;而我們關注的完全是另外的問題,即探知由宗教信仰和宗教生活實踐所創造出來的動力,這種動力為生活樣式指明了方向,并讓個人固守這一方向。只是這種動力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宗教信仰觀念的特質。那個時代的人似乎只是在符合其理解力的程度上思考抽象的教義,如果我們明了教理與實際的宗教關懷之間的內在聯系,就會看到這一點。對教理做一番考察【94】勢在必行,這會令不諳神學的讀者覺得索然無味,而對有著神學素養的讀者來說又太過草率和膚淺,但這是無法避免的。而我們能做的僅止于用一種人為的編排來使其前后一以貫之,即用歷史真實里難得的“理想型”方式表達這些宗教思想。當然,在歷史現實中不可能劃出嚴格的分界線,因此我們只能寄希望于在研究其貫徹始終的形式中觸及它們獨有的效果。
在16、17世紀的荷蘭、英國、法國等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文明國家,曾為信仰【95】展開了大規模的政治和文化斗爭,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加爾文教派,所以,我們的研究從它開始【96】。加爾文教派最具特色的教義乃是神恩蒙選論(Gnadenwahl),當時是這樣認為的,現今也是。不過,對于神恩蒙選論是新教最根本的教理還是附屬的教理,一直眾說紛紜。對某種歷史現象的本質進行判斷,要么是價值判斷和信仰判斷,即僅僅關涉令人感興趣的問題或者具有永恒價值的問題;要么以其對其他歷史進程產生的影響來追究因果關系的重要性,這關涉歷史責任判斷。此處如果要采行,也必定是從后一種觀點出發,也就是根據其在文化史上所起的作用來探討該教理所具有的重要意義,那么它必然受到高度評價【97】。奧登巴尼菲爾德[31]所領導的文化斗爭之所以失敗,正是因為這個教義,而英國國教會內部的分裂在詹姆士一世治下之所以無可挽回,也正是由于王室與清教徒在教義上有分歧。總之,加爾文教派之所以被視為危害國家的因素而屢受當局打壓,最主要就是因為這一教義【98】。17世紀重大的宗教會議,特別是在多德雷赫特和威斯敏斯特召開的,還有為數甚多的小型會議,其核心議題都是將此教義提升到教會權威教理的地位;“戰斗的教會”(ecclesia militans)[32]為無數英勇斗爭的教會英雄提供了堅強的精神支柱。18、19世紀,這一教義導致了教會的分裂,并在大規模的宗教覺醒運動中發出了戰斗的吶喊。因此,我們不可置之不理,而是首先要學習它的內容,但其內容并不為任何受過教育者所熟知,所以我們最好從1647年《威斯敏斯特信仰宣言》的原文來了解它。獨立教派和洗禮派在這一點上只是重復了這一宣言的內容【99】。
第九章(論自由意志)第三條:人由于墮入原罪狀態,已經完全喪失達至神圣之善并隨之得救的全部意志力。所以,一個自然人若是與善背道而馳,且在原罪中死去,那就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心,或者準備改變自己的心。
第三章(論上帝的永恒旨意)第三條:按照神的旨意,神為了彰顯他的榮耀,一些人便被選定得永生,一些人便被選定受永滅。
第五條:人類中蒙神選定得永生者,是神在創世前就按照他永恒的、不可變更的目的以及自己意志的隱秘計劃和美意選擇了耶穌基督,并賦予他永遠的榮耀,這純粹出自神自由的恩寵和慈愛,并非預見到人或基督的信仰、善舉或者這兩者中的堅韌性,也并非預見到被造物身上的其他任何事情作為選定他的條件或理由。總之,一切都是要使他榮耀的恩典得到稱贊。
第七條:對于其余的人類,神乃是依據自己意志的深不可測的計劃來施與恩寵或者保留慈愛,為了展現他在被造者身上所彰顯的無所不能之榮耀,他樂意因其原罪而使其蒙受羞辱或觸怒上天,以使他榮耀的正義得到頌揚。
第十章(論有效的恩召)第一條:神歡喜在由他決定的適當時刻,以他的道與精神,有效地召喚所有他賜予永生之人出離本性之罪與死的狀態……剔除他們的鐵石之心,賜予他們肉做的心,更新他們的意志,并以全能的威力促使他們從善……
第五章(論神意)第六條:至于那些為著前世的罪孽而盲目頑固的邪惡之人和不虔信神之人,神作為公正的審判者不僅拒絕給予他們恩寵,這恩寵本可開啟他們的悟性,軟化他們的心腸,而且有時還要收回他們已得的恩賜,并將這些天賦和他們墮入罪孽聯系起來。同時,神放縱他們的欲望,用塵世的誘惑和撒旦的魔力來引誘他們,于是他們的心腸愈發硬如鐵石,上帝用來軟化他人的方法也無法改變其鐵石心腸【100】。
“哪怕要將我下地獄,也不能強令我尊敬這樣一個神。”這是彌爾頓對這一教義所下的著名評語。【101】不過,我們所關切的并不是這一教義的價值判斷,而是它的歷史地位。在此,我們還得花點時間簡略地談談這一教義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融入加爾文教派的神學思想體系的。可能的路徑有兩條。自奧古斯丁以降,基督教史上一再出現這樣的現象:那些最積極、最熱情的崇信者身上的宗教救贖感情和一種感覺連接了起來,這所有的一切都要歸功于客觀力量的作用,萬萬不可歸之于個人自身的價值。強烈的喜悅放松卸去了壓在人們心頭的巨大罪惡感,而這種似乎突如其來的強烈感受直接沖擊著信徒,使他們根本無法想象這種空前的恩寵賜予可以歸功于他們自身的行為,或是可以與他們自身信仰和意志的成績或素質相聯系。在路德的宗教天賦得到最好發揮的年代,亦即他寫作《論基督徒的自由》時,對他而言,最確切不疑的是,神的“密旨”就是他所受宗教恩寵的絕對唯一的終極來源。【102】之后,他也沒有正式放棄這一思想,只不過這種“密旨說”在他那里沒有占據核心地位,而是隨著他作為教派領袖不得不投入“現實政治”,這一思想日愈退居幕后。梅蘭希頓[33]則完全刻意回避將那個“危險而隱晦”的教義納入《奧格斯堡信綱》。在教義上,路德教派的長老們也堅定地認為,恩寵是有可能失去的(amissibilis),但可以通過懺悔后的謙卑以及虔誠信仰神的話語、履行圣禮來重新獲得。在加爾文那里,情況則完全相反,【103】在他與教理上的對手進行論戰的過程中,這一教義的重要性明顯提升。不過這一教義在其《基督教原理》第三版中才得以充分展開,并在其死后的大規模文化斗爭中才上升到核心位置,而這些斗爭正是多德雷赫特和威斯敏斯特召開的宗教會議試圖終結的。對加爾文來說,神的這種“可怕的裁定”(decretum horribile)并不像路德那樣來自親身體驗,而是思考出來的。因此,隨著加爾文只關注神而不關注人的宗教關懷在思想上的堅定性不斷加劇,這一教義的重要性也愈益提高。【104】并非神為人而存在,反倒是人為了神而存在。世間所發生的一切,包括加爾文深信的事實,即只有一小部分人被選中獲得永生,若有什么意義可言,也只在于它是神彰顯自己榮耀的手段。按塵世的“正義”標準來衡量神的至高意旨,不僅毫無意義,也是對神的褻瀆,【105】因為神是,并且唯有神是自由的,他不受任何法則的約束,神在多大程度上顯露自己的旨意,我們就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和知曉這些旨意。我們所能把握的只是永恒真理的碎片,而其余的一切,包括我們個人命運的意義,全都隱于幽深的奧秘之中,去探知它既不可能,又是僭越。被判墮入地獄之人抱怨自己命不該如此,這就如同牲畜抱怨自己沒有生而為人。一切被造物都與神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除非神為著自己的榮耀而做出另外的決定,否則一切生物只有永滅。我們所知曉的唯有:部分人得永生,其他人注定死。如果設想人的功過會對其命運產生影響,那不啻是說亙古以來神絕對自由的決斷會因為人的影響而有所改變,這簡直是癡心妄想。《新約》里的那位“天父”會為罪人的幡然悔悟而喜悅,猶如那個婦人會為一枚10芬尼的錢幣失而復得而高興,在這里變成了一個超驗的存在,人類的理解力無法企及。神高深莫測的旨意決定了每個人的命運,并支配宇宙間一切微小之物。【106】只因神的旨意不可更改,那么神的恩寵在他賜予之人身上就永遠不可能失去,神拒絕賜予恩寵之人也就永遠不可能得到這種恩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