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哦!爸爸
- (日)伊坂幸太郎
- 4988字
- 2019-02-26 18:39:17
剛剛,由紀夫突然意識到這四個不回自己的房間、全都惴惴不安地賴在客廳的人,恐怕是在為晚歸的母親知代擔心。
“我才沒擔心呢?!卑Ⅹ椪Z氣粗暴地說。
“最近挺不太平的,要不要去接她?。俊卑谆仡^看向時鐘。
“不會是去聯誼了吧?”阿葵干笑著說道。
最后這句聯誼當然只是阿葵隨口一說的,然而由紀夫卻補上了一句:“對了,上次老媽好像確實為了公司應酬去參加聯誼會來著?!币齺硭牡冷J利的目光一齊射了過來。
“不會吧?!”四個人齊聲說道。
由紀夫懶得和他們多解釋,同時也無法理解年過四十的老媽去參加全是年輕人的聯誼會這事有什么可擔心的。想想那些參加聯誼會的男人會有多尷尬吧,他們才是應該被擔心的人。難道不是該數落老媽“也不想想你都多大歲數了”嗎?聽到由紀夫的觀點后,四個人一齊搖晃著腦袋,強調著:“你還不明白她的魅力,你還不懂。”
由紀夫合上了教科書,決定今天就學習到這里。他看向電視,畫面中的答題者正滿頭大汗地歪著腦袋,苦思冥想。剛剛一直在看體育雜志的阿勛不知何時湊到了阿葵和阿鷹身邊。
“這人還真拼命啊?!庇杉o夫指著電視上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說道,“不過他也太緊張了?!本尤簧蟼€智力問答節目就能緊張成這樣,由紀夫感到十分震驚。
“這可關系到一千萬日元呢?!?
“什么題目?”阿悟問道。
“中島敦(注:中島敦(nakajima achishi,1909-1942),日本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山月記》、《環礁》、《斗南先生》等。)在晚年時曾在以下哪個國家工作過?”阿葵的語氣像在念英文一樣。
“這種事誰會知道啊?”阿勛搖了搖頭。
“中島是誰?”阿鷹皺著眉問,“自行車車手?”
“帕勞?!卑⑽蛐÷曊f道,“中島敦曾任職于帕勞的南洋廳內務部地方科。”
阿葵迅速回過頭,阿勛和由紀夫也同他一起看向阿悟?!鞍⑽?,為什么你連這種事都知道?。俊狈磻陨月艘慌牡陌Ⅹ椏粗⑽?,吃驚地問道,“求你了,去上這個節目贏一千萬回來吧!”
“只是碰巧猜中了而已?!卑⑽蜻B笑都沒笑一下,一臉無聊地用手支著下巴。
電視上的答題者最終還是沒能答對。在耗盡了規定時間,把四個選項反反復復研究了無數遍,恨不得都要把眼睛瞪穿了的前提下,他還是答錯了。坐在觀眾席上的答題者的妻子一臉頹喪地垂下了頭。起初她還大方地說“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終究還是不甘心地補充了一句“不過真是太遺憾了。唉,那可是一千萬呢”。
第二天早上,由紀夫去上學,在體育館獨自練了一會兒投籃之后回到了教室。小宮山還是沒來。不過從前一天去小宮山家拜訪時他媽媽的反應來看,由紀夫就沒抱什么希望。然而多惠子卻執拗地再三追問:“為什么小宮山沒來???我們不都特意去找他了嗎?”
“你回自己座位坐不行嗎?”由紀夫指向窗邊的座位。今天是個大晴天,初夏的陽光灑滿窗簾。
“今天,”多惠子把臉湊了過來,低聲說道,“我能去你家嗎?”
“馬上就要考試了啊?!?
“那考完試就可以去了?”
“考完期中考試又要考期末考試,我們永遠都在準備下一場考試,人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考試。所以多惠子,你永遠也不能來我家?!?
“強詞奪理?!?
“我沒有強詞奪理,而是在露骨地對你表達厭惡之情?!庇杉o夫皺著眉說道。
“雖然你嘴上這么說,但其實很想讓我去,對吧?”
由紀夫終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徒勞無功。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一邊不斷對女性實行性騷擾,一邊對面露不快的女性笑著說“你嘴上說討厭,心里其實很喜歡吧?”的中年男子形象,不禁對那位女性心生強烈的同情。如果對方連這種話都說出口了,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抗拒呢?
“喂,由紀夫。抱歉在你們聊得正開心的時候打斷?!边@時,殿下從左邊把身子湊了過來,雖然談不上來得正好,但由紀夫很高興能借他轉移話題。
“喂,殿下,我正在跟由紀夫說話呢?!倍嗷葑颖硎静粷M,但立刻被由紀夫反駁“殿下的命令可是要絕對服從的”。
“你知道這道題怎么做嗎?”殿下打開手中的習題冊,放在了由紀夫面前,“這是補習班出的題,我不會做,也沒有答案。”
“什么啊這是?這不是高考的題目嗎?殿下,你恐怕搞錯了,我們才高二,下星期開始考的也只是期中考試而已?!泵鎸Υ蠛粜〗械亩嗷葑?,長著一張胖嘟嘟的圓臉的殿下絲毫不為之所動,“唉,我跟你們這群人可不一樣,眼下的這種小考試,我壓根兒沒放在心上。我可是看得很遠的。比起期中考試,我更看重高考。沒錯,高考啊。”
“真不愧是殿下,關注的是未來的事啊。”由紀夫略顯夸張地感慨了一番。
由紀夫看向習題冊,多惠子也湊過來問:“哪道題,哪道題?”她的短發散發出一股既不是肥皂味兒,也不是香水或水果味兒的淡淡香氣,令由紀夫在一瞬間閉上了眼睛,差點兒陶醉在這股香氣之中。
“求出能除盡整數19n+(-1)n-124n-3(n=1,2,3??)的質數。”
“這是什么啊?”多惠子露出像是看到令人厭惡的昆蟲時的表情,“完全看不懂,咱們學過這種東西嗎?完全不懂在說什么啊。殿下,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啊?”
“沒辦法啊,這道題目就這樣,貌似是國立大學的往屆考題。由紀夫你會做嗎?”
由紀夫歪著頭盯著問題看了一會兒。“這道題啊??”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鉛筆打起草稿來。
“試著把1代入,得出的結果是21,對吧?再用2替換n,得出的結果是329。這樣一來,僅從n等于1和2的結果來看,能得出能夠整除的質數只有7?!?
“由紀夫你在說什么呢?”
“啊,沒錯,沒錯。”殿下茅塞頓開地拍了拍手。
“所以,換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就變成了‘證明當n為任何數時都能被7整除’。”由紀夫一邊說一邊用鉛筆比畫著,“只要用‘ap-a能被p整除’這個定理,應該就行了。”
“不是吧,怎么回事?由紀夫你真的做出來了?不是開玩笑的吧?”
“由紀夫你果然很厲害啊。”
“我只是以前做過一道類似的題罷了?!?
“你在哪兒做過這種題???”
“在家里。是我爸教我做的。”
“哎?!是哪個爸爸?不是吧,連這種莫名其妙的題都會做?”
“是阿悟,他很擅長做這種類似問答題目的考題。”
“不是吧——”多惠子瞪大眼睛,做出要暈倒的樣子,又緩緩地拿起殿下的習題冊,“我覺得這種問題從根本上來說就很奇怪。”她開始發表高見,“什么‘求出x’,什么‘證明一下’,也太拽了吧?一般不是該更恭敬一點嗎?像是‘請算一下’,或者‘想不想證明看看?’之類的?!?
“人家是題目啊?!?
“還不止呢,你看下一道題,在‘證明一下’后面還補充了一句‘n必須是自然數’,真是自說自話啊,規矩全都是他自己定的?!?
“人家題目就這樣,你能有什么辦法???”
“喂,什么叫‘哪個爸爸’啊,由紀夫?難道由紀夫你有好多個爸爸?”殿下的耳朵還是那么靈。
“殿下,你還是不要管我們這些庶民的瑣事了?!庇杉o夫回答。
到了放學的時候,由紀夫從鞋柜里拿出鞋子,把腳伸了進去。正當他要往外走的時候,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是多惠子吧,他抱著達觀的心態轉過身,來人果不其然就是多惠子。
“由紀夫你怎么了?怎么一臉爽朗?跟大徹大悟了似的?!?
“我確實大徹大悟了。我終于明白無論怎么抵抗,追兵總是會追過來的。”
“有人追你?在哪兒?好可怕,真嚇人啊。”
由紀夫直勾勾地盯著她,嘴里機械性地重復了一句:“好可怕,真嚇人啊?!?
幾個女生從他們身邊經過,擦身而過時,她們開心地向多惠子搭了話。“多惠子學姐,今天您不去車站嗎?”看樣子她們是多惠子所屬的壘球部的學妹。
“車站?為什么要去車站?”
“您沒聽說嗎?田村麻呂可能要來這邊?!?
“咦?真的?”多惠子瞪圓了雙眼,由紀夫則比她還要吃驚。
“坂上田村麻呂(注:坂上田村麻呂(758-811),日本平安時代的武官,名字亦有田村麿的寫法。曾被封為第二任征夷大將軍,是傳統日本文化中的武神。)?那個征夷大將軍?”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這個時代?由紀夫的腦海中飄過一連串的疑問。
“你傻嗎,由紀夫?說的是那個偶像啊!田村、麻呂。”
“這么無恥的名字,明顯是個失敗的藝名啊?!庇杉o夫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卻引得多惠子的學妹們投來利箭一般銳利的目光。
“這是人家的真名。你不要說人家壞話,也別把人家和什么奇怪的大將軍聯系在一起。”
由紀夫在心里暗想,要怪也不該怪我,應該怪田村的雙親吧。而且人家坂上田村麻呂還平白無故的被你們叫作“奇怪的大將軍”呢。更何況,這些女生剛說完“不要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緊接著就把坂上田村麻呂的“田村麻呂”四字念得和那個偶像的名字音調一樣了。這么一來,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不就是你們自己嗎?
“那個叫什么田村麻呂的,很紅嗎?”由紀夫試圖挽回,沒想到學妹們一臉難以置信地反問:“哎——不是吧?真不敢相信?!卑阉梢暳艘煌ā?
“不過那只是流言吧?又不是開演唱會,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呢?”多惠子說道。
“但是他的歌迷已經聚集在車站前了,我們也打算先去商店街碰頭,再去車站蹲點等人?!?
“眼看就要考試了,還搞這種事。”由紀夫小聲地表示了不屑。
“啊,多惠子學姐,這是你男朋友嗎?”一個學妹口無遮攔地問道。
“也許是哦。”多惠子又是那種口氣。
“不是,你給我好好解釋清楚?!庇杉o夫正要解釋,那群學妹卻已經走遠了。
“怪不得呢?!倍嗷葑雍敛辉谝獾剞D換了話題,“知道由紀夫你有四個父親后,我心中的好多謎團都解開了。真是多虧了你。”
“???”
“由紀夫你不是什么都會嗎?剛上一年級就當上了籃球隊的正式隊員,頭腦又聰明,是不是?在我們這所升學率很高的學校里,由紀夫你仍然名列前茅。就連剛才殿下出的那么難的題目你都輕松地做出來了。再加上有傳聞說,你還特別會哄女孩子?!?
“什么?”
多惠子笑了起來。“真的,大家都說由紀夫你很溫柔?!?
“我可不記得我對誰溫柔過啊?!?
“比如在聊天的時候,其他男生大多只知道聊自己的事,即使女生們已經覺得很無聊了,他們也不以為意,實在是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從這點來說,由紀夫你就會好好聽女生說話,不管女生說什么都不會笑話她們,雖然我經常被你笑話吧。”
“別因為這種小事就夸我啊?!庇杉o夫驚得差點兒向后仰倒。
“聽好了,在女孩面前千萬不能只顧說自己的事,要好好聽對方說話。即使對方向你傾訴煩惱,也絕對不要說出自己的意見。只需把對方的話從頭聽到尾,再說‘真是難為你了’就好。聽的時候別忘了點點頭?!边@是阿葵曾經說過的話,由紀夫從小就常聽他在耳邊反復嘀咕。還有一句是“絕對不要自吹自擂,沒有比自吹自擂更無聊的了”。
阿葵還曾這樣問過由紀夫:“假如現在眼前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有多大?”
“大到連地面都裂開了?!彼麤Q定往大里說,“然后,假設由紀夫你被掉下的水泥板砸中,大腿骨折了。”
“聽著就好疼?!?
“而和你在一起的女孩相對來說受傷較輕,只是手臂擦破了。那么由紀夫,你會說些什么?”
原來這竟然是一道題目啊。由紀夫吃驚地回答道:“我大概會說‘你可好,就受了點輕傷,我可是骨折了呢’,或者‘快送我到能接骨的地方去’之類的。”
“完全不及格?!卑⒖従彽睾仙涎燮?,帶著一臉仿佛會散發出性感香氣的清爽表情搖了搖頭,“你應該這么說:‘你沒有受傷吧?我怎樣都無所謂。’”
“什么我怎樣都無所謂啊,我可是大腿骨折了啊?!?
“沒事的,總之,你一定要‘把對方擺在第一位’,這才是最重要的。大腿骨和女生,到底哪個更重要?”
“大腿骨。”由紀夫立刻回答。
“大腿骨以后還可以接上,女生錯過了,可就再也回不來了?!?
雖然這是由紀夫剛上初中時兩人進行的對話,但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并且直到現在他都無法認同。
“總而言之,”多惠子還在繼續,“以前我一直對由紀夫你樣樣全能感到很不可思議,現在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為你有四個爸爸,你從他們那里遺傳了各種各樣的基因,對不對?”
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氣就好像她正在指揮一支名叫“臆測”的軍隊快速行軍一樣?!扒斑M!沖?。 彼粩嘤靡軠y攻擊著由紀夫。
“可是,我只遺傳了其中一個人的基因啊。”
“啊,對哦?!倍嗷葑邮指纱嗟刈屖勘O铝四_步,反而令由紀夫有些沮喪。
“嗯,不過我確實從各個父親那里學到了各種不同的東西?!彼姓J道。
“對吧?我說的沒錯吧?”
“喂,你就是由紀夫?”在由紀夫走出校門又向右拐走了十米左右時,有人叫住了他。他回頭一看,一個從沒見過的高個男子站在那里,穿著袖子長度微妙——算不上短袖也稱不上是長袖——的T恤衫和黑色長褲。明明還是初夏時節,那人身上已被曬得黝黑。從袖口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有半黑不綠的幾何圖案,是刺青。似乎是從肩膀一直延伸到了手腕。
該男子兩側的頭發都被推光,剩下的頭發像疏于打理的草坪一般立在頭頂。眉毛淡得只能看出若隱若現的形狀,還長了一口亂牙。不知道是不是皮膚太黑的緣故,由紀夫覺得他就像一根牛蒡。
怎么看這人都不像個勤勉過活的老實人,但年齡看上去跟由紀夫他們沒差多少,應該不到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