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這么奇怪,我進入了新生活的行列,愿望也實現了,卻時時還懷著隱隱的、好似隔著一重薄霧似的懷舊之情,奇怪地思念那種孤獨、沉悶、空虛的日子。故鄉的往事在我面前一一重現,就連那次不幸事故,我也懷著感激之情,似乎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想念的東西,當然對兩年前在山上度過的時刻我是真實懷念的。我相信自己感到的決不是生活中順利和幸福的一面,而是種種弱點和失敗,沒有這些陰影和犧牲,我的創作源泉必然貧乏可憐。事實上,平靜的時刻和創造性的工作并不重要。當我事事順利,生活富裕時,卻常常聽見自己內心深處有一股暗流在潺潺流動。
我在管弦樂隊充當小提琴手,熟讀了大量的總譜,懷著走向世界的欲望朝前探索。我漸漸地認識了過去只是在理論上和從遠處觀望的東西,對一些樂器的種類、音色和意義都有了徹底的了解,我觀摩和學習舞臺音樂的同時,始終熱切地期待著有朝一日上演自己的歌劇。
我和莫特的親密交往——他已在歌劇院取得了首要人物之一的位置——使我很快便能接近一切樂器,這給我帶來了很多方便。但是我和同事們,也即管弦樂隊的演員們卻相處得不和睦,沒能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建立誠摯友好的關系。只有第一小提琴手臺塞爾和我建立了友誼,他是奧地利施蒂利亞人,比我年長十歲,是一個質樸直爽的人,有一張細嫩紅潤的臉,音樂感驚人,具有罕見的精細、敏銳的聽覺。他是少數幾個以藝術享受為滿足的人,并不在乎有無聲譽。他不是名家,沒有寫過曲子,只滿足于演奏小提琴,并且真正出自內心。他的技巧是完美無缺的,任何序曲幾乎都不需要指揮便可演奏自如,能夠體味每一細膩之處和華麗之處,能夠突出每一樂器的優美和獨特之處,全劇院中無人可和他相比擬。他幾乎會演奏一切樂器,因而我每天都跟他學習,向他討教。
整整一個月里我們只討論演奏技巧,沒講一句別的事,可是我喜歡他,而他也看到我確實誠心學習,我們間便達成了默契,其中也不乏友誼。后來我終于告訴他我寫了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并請他和我一起演奏。他欣然應允并決定了哪一天來我寓所。我為討他喜歡還特地準備了他家鄉的美酒,我們喝了一杯后,我就攤開樂譜,然后我們開始演奏了。他演奏得非常出色,但是突然中止,放下了琴弓。
“喂,柯恩,”他說,“音樂寫得真美,我一下子拉不下來,得先熟悉熟悉。我把譜子帶回家去,行不行?”
當然行。他再度來臨時,我們排練了兩次,演奏完畢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叫道:“您這家伙真行!平時不聲不響像個小伙計,卻偷偷摸摸寫出了這么好的東西!我不愿講很多,我不是教授,可寫得真是美極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稱贊我的作品,而這個人又是我所真心信任的。我把全部作品都拿給他看,包括那些已在印刷中、不久將出版的小歌曲。但是對于自己大膽妄想寫作一部歌劇的事,還不敢告訴他。
在這段美好的時期中,只有一件小事令我吃驚,使我永遠不能忘懷。我經常去拜訪莫特,卻有一些日子不曾看見美麗的綠蒂。我絲毫也不想摻和到莫特的風流韻事中去,寧可根本就不知道她。因此我從來不打聽她,而莫特也從沒有和我談起過這方面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研究一份管弦樂總譜。我的黑貓躺在窗子邊睡著了,整座樓房靜悄悄的。突然大門外進來一個人,和女房東打過招呼,停頓了一下后徑直朝我的房間走來,敲敲門。我走過去打開房門,來者是一個個兒高大、衣著華麗的女子,臉上罩著面紗,她走進來反手關上房門。她朝房間中央走了幾步,喘了一口氣,取下面紗。來人是綠蒂。她看上去很激動。我也十分驚慌,猜不出她來干什么。我請她坐下。她向我伸出手,卻什么話也不說。她看到我驚慌的樣子,便盡力鎮定自己,好似害怕我會立即把她攆走。
“為海因利希·莫特的事吧?”我終于開口問道。
她點點頭。“您已經聽說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猜想而已。”
她瞧著我的臉,像一個面對醫生的病人,默默地慢慢脫下手套。忽然她站了起來,雙手擱在我的肩上,睜大眼睛凝視著我。
“我該怎么辦呢?他老不在家,從不給我寫信,也不看我給他的信!我已整整三個星期沒機會同他說話。昨天我去了,我知道他在家,但是他不開門。那條狗撕破了我的衣服,他也不出來呵斥一聲,他簡直就不想再認我。”
“您同他吵架了?”我問道,完全是為了免得她傻坐在一邊。
她笑了。“吵架?啊,我們可真是吵夠了,從開頭就吵。對此我也已經習慣。不,在最近一段時期里,他簡直客氣得很,我就討厭這種客氣。有一次他和我約好了,自己卻不在家,有一次告訴我來我家,卻又沒有來。最后有一次居然用您來稱呼我。他還想再打我呢!”
我嚇了一跳。“打您?……”
她又笑了。“您不知道這些?噢,他常常打我,不過現在已有好長時間沒打了。他已變得彬彬有禮,用您稱呼我,打算不再認我。他一定有了別的女人,我敢肯定。我就為打聽這事而來。請您告訴我她是誰,我求求您!他肯定又有了人,您知道的,您肯定知道的!”
在我躲開她之前,她已經緊緊抓住了我的雙手,我呆若木雞,急于躲開她,要讓這一幕戲早早收場。總算還好,她壓根兒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否則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見我在聽她說話,覺得滿意了,滿懷希望和悲傷地向我滔滔不絕地訴說她的種種辛酸。我看著這張布滿淚水的成熟而美麗的臉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打她!”我仿佛看見了他的拳頭,我既怕他,也怕她,覺得他們除了毆打,辱罵和互相攻擊之外,似乎沒有其他想法和愿望了,對他而言,豈不是又回到了那條陳腐的凌辱人的老路上去了?
浪潮終于平息。綠蒂說話的速度逐漸放慢,顯得有點局促不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沉默下來,同時也放開了我的手。
“他并沒有別人,”我輕輕地說,“至少我沒有聽說,而且我也不相信。”
她感激地看著我。
“可是我不能幫您的忙,”我趕緊又說道,“我從未和他談起過這方面的事。”
我們沉默了片刻。我不得不想起瑪麗昂,那位美麗的瑪麗昂以及那個夜晚,我和她挽著胳臂走在燥熱風里,知道她會如何勇敢地衛護自己的情人。難道他也打她嗎?她直至今日還在追求他嗎?
“您為什么來找我?”我問。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須做點什么。您認為他現在還會想到我嗎?您是一個好人,請您幫幫我!您不妨試一試,問問他,就說我……”
“不行,這我不能做。倘若他還愛您,他自己會重新來找您的。否則的話,那就……”
“就怎么樣?”
“那您就隨他去。他不該得到您如此低聲下氣的屈從。”
這時她突然笑了。
“噢,看您說的!您知道什么叫愛情么!”
她說得對,我想,然而心里仍有點兒刺痛。愛情不會降臨到我身上,即使我和它近在咫尺,我干嗎還要信任和幫助別人呢?我同情這個女人,但我更多的是看不起她。這算什么愛情呢,一忽兒是暴行,一忽兒又是侮辱,倒還不如沒有愛情呢。
“我不愿意吵架,”我冷冷地說,“我不懂得這樣的愛情。”
綠蒂又戴上了她的面紗。
“好吧,我就走。”
現在我又為她難過了,可我也不愿意再看見那可厭的一幕,于是我默默打開了門。她朝門走去。我陪著她走過好奇的女房東面前,一直走到樓梯邊,向她鞠了一躬。她一句話也不說,頭也不回,徑直離開了。
我悲哀地望著她,久久地凝視著。難道我和瑪麗昂、綠蒂以及莫特真是完全不同的人嗎?難道這真的是愛情嗎?我看所有這些為情欲淹沒的人,被暴風雨吹得東搖西晃,不知要飄向何處,今天貪求不已,明天又饜足得惡心,曖昧地相愛,又殘暴地分手,沒有穩定的意旨,沒有歡快的愛情,女人們被吸引、受侮辱、遭毆打,最后被拋棄,卻仍然像忠心的狗一般追隨著他,遭受著妒忌和被愛情遺棄的折磨。那天我哭了,很長時間以來這是第一回。我流著不愿流的、氣憤的眼淚,為這些人,為我的朋友莫特,為生活和愛情,我偷偷地、神秘地流著眼淚,還為我自己,因為我生活在大家中間,卻像是生活在另一星球上,不能理解他們的生活,我渴求愛情,卻又害怕愛情。
我已很久沒有去海因利希·莫特的家了。這段時間里他正歡慶演唱瓦格納歌劇的勝利,開始成為一位“明星”。我在這段時間里也開始小有名氣。我的歌曲出版后受到好評,有兩首室內樂還為音樂會所演出。這是朋友們中間一種靜悄悄的鼓勵性的贊許行動,沒有人給予我批評,或者只是先把我當作一個初學者姑息一番而已。
我經常和臺塞爾在一起,他很喜歡我,用一種友好愉快的口吻贊譽我的工作,預言我必然會有巨大成就并準備隨時和我聯合演奏。然而我總感到有些欠缺。莫特對我也很注意,但是我盡量避免見他。我再也沒有聽到綠蒂的任何消息。為什么我總感到不滿足呢?我責備自己,和忠實而有才華的臺塞爾在一起總不滿足。然而和他在一起我確實感到有些欠缺。他在我面前又坦率又開朗,對我十分滿意,心里也毫無城府。對莫特他卻沒有講過一句好話。有時聽見莫特在劇院練唱,他就瞧瞧我,悄悄說道:“看,又在那里瞎賣弄了!這個縱情聲色的人!他從不演唱莫扎特的作品,他自己心里明白為什么。”我不得不隨聲附和,心里卻不高興,我對莫特還是有好感的,卻不愿意為他辯護。莫特身上有些東西是臺塞爾所沒有的,而臺塞爾也沒有認識到聯系了我和莫特的是什么東西。那就是永恒的向往、追求和不滿足。它們驅使我努力學習和工作,讓我了解在我面前一掠而過的一切人物,例如像莫特這樣一個以另一種方式忍受著同一種痛苦和刺激的人。音樂將是我永遠從事的工作,我自己很明白,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終會以幸福、滿溢的才華和永恒的歡樂來進行創作,以代替內心的向往和欠缺。啊,我為什么不能憑借我自己所有的東西,憑借我的音樂來使我獲得幸福呢?而莫特又為什么不能憑借他那種放蕩不羈的精力以及為他所占有的女人來獲得幸福呢?
臺塞爾是幸福的人,從來沒有為了追求不可企及的東西而感到痛苦。藝術給予他細膩和忘我的歡樂,除了歡樂,他對藝術別無所求。除了藝術之外,他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他只需要幾個友好的朋友,偶爾喝一杯好酒,假期里去風景區游玩,因為他是一個天性喜愛戶外活動的人。按照通神學說而論,這個人幾乎可說是一個完人,因為他心地善良,內心的偏激和不滿甚少。但是我仍然希望我自己,好像我早就說過,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我不愿意自己成為任何其他人,寧可待在自己的皮殼里,盡管時常感到它過于狹小。自從我的作品在社會上小有影響,我便開始覺察到自己的力量,我慢慢懂得了自豪。我必須尋求溝通人和人之間的橋梁,我必須和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共同生活,不要做一個永遠處于被動地位的人。現在除了我的音樂之外,大概已不存在任何其他道路。倘若人們不愿意喜歡我本人,那么也一定要他們喜歡我的作品。
我始終沒有擺脫這一愚蠢的思想。其實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有人真正了解我,我早就準備放棄自己、貢獻出自己了。難道音樂不是世界上的神秘法則嗎?難道大地和星星運轉得不和諧了嗎?難道我應該孤獨生存,而不去發現人們和我能夠純潔而美好地發出共鳴嗎?
在這個陌生城市里我已經度過了一年。在最初一段時期里,除了莫特、臺塞爾和樂隊指揮羅斯勒以外,我很少和人交往,下半年時我參加了較大的社交活動,其實這對我是無關痛癢的。由于演出了我的一些室內樂作品,不僅本劇院的人,市里一些音樂家也知道了我,我開始在音樂界這一小圈子里輕而易舉地享有切實而合適的聲譽,我察覺人們認識我、注意我。榮譽真是最甜蜜的東西,尤其是在還沒有巨大的成就、并不突出和還不曾招致妒忌的時候。我到處都覺得自己受到重視、肯定和贊譽,人們對我笑臉相迎,點頭稱許,較年輕的人更是尊敬崇拜,而且人們總是暗暗相信,我還會有更好的作品,就像一切年輕人一樣,直至他們看到最好的作品方才罷休。最使我感情受到傷害的是人們在對我的肯定中總是帶有同情的成分。我甚至常常這樣想:人們稱許我、憐憫我,因為我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個殘疾者,人們樂于向這種人施以恩惠。
在一次音樂會上,在演奏完我的小提琴二重奏后,朋友們介紹我認識了富有的工廠主依姆多先生,他是一個熱心的音樂愛好者,天才青年的靠山。依姆多先生矮小、文靜,頭發已經花白,從外表看不出他極有錢,也看不出他酷愛藝術。從他和我的言談中我切實覺察到,他對音樂頗是精通,從不胡亂贊美一氣,而總是平靜地、實事求是地表示贊賞,這樣做才更有價值。他告訴我,他早就從別處聽說過我,他家里有時候舉行音樂晚會,演奏古典的和新的音樂。他邀請了我,最后又告訴我:“我們家有您的歌曲,我們都很喜歡它們,連我的女兒也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