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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訂版序:全球史視野下的明清嬗變

魏斐德的問題意識與中國近代史的開端

《洪業:清朝開國史》(以下簡稱《洪業》)的英文原書是美國著名中國歷史學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 1937—2006)教授于1985年出版的一部兩卷本有關中國明清嬗變過程的巨著,Frederic Wakeman,Jr., The Great Enterprise: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2 vol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擺在讀者面前的一卷本的中文版譯自這一版本。

17世紀的危機在現代歐洲發展過程中具有深遠的意義,是歐洲近代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也是很多在歐洲之內研究的比較議題的焦點。艾森斯塔特“序言”,收入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3—11頁。此處引文見第4頁。魏斐德之所以選擇這一段歷史進行研究,在于他認為:“1644年明朝的滅亡和清朝的勃興,是中國歷史上所有改朝換代事件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魏斐德著,陳蘇鎮、薄小瑩等譯《洪業:清朝開國史》(即本書),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1頁。而史景遷(Jonathan Spence, 1936—)也認為:“明清過渡期及清朝對魏斐德來說是理想的研究階段。”史景遷“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97—100頁。此處引文見第97頁。

魏斐德在此向我們提出了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亦即清初的制度模式如何以其制度性的控制和財政政策迅速擺脫了一場全球性的經濟危機,卻沒有像歐洲一樣進行深遠的政治與經濟的徹底轉型。清初的滿族統治者在漢族士大夫的協助下成功地克服了17世紀的危機,但也留下問題和隱患,使得中國無法抵御鴉片戰爭以來的歐洲列強的侵略,最終導致了帝國的滅亡。也就是說,如果要理解晚清乃至民國的中國社會,就要從明清的嬗變中尋找原因。艾森斯塔特(Shmuel N. Eisenstadt, 1923—2010)認為,17世紀的歷史危機所帶來的深遠影響和作用之曠日持久,一直波及到當代。艾森斯塔特“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27—28頁。此處引文見第27頁。他指出:


魏斐德的分析指向了一個在比較社會——歷史研究中即世界史研究中最迷人的問題,即制度模式與其大環境,特別是國際環境中的關系。制度對一個環境的適應性,很可能在另一個環境里,這種適應性就是障礙。這個問題并非局限在中國,比如,對于分析西班牙帝國或威尼斯的衰敗也是至關重要的,但卻沒有人能夠像魏斐德分析明、清中國那樣清晰地呈現給大家。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4頁。


正如艾森斯塔特所指出的那樣,魏斐德的問題意識并非一個本質主義的中國經驗,而是“在分析社會秩序所包含的種種具體方面的基礎上,用明清朝代的特殊經歷,來透析中國社會”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4—5頁。而已。

魏斐德之所以選擇明清的嬗變作為他的研究對象,實際上與美國當時的中國歷史研究狀況有關。曾作為魏斐德的弟子之一的周錫瑞(Joseph W. Esherick, 1942—)教授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這一問題:


如果你研究一下早期的美國中國學作品,你就會發現,清朝僅僅被當作一個循環往復的朝代而已,大清王朝滿族的特性并沒有得到美國中國學界的足夠重視。大清王朝——一個由滿族人建立起來的王朝,是如何被建立起來的,它與明朝有哪些不同之處?滿族的特性是什么?滿族的特性和儒家的理念是如何體現在滿清的國家制度中的?滿清政府運用何種獨特的手段緩解了滿漢沖突,使得滿漢得到了調和?滿清王朝特有的機構如“軍機處”和王朝等級制度、政治制度是怎樣的?對這些問題,經過他十多年的探索和研究,才有了后來《洪業》這樣的著作。周錫瑞、王平《世界的魏斐德:中國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訪周錫瑞教授》,載《歷史教學問題》,2009年第4期,第28—33頁。此處引文見第30頁。


也就是說,滿族征服了中原之后,中國歷史是連續的還是斷裂了的?清朝的歷史與明代歷史延續性的問題,是魏斐德思考的中心。他并不認為,清朝是滿人征服漢人的歷史,而是滿漢調和與重建的歷史,而在這其中他特別重視的是明清嬗替過程中的連貫性問題。清初滿族統治者的精明之處在于成功地繼承了儒家的文化并運用了這些觀念,才找到了滿漢調和的支點。降清的漢族官員和清初的統治者們在維護儒家的道統方面,形成了共同的利害關系——無論什么民族都應當忠于儒家的觀念——這些教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保衛了儒家思想也就得到了身份認同。此處引文見第31頁。而這一切都發生在17世紀的明清交替的階段。

在《洪業》中,魏斐德希望通過清初對中華帝國秩序的重建來呈現的“洪業”(the great enterprise),昭示在1840年鴉片戰爭西方勢力到來之前,中國社會就已經發生了一系列的重要變化。因此他特別認同白樂日(Etienne Balázs, 1905—1963)的觀點,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并非鴉片戰爭,而是17世紀:


白樂日將“中國近代”的起點從鴉片戰爭向前推到了17世紀。在第一場演講的開篇,白樂日就單刀直入地強調“近代中國的物質與精神之根源從17世紀尋找”。他指出,該領域的學者對那個歷史階段的了解有著很大的“空白”,他們“沒有意識到那一時代對中國及整個東亞產生的極其巨大的影響”。魏斐德《1963年的倫敦演講——白樂日對美國的中國史研究的影響》,載朱政惠主編《海外中國學評論》(第3輯),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第19—21頁。此處引文見第20頁。


白樂日認為,這一時代解放的根源來自經濟,而早期中華帝國黃金世紀的一些社會特征包括:1.財政體制的貨幣化;2.新的小市鎮如雨后春筍般出現;3.貧窮之間、發達地區與窮鄉僻壤之間的兩極化;以及市民中出現了新團體;新的文學形式——小說的出現;等等。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21頁。魏斐德在《洪業》中在論及到17世紀江南的農業生產時,也特別強調了當時特有的發展模式:


在中晚明時期,農業的商業化,相應伴隨著一種復雜動蕩的社會狀態的出現。在經濟上,隨著地主和佃戶將維持生計的谷物收成變為植棉、養魚和橘園、桑園的經營與茶樹的種植,新的農業形式在江南開始產生了。新的農業管理技術發展了,常常需要使用雇工或是有人身依附性質的勞動力。這種管理農業的新形式要求更多的資本投資,特別是要用于灌溉,并且日益集中在管理地主手中。見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395頁。


實際上,明中晚期的江南已經相當富庶,一些人的活動已經漸漸從傳統的農業轉到了商業上來。這一地區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極具經濟活力,相當繁榮。到了明代末期,江南的商業活動就更加發達了:


到晚明末期,江南開始向北方輸出棉布以換取那里的原棉。松江這樣的重要的棉花中心,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來自湖廣、兩廣和江西的長途販運商人——他們很多雇用保鏢護送,每年都要買賣價值成千上萬銀兩的標布(最高級的棉織布)。他們及其同行在蘇州絲質市場上販賣的這種棉布遍及中國,并創造了新的消費習慣和穿著要求,也使得棉布商人們大發橫財。同上書。第397—398頁。


在第八章中,魏斐德通過“江南地區的經濟分化”、“社會依附關系”、“階級矛盾”等幾個方面,對江南的經濟活動和經濟分化的情況進行了描述和分析。實際上,在他看來,中國和歐洲的道路選擇并沒有所謂正確錯誤之分。魏斐德明確反對沃倫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 1930—)的世界體系論(world-systems theory)的觀點,認為不能以此類的觀點來研究中國歷史,因為沃倫斯坦將“16、17世紀的歐洲歷史當作世界性的模式,以歐洲為核心,認為這個核心的發展是世界文明的基礎”。魏斐德《關于中國研究的幾個問題》,載《廣東社會科學》1985年第2期,第111頁。魏斐德指出:“問題不在于中國為什么沒有像歐洲一樣出現工業化,而在于為什么歐洲與中國等大多數國家不同,出現了工業革命。這才是應該解決的問題。”同上。17世紀的歐洲社會在各個方面顯然都沒有超過中國的優勢,只不過由于偶然的機遇推動了后來的工業化,因此歐洲工業化和歐洲的興起是偶然機遇帶來的意外結果,根本不是由于其內部具有某種優越性造成的。

加州學派的另一位歷史學家彭慕蘭(Kenneth Pommeranz, 1958—)在他的《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The Great Divergence. Europe,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的中文版序言中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盡管諸如‘為什么英格蘭沒有變成江南’之類聽起來古怪的問題無疑并不比人們更為習慣的‘為什們江南沒有變成英格蘭’天生更高明,但它們也并不更低劣,它們還具有重要的優勢……”彭慕蘭著《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版。“中文版序言”第4頁。實際上,這樣的一個問題意識,顯然就超越了所謂“西方國家的崛起”和“其余地區停滯”的先入為主的二元對立的觀念。因為如果以歐洲為世界體系的中心的話,就無法理解16世紀的全球性關聯。

對朝代更替過程中士大夫身份認同問題的考察

魏斐德的這部著作是想通過明清之變的敘事來闡述其歷史見解的,明清之變其實只是他解決問題的載體。史景遷認為,正是這一段變革的時期,才能夠演繹諸多戲劇性的故事:“在微觀上講,此階段充滿了栩栩如生的令人痛心的人生戲劇,其中既有發生在宮廷和戰場上的,也有發生在家族、農村和市井中的。在那亂世之中,人們追求著生存之道。”史景遷《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97頁。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為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階段之一。魏斐德所處理的盡管是明清之際的中國的史料,但《洪業》的主要目的并不僅僅在于對中國歷史的獨特性有所說明,更重要的是對朝代更替的過程中知識分子身份認同問題的考察。而后者對于歷史撰述來講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問題。

“身份問題”在具體的明清之變中是“忠”的問題:


這個悲劇性的道德觀念是一切行動的基點。忠到底是什么?它作為實際生活的準則是怎樣體現出來的?對于歸順清朝的明朝舊臣洪承疇,或者明朝時在揚州被圍困及后來的屠殺中喪生的史可法那樣的老忠臣,對他們為忠而造成的不及預料的后果,又如何看待?與其像一位哲學教授從本體論的角度討論宋朝程朱理學那樣,干巴巴地用事不關己的態度來談論忠在道德上的曖昧或者切身利益與自我認同之間的沖突,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決定去寫滿漢各方堅持以某種方式獻身于忠的男女們。我盡量將這些“具體現象”置于相應的時代背景當中,從而導致了一種敘事形式,它使劇情從華中延伸到東北邊遠地區,交替出現于各個篇章,直至最終匯于北方首都,直至另一代忠臣的奮斗在南方呈現。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39頁。


“忠”——身份問題的體現是一個個鮮活生命的例子。這些栩栩欲活的“忠臣”或“貳臣”們的一舉一動仿佛躍然紙上,魏斐德以其高超的敘事方式,將這些在情節上充滿著意外的故事,實現在時代背景中的“自身置入”(Sichversetzen)。有關“自身置入”的概念,請參考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的著作《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第二版),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391頁及以下。

通過“自身置入”可以看到這些明朝遺民在明清之變中的困惑、憤懣、不安、痛苦,以及所謂“貳臣”們的矛盾、焦慮、自責、糾結,這些都通過不同的事例而被魏斐德刻畫得淋漓盡致、細致入微。死亡對于很多大明的臣民來講,是忠誠于明室最好的明證:“表達這種忠誠,并在同時解決社會利益和個人信仰之間的這種沖突,一個辦法就是獻出一個人的生命。”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392頁。

“我在讀明清過渡時期的移民與貳臣傳記時,一再發現中國歷史學家不斷地要在對儒家的褒貶問題上苦心孤詣。”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41頁。因此,所謂的忠的問題,不僅僅是歷史人物的立場,也包括后世的歷史學家對這些歷史人物的評價。

滿族政權占領南京后,清統治者采取了在北方已經確定了的政策,一開始是所有軍士,后來擴展到所有漢人都必須遵從滿人的風俗,剃去他們前額的頭發,將他們的頭發按照滿人的辮式編扎起來。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412頁。漢族知識分子將剃發看作是一種野蠻的行為,一種對文明的褻瀆。而且對于一個文人來講,剃發是儒者尊嚴的墮落。同上書。第413頁。著名儒家學者楊廷樞(1595—1647)由于斷然拒絕剃發,而英勇就義。同上。這是明末清初復社領袖人物的身份認同:忠于明王朝,與清朝勢不兩立。

滿族統治者清楚地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征服整個中國的,他們不得不仰仗歸附的漢人來完成這一使命。同時,這一過程也是在經歷了三代或更長的時間才得以完成的。魏斐德用18世紀蔣士銓(1725—1784)所創作的戲曲《桂林霜》和當時的一些史料講述了馬氏家族的身份認同的轉化:


馬氏家族的殉難還激發了百姓的想象力,因為他們總結了天命從一個王朝轉向另一個王朝的緩慢而難以駕馭的進程:祖母是一個明朝的忠臣;父親歸順了滿洲;兒子是一個清朝的忠臣。這三代人的經歷,也是中華帝國60年的歷史。同上書。第720頁。


三藩之亂中廣西巡撫馬雄鎮闔家為清廷殉難的事跡,還原出了馬氏家族從明朝的忠臣到忠于清代君王的身份認同的轉移:祖父馬與進曾是明朝的遼陽訓導,1621年后金進攻遼陽,據說馬與進戰死在沙場。其妻聽到夫君戰死的消息后,為了表達對丈夫和明王朝的無限忠誠,帶領家眷和女仆42人集體自殺。父親馬鳴佩以明諸生的身份歸降皇太極。而60年后,馬雄鎮率家人共38口殉忠清朝滿族王室。

清朝統治的鞏固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早期接受漢族的合作者,到入關后遭遇抵抗;任用明朝舊臣和漢族官員來推行一系列的改革。也就是說,“經過入關后對明朝舊制加以沿用和調整的試驗階段,最后造成了一種漢、滿兩種統治方式的精妙融合物”。同上書。第7頁。

“通過馬氏家族,歷史終于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而清朝如今已同明朝完全相稱了,它不僅取代了明朝的統治,而且能夠勝任。”同上書。第720頁。如此也完成了作為異族的清朝統治者擁有統治中國的合法性,漢族士大夫可以堂而皇之擁護乃至忠誠于清廷的過程:


只是在新儒學的忠君思想不再專屬于明朝事業而開始與清朝的命運相連之后,清朝政府才能毫無矛盾心理地倡導這種美德,從而實現其自身從一個異族軍事政權向一個握有統治天下之“天命”的合法君主轉變。這一過程——對清朝的忠逐漸壓倒對明朝的忠——最終完成于1673年“三藩之亂”期間。同上書。第707頁。


建立一個以儒家價值觀為根本的文職官僚體制,對于滿族貴族勢力來講是一件新鮮事。對于那些馳騁疆場的滿族高級將領這一招是非常管用的,現在他們都被掌控于儒家理念的價值觀之下了。客觀上來講,原本隨時可能產生割據勢力的武將集團通過儒家理念而被皇權控制在了手中。

現象與本質以及作為人類共同經驗一部分的中國歷史

魏斐德特別重視作為反實證主義的哲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 1858—1918)的觀點,齊美爾認為“零星的形象”對社會現實至關重要:


對于我們來說美學觀察及其解釋的本質在于這么一個事實,即典型不應來自于獨特,必然并非出自偶然,事物的本質和意義在于其意義和瞬息變化之中。任何現象要逃脫具有意義、永恒的本質都是不大可能的。見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35頁。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當魏斐德想從美學和政治的角度出發,“用17世紀文人近乎任性漂泊的生活,為在滿人征服中國明朝時期包括浪漫派到禁欲主義者和仁人志士們在內的整個知識分子的階層構畫出一個‘傳記軌跡’時”,同上。齊美爾上述的“零星的形象”成為了他的理論依據。一共十五章的《洪業》,每一章實際上是由多個不同的“零星的形象”構成的。以第十章“危時計拙”為例,在清軍占據江南主要中心城市的過程中,魏斐德所鉤沉出的“零星的”形象和事件有:“錢謙益與合作的污點”、“土國寶和太湖復明分子”、“溧陽、淮陽起義”、“1646年復明分子的失敗”、“陳子龍與松江兵變”、“兜捕文人學士”、“淮安之謀”、“清廷的猜疑”、“復明黨希望的復萌與破滅”、“萬壽祺和顧炎武”。魏斐德通過把綜合性的敘事以及分析性的文字相結合,揭示了這些人物和事件的本質和意義。

對一位美國學者來講,中國歷史研究的意義究竟在哪里呢?魏斐德借用他的老師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 1920—1969)的一段話,揭示出作為他者的中國歷史研究的意義所在:


當人們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在沒有破壞它的完整和個性下),與對西方歷史的理解二者互相強化時,我便看見了一個世界的形成。這兩種歷史各自互屬……因為觀察家能夠在頭腦把其中的問題相互移位(不是移植問題)……還有,中國歷史,必須加以研究,因為……這使我們在用以力圖理解西方的同一個世界話語里,看出它的意義。見魏斐德《革命和世界主義》(1971),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57—73頁。此處引文見第73頁。


魏斐德認為,如果想要理解西方和世界,理解中國是不可或缺的步驟。實際上對他者的感知交往反映出的不僅僅是他者,同時也反映出自我對他者的想象、建構、闡釋的模式。世界史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構成了反思自我、反思歷史的一種重要視角。從這個方面來講,對中國歷史的研究,實際上折射出的是對自我的理解。

魏斐德在談到他的老師列文森的中國歷史研究“革命和世界主義”(1971)的時候,也表達了他對中國歷史的認識。他并不認同文化本質主義者所認為的中國歷史完全是一種特立獨行的認識。他寫道:


事實上,對他(列文森——引者注)來說,近代的壓抑是一種“普遍狀態”,這也使中國與其周圍的世界捆綁在了一起。梁啟超這類知識分子的困惑并不意味著將出現一部卓越的民族史,而恰恰表明了中國對一個狹義的世界近代歷史的新介入。因此,列文森自己的學術方法也相應發生了變化,他原先的方法,經常在中國和其他國家間進行平行比較,現在,他有意識地將中國歷史作為人類共同經驗應有的一部分:“我試圖將其他民族的經驗和文明與中國的經驗聯系起來——不是為了一種勉強的相似,不是為了裝飾,不是僅僅為了與其他有所‘關聯’,也不是想以匯集綜合來速成一部世界史,而是作為一個普遍來揭示中國。”同上。此處引文見第59頁。


魏斐德的中國歷史研究,在重視文化的差異性的同時,他也特別強調人類思想、行為方面的普世性特點。跟列文森一樣,魏斐德也“有意識地將中國歷史作為人類共同經驗應有的一部分”。

從全球的視角來分析明清的嬗變過程

傳統史學認為,統治者的道德墮落會直接導致失去當政王朝的統治權力。同樣整個社會秩序制度性的崩潰以及貪污腐敗也都在侵蝕著明王朝的政權:黨爭、廠衛、宦官專政的政治傾軋以及皇帝的不理朝政等等。除了這些因素之外,魏斐德的視野更加寬闊,他將明末清初的中國歷史放在了全球史的背景下來看待。除了《洪業》之外,我們可以從魏斐德一系列的相關研究中看出他“考察歷史的全球視角”(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這同時是一個縱橫交錯的闡釋理論網絡,任何一個單一的原因都顯得太簡單了。

《洪業》一書展示了魏斐德深厚的史學理論功底。豐富的歷史學理論不僅涉及到以往的一些學說,在他的參考書中也有四部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 1902—1985)的代表作和兩部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 1917—2016)的著作。可見全球史的觀念,對于魏斐德來講并不新鮮。也正因為如此,艾森斯塔特認為:“魏斐德將中國研究推向新的領域和方向,提供了分析中國在世界之位置的更為復雜的方法。”艾森斯塔特“序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3—11頁。此處引文見第11頁。

在魏斐德的眼中,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從未脫離過全球的發展史,因此并沒有一種孤立的、隔絕的中國歷史存在。離開了全球的背景,中國歷史根本不存在。不論是早期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1—1997)著名的“沖擊—回應”理論,還是后來柯文(Paul A. Cohen, 1934—)所謂的“在中國發現歷史”,在全球史網絡“互動”的影響下,他們所強調的顯然都是不夠的。因此,魏斐德反對任何形式的中心主義,不但是歐洲中心主義,也包括中國中心觀,從而重新來理解東西方的關系。在《洪業》一書中,他將明清嬗變的歷史進程與全球范圍內的17世紀總危機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從整體觀和聯系觀出發來進行分析,從而展現給我們一個具有世界性關聯的中國歷史。這是將中國內部的歷史與全球史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的有益嘗試。這些基本的觀點包括:

1.明末以來中國已經成為了世界貨幣體系中重要的一員。魏斐德認為,自羅馬時代以來,中國便是歐洲貨幣的歸宿。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2頁。17世紀的時候,東亞形成了自己的世界經濟圈,所謂的“eine Welt für sich”,中國處于這一體系的中心,吸取了西班牙美洲所開采銀礦的20%之多,這些白銀以帆船裝載直接穿越太平洋經馬尼拉,運送到廣州、福建和浙江,換取絲綢與瓷器。其他美洲銀錠則通過在布哈拉(Bokhara)的中亞貿易間接到達中國。于是,新大陸開采出來的貴金屬有一半來到了中國。將這個數字與日本輸出的白銀數量相結合,17世紀前30年每年到達中國的白銀總量至少有25萬—26.5萬公斤,很可能會更多。參考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2頁;以及魏斐德《中國與17世紀世界的危機》(1986),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此處請參考第37—38頁。正因為如此,魏斐德將明清之變時期的中國歷史置于全球性的相互關系情境中來理解和考察。

2.17世紀全球氣候發生了巨大變化。大約在1615—1675年間,全球氣溫下降了2—3攝氏度。在17世紀30—50年代,全球氣溫的下降造成了社會的動亂:饑荒、水災、瘟疫、天花等。從萬歷三十八年(1610)到順治七年(1650),中國的人口下降甚至達到了35%。魏斐德《世界背景下的中國》(1997),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第29—35頁,此處請參考第32頁。

魏斐德引用布羅代爾的話說:“大約在同一時期,中國和印度與西方的進步與退化幾乎同一節奏,似乎所有的人類都在原初宇宙命運的掌控之中,相比之下,好像人類歷史的其他部分都是次要的了。”魏斐德確信,明末清初的中國同樣卷入了那場覆蓋整個地中海的17世紀的危機之中去了。魏斐德《中國與17世紀世界的危機》(1986),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此處請參考第41頁。

氣溫的下降造成了瘟疫肆虐,魏斐德在注釋中寫道:“在1641年瘟疫流行期間,桐鄉縣(江南嘉興府)居民十之八九被傳染。有些一二十口人的大戶,竟無一人幸存。蛆蟲爬出戶外,鄰居不敢下足。”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11頁注15。這種慘狀在很多的中國史書中都有記載。

1644年在天花流行的北京,滿人相信只要與漢人接觸就會染上這種疾病,許多漢人被趕到農村去了。魏斐德解釋說,這樣的隔離措施還是起了作用的。種族分離。例如清人的那種做法,可以大大降低感染率,特別是在他們自己免疫力較高時。同上書。第320頁正文及注124。

據魏斐德的研究,實際上中國學者早在上世紀30年代已經注意到這一個小冰期的存在,17世紀初東北地區的作物收獲時間比正常的年份推遲了15—20天。魏斐德《關于中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載《廣東社會科學》1985年第2期,第111—112頁。可惜的是,之后中國學者類似的研究并沒能繼續下去。有關17世紀全球性危機的系統闡述見貢德·弗蘭克(André Gunder Frank)著,劉北成譯《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2版,第5章“橫向整合的宏觀歷史”,第212—242頁。

3.氣候的變化也導致了17世紀白銀流向的中斷。魏斐德《世界背景下的中國》(1997),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第29—35頁,此處請參考第32頁。1620年至1660年間,歐洲市場爆發了貿易危機,以西班牙的塞維利亞為中心的世紀貿易體系遭到沉重打擊。在17世紀20年代歐洲貿易衰退之前,停泊于馬尼拉的中國商船每年多達41艘,到了1629年便降為6艘,加之當時與中亞貿易的萎縮,新大陸輸入中國的白銀便大大減少了。參考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2頁。魏斐德由此推斷,明朝末年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可能正是白銀進口長期不足的嚴重后果之一——在長江三角洲等人口稠密地區,通貨膨脹導致谷價暴漲,給當地城鎮居民帶來了極大災難。同上。在這個世紀中,中國和西方同時經歷了全球性的危機。1618—1648年德國也爆發了曠日持久的三十年戰爭。

在1643年到1644年之間的秋冬時分,由于在湖廣和江西的張獻忠部隊切斷了向長江下游的稻米航運,局勢變得異常嚴峻。接下來的春季和夏季又遭到了干旱的蹂躪,松江地區的所有水井都干涸了。當崇禎皇帝遇難和北京被李自成攻陷的消息傳到長江下游地區時,米價幾乎上漲了四倍。同上書。第406頁。

在中國,由于接連不斷的干旱和水災造成的饑荒,伴隨著天花和其他瘟疫,導致了人口的大量死亡。“有人認為1605年至1655年間,中國的人口減少了35%,這與歐洲各國人口減少的幅度大致相同,例如同時期德國人口減少了45%。英國減少了35%。這種比較說明當時中國人口減少不僅是由于李自成起義和滿族入關,而且有其世界性的原因。”魏斐德《關于中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載《廣東社會科學》1985年第2期,第112頁。明末人口的嚴重下降,恰恰與全球性的經濟衰退同時發生,魏斐德因此斷言道:“僅這一點便足以使歷史學家們相信,中國也被卷入了17世紀那場困擾著地中海世界的普遍危機。”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3頁。

魏斐德認為:“17世紀中國的危機發生在東亞的世界經濟圈內,它的出現是氣候和疾病等全球性因素影響的結果,并且進而間接地與當時正在興起的大西洋世界經濟(Weltwirtschaft)相連。”魏斐德《中國與17世紀世界的危機》(1986),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55頁。他進一步認為,“這一危機的準確聯系仍需探究;甚至還有可能的是,中國如此迅速地從1650年的全球危機中站起,為18世紀早期通過茶葉和絲綢貿易實現歐洲經濟復蘇提供了重要契機。”同上。明清之變,特別是清初統治者的睿智使得中國迅速從17世紀的危機中恢復過來,但這根本無法與歐洲的工業革命相提并論。“為維持順治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設計的政治制度不足以抵御1800年之后在西方興起的工業諸國。然而,兩百年之后,中國要從發現自己已不可避免地成為世界歷史的一部分震驚中,用不完全自主的方式恢復過來,尚需時日。”魏斐德《中國與17世紀世界的危機》(1986),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56頁。

4.明代以后的中國歷史的書寫已經不僅僅是在中文的系統中進行了。明代后期傳教士的進入,留下了很多的史料。魏斐德同樣注意到了這些史料,盡管他沒有將這些資料作為重點來分析,但作為中國史料的補充,依然是非常有意義的。研究明清之變要有世界眼光,要將這段歷史放在全球史的范疇中去分析、研究和評價。既要著眼于中國歷史發展的固有規律,又要聯系世界歷史的發展進程。

例如在對16世紀末沒落的王室貴族的描寫中,魏斐德也運用了天主教傳教士的記載。道明會的顧神父(Gaspar de la Gruz, ? —1570)曾寫道:桂林一帶有許多因反叛皇帝而被流放的明室親王,有數千戶皇族生活在高墻大院之中。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209頁。此外還引用了佩雷拉(Galeote Pereira)以及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 1577—1629)的記載。同上。

耶穌會傳教士何大化(Antonio de Gouvea, 1592—1677)在寫給大主教的年信中對1644年后發生在上海附近的農奴暴動作了生動的描述。同上書。第406頁。

在書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等耶穌會會士對當時中國歷史事件的記載。

正因為如此,周錫瑞教授認為:“魏斐德教授對美國中國學研究最大的貢獻就在于,他一直將中國置于一個世界性網絡中,一個比較的框架中去研究,他一直將中國置于世界發展的軌道上。所以,在魏斐德先生的作品中,沒有絕對的‘中國中心觀’或‘歐洲中心觀’,在他全球化、大視野的研究中,無論是內部的變化還是外部的因素都是十分重要的。”上揭《世界的魏斐德:中國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訪周錫瑞教授》,第31頁。

清代的“洪業”

魏斐德認為,用來描述一個儒教王朝通過鞏固對“天下”的統治,來贏得和保持“天命”的努力,被稱作“洪業”。參考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15頁注53。“滿族人完全有理由為他們以獨特方式重建了傳統的帝國制度而驕傲;他們雖然被視為夷狄,卻以自己設計的有效措施解決了中原王朝面臨的困境。”同上書。第8頁。

從影響和作用來看,“洪業”使中國在滿族人的統治之下,先于眾多歐洲國家——英國、法國、西班牙,從17世紀的全球性的危機中恢復過來。在歐洲進行著艱難的工業化進程的時候,清初的統治者在漢族士大夫的幫助下,正進行著對儒家思想認同的意識形態重建的工作。

早在1633年,皇太極想要將金朝作為自己治國的楷模時,寧完我(1593—1665)向他提出,要理解文治的藝術,就應閱讀“四書”;要改進戰術,就應研究孫子等軍事家的著作;要探究王朝興衰之理,就應求助于《資治通鑒》。同上書。第99頁。1644年5月2日,就在多爾袞下決心著手征服中國的前七天,大學士希福(1589—1653)向在盛京的朝廷呈上了滿文本遼、金、元三史,這幾部史書包含著這幾個征服王朝所經歷的“政治之得失”,“其事雖往,而可以昭今;其人雖亡,而足以鏡世”。同上書。第566頁。實際上,對于滿族征服者來講,如何處理與漢人的關系,從而建立“洪業”,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問題。


問題就是滿洲軍隊一向是以搶劫、奴役,或者掠奪牲畜襲擊中國的,此刻為滿洲服務的漢奸對多爾袞說,他必須把自己的軍隊改變成一支“正義軍隊”,以恢復中原一帶的儒家秩序;他必須告誡他的滿洲部落頭領和各位親王,要他們只是手下的旗手們改變以往的方式,得用“正義軍隊”的樣子進入中國。他們必須知道不能在進入中國時用打獵時對待野兔和狐貍的方法來對待中國人,得收起箭藏起弓,把中國人當作人來對待。不能強奸婦女,不能肆無忌憚地屠殺老百姓。旗手們得到警告:若他們不遵命,便會看到結果將會如何。多爾袞的漢人顧問對他說:要是你這么做的話,天下就會開始統一,你將會創建一個延續多世紀的王朝。魏斐德《世界歷史背景下的中國》,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第29—35頁。此處引文見第33頁。


清朝“洪業”的基礎在于漢族知識分子的“輔佐”。魏斐德根據孫甄陶的《清史述論》和《貳臣傳》制了一個“1644年及以后降清文官”表格,共58名。其中包括:1.先附李自成,后降清的明朝文官;2.在北京降于多爾袞的明朝文官;3.在地方投誠,接受赦免,或順治以后薦至北京的明朝文官;4.南京陷落時及以后降清的明朝文官。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269—272頁。滿族統治者不斷加強與漢族士大夫的聯盟,實行所謂的“滿漢兩頭政治”(Manchu-Han Dyarchy)。

滿族之所以能成功地統治中國,與他們迅速地認同儒家的意識形態有關。滿族統治者,正是繼承并利用了漢族知識分子的儒家觀念,才找到了對于漢人有號召力的支點。這些降清的漢族士大夫們與清初統治者們在維護儒家道統事業中形成了共同的利害關系,不論是滿還是漢,都應當忠于儒家的觀念。清初的滿族統治者以開放的心態和博大的胸懷吸收了大批優秀的漢族士大夫和明代的官吏參與新政權的建設。后來這些漢族士大夫逐漸發現,在崇禎朝代曾經試圖進行但根本無法完成的財政、法律和經濟的改革,通過與滿族統治者的合作,竟然取得了成效。中華帝國重新獲得了活力,并重建了帝國的秩序——這是一套滿漢合作的新機制。

也正因為如此,魏斐德提出了以下的問題:


那么,他們所堅持的最終的善是什么呢?是作為明朝忠臣而蔑視清廷,還是那種拒絕為清朝效力但終究空虛無力的姿態?那些降清漢官在17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大規模的農民戰爭結束之后,為了重建帝國的迫切任務而拋棄了英雄主義的幻想。歷史是否會因此而對他們做出更高的評價呢?同上書。第702頁。


魏斐德認為,這些思考也使得王夫之(1619—1692)等思想家對歷史動因的復雜性獲得了比以前的哲學家更加深刻的認識。

此外,康熙于1697年舉行的特科(博學鴻儒)考試,邀請中試者參加官方《明史》的編纂,這對于滿漢雙方共同投入對大清帝國的改革和重建洪業,都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魏斐德指出:“通過這種編修《明史》的方式,他們自身的歷史存在得到了證實,而這正是其他任何表示賞識的做法所不能達到的,于是,所有明朝忠臣和降清漢官們便在維護儒家統治的事業中形成了共同的利害關系。”同上。

正是滿漢的融合,才使得中國比其他任何國家都更快地擺脫了17世紀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清初的改革,特別是在賦稅制度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在1645至1661年間,丁口數從1000萬增至1900萬,約增加了90%。同時,從1651到1661年,登錄在冊的土地面積幾乎翻了一番,從29億畝增至約52.6億畝。同上書。第676頁。

從魏斐德的征引書目和引文來看,他很少會拘泥于中國歷史的理論和敘事之中。在本書的一開頭,在前言的引言中,魏斐德便引用了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論美國的民主》中的一段話。同上書。第1頁。

具體到明清的嬗變中來,清朝的滿族統治者繼承并利用好儒家觀念,從而得到對此信仰的漢族士大夫的支持,繼而實現滿漢的大融合,這是漢族士大夫的“學校”。因此,從人類的歷史來看,滿族入主中原并非發生在中國的一個獨特歷史現象。同樣的例子有奧登(W. H. Auden, 1907—1973)的《凱洛斯與邏各斯》(Kairos and Logos)中的詩句,同上書。第53頁。托克維爾有關中央集權的著名論斷。同上書。第722頁。

面對17世紀的全球性經濟危機,清初的滿族政府在漢人的幫助下,選擇了與歐洲國家迥異的制度模式,使中國先于其他國家擺脫了這場危機。但魏斐德認為,“清初統治者在運用相當進步但屬傳統類型的制度與技術以恢復政治穩定的過程中,獲得了徹底的成功。權力高度集中而未得到徹底的合理化改革;君主的權威提高了,官僚政治的積極作用卻下降了。”同上書。第721頁。魏斐德假借“危機理論家”的觀點認為,清代早期政治與經濟的回復,可能是指對明末災禍的“假性解決”:魏斐德《中國與17世紀世界的危機》(1986),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此處請參考第52頁。“在多爾袞、順治帝和康熙帝奠定的牢固基礎上,清朝統治者建立起了一個疆域遼闊、文化燦爛的強大帝國。在此后的近兩個世紀中,中國的版圖幾乎比明朝的領土擴大了一倍。因而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再沒有真正的對手能夠向清朝的統治挑戰。”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721頁。由于沒有真正的對手,就沒有改進軍事技術的需要。這當然是一把雙刃劍:“中華帝國的這些專制因素詮釋了,當17世紀國際性‘世界’環境都繼續處于危機的時候,它為何具有控制此危機的能力。這些因素也解釋了當危機性環境發生劇烈變化時,它出現的弱點。”艾森斯塔特“序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3—11頁。此處引文見第8頁。而此時的歐洲,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從這種也許目的論色彩過于濃厚的意義上講,中國戰亂后的復蘇并未真正解決其整體性的缺陷。如果我們承認歐洲近代早期出現的民族國家的發展模式是進步的,那么,清政府提出的解決方案,正是打算通過與經受了同一場全球性經濟、社會大災難的其他國家所提出的方案背道而馳的另一種方式,使現存社會體制從這場危機中恢復過來。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15頁,注52。


艾森斯塔特同樣指出:“危機在歐洲帶來了影響深遠的政治與經濟轉型,并將其引向了現代化。”艾森斯塔特“序言”,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第3—11頁。此處引文見第4頁。17世紀的危機對歐洲來講無疑是一場災難,但這場史無前例的災難卻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歐洲舊的社會組織方式,從而成為了歐洲近代社會真正的轉折點。在生死搏斗中,歐洲國家的戰爭技術和戰術思想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專制的政體為了適應新的形勢,不斷得到優化:“歐洲大陸經濟優勢的所在地已經從地中海移到了北海,由于17世紀和18世紀的重大戰爭都發生在勢均力敵的參戰者之間,這些國家都被迫進行軍事技術革新,并對獨裁治理體系合理化。”魏斐德《中國與17世紀世界的危機》(1986),收入上揭《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53頁。魏斐德的這一段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清代沒能與時俱進進行改革的根本原因。因此,這樣的起初為歐洲專制主義者們羨慕的“洪業”,最終還是沒能經受得住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

魏斐德對清初統治者的智慧贊賞有加,他在評價1840年歐洲列強以武力打開中國的大門,對中國治理的失望后寫道:“更糟糕的是,整個系統已經僵硬,失卻了清朝統治初期所具有的韌性。”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55頁。

“游吟詩人”與史家之工藝

史景遷將魏斐德稱作“游吟詩人”,意思是說他既是古代游走的歌手,編故事者,又是道德困境的解圍者。史景遷“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100頁。很喜歡讀魏斐德教授的文字,他沒有成為小說家,我覺得是很遺憾的一件事。前些天,我跟顧彬(Wolfgang Kubin)教授談到他,顧彬說他是北島的好朋友。我在《青燈》一文中也讀到了北島所描寫的魏斐德的一顆文心——“那跨時空種族文化的航程,借助一種奇特的文體,將歷史與個人、敘述與沉思、宏觀視野與生動細節交織在一起”。北島《青燈》,收入北島著《青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5—22頁。此處引文見第18頁。正是這樣的一顆文心將作為歷史學家的魏斐德和作為詩人的北島的心靈緊緊聯系在了一起。在北島的文字中,一再可以感受得到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

“我很早就迷戀上歷史敘事——……當我還處于孩童期時,父親就指定我系統地精讀古希臘和古羅馬歷史學家的著作(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塔西陀等),接著又指點我繼續通讀吉本、卡萊爾、麥考利,最后是施賓格勒和湯因比。父親本人所受的也是古典文學和文學史的教育。當我十多歲在法國當青年學生時,又發現了法國19世紀早期的歷史學家們,特別是米什萊和梯也爾等。大學的老師們向我推薦了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和其他一些德國歷史學家和歷史哲學家,尤其是麥奈克(Friedrich Meinecke)和狄爾泰。我了解到,如果敘事要有歷史意義的話,那么就得與其背景相交織。”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31頁。魏斐德的父親從1944年開始寫小說,兩年后他的《小販》(Hucksters,1946)一舉成名,被好萊塢改編成同名電影,風靡美國。在父親的影響下,盡管魏斐德的興趣在歷史方面,他在哈佛大學讀書時還是出版過一部題為《皇家棕櫚樹大道17號》(Seventeen Royal Palms Drive,1962)的小說:


在哈佛大學,我主修的領域是歷史與文學,但我重點是放在后者。后來我選了威廉·郎格的課,并被歷史敘事的闡釋力所吸引:心想,人怎能由此及彼,從阿爾第爾到薩拉熱窩。但當我開始逐漸進入歷史學家的領域時,我發現,不管我作為一個文學學生還是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小說家或者短篇故事作家,英國和歐洲大陸哲學家們的基本宗旨同我的偏愛絲毫沒有沖突。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834頁。


無論如何,他在文學上的天賦和訓練,都為他后來從事中國歷史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在《洪業》中,魏斐德引用了無數文學作品,文學所表現的歷史真實有時超越了史書,更容易從中勾勒出時代精神(Zeitgeist)。僅在每一章的引言中,他就引用了白居易《縛戎人》、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二十、李雯《道出盱眙見賊所燒殘處》、孔尚任《桃花扇》、陳子龍《避地示勝時》、吳敬梓《儒林外史》等。

魏斐德的筆下很少有干癟的歷史說教,善于講故事的他,常常用史書中的事件,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形象來。他所描述的李自成,情真詞切,如見如聞;多爾袞頰上添毫,聲情并茂。“李自成除了草莽的一面,還有有德者的一面;滿族攝政王多爾袞除了欺騙中原人的外族人之一面,也有作為精明的實用主義者的一面。”史景遷“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99頁。

有關吳三桂,魏斐德當然不會放過由于闖王將陳圓圓占為己有,才使得吳三桂不惜招引清軍進入中原的故事。“為一位名妓的粉面柳腰而不惜整個國家的淪喪,這是占據了后世中國人之想象的一種說法。”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171頁。不過,作為嚴肅的歷史學家魏斐德也還列舉了史學家彭孫貽(1615—1673)缺乏詩意的比較真實的描述,同上書。第171頁及以下。因為他不僅僅要給我們講故事,更重要的是要做出決斷,哪些說法更為“可靠”。他的另外一個過人之處在于在各種不同的敘述話音和它們特有的節奏外,依然能夠游刃有余地把握一種外在的、獨立的分析性話語。參考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32頁。

魏斐德借用海登·懷特(Hayden White, 1928—)的話,指出了“一種能夠敘述的歷史話語”是縱觀世界并能將其反映出來的視角。懷特還說,對于敘事歷史學家,“一個真實的敘述……其實對于題材的內容并無絲毫的增添,但卻能體現真實事件的結構和過程”。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831頁。歷史正是通過講故事而變得鮮活,時代精神正是借助于敘事而得以體現的。

余英時(1930—)曾撰文指出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即中國現代史家中以甲骨文、金文治古史而卓然有成者頗不乏極有靈感的詩人出身者,如王國維、郭沫若、聞一多、陳夢家等都兼有詩人與史家的雙重身份,這個現象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詩的想象和史的想象之間似乎存在著一道互通往來的橋梁。無獨有偶,1980年牛津大學史學教授特雷弗—羅珀(H. R. Trevor-Roper, 1914—2003)在其退休演講中,便以“史學與想象力”(History and Imagination)為題,明確指出沒有想象力的人是不配治史的。余英時《論士衡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28—329頁。可見,想象力是治史的第一條件。

正是靠著豐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敘事技巧,魏斐德描寫了一個又一個的精彩的場景。他曾對李自成與吳三桂的交戰場景做了絕妙的描寫,李自成的軍隊因清軍的出現而突然敗北:


李自成的軍隊沿沙河排開,在岸邊擺下寬闊的戰陣,其隊伍稍顯混亂。但是當吳三桂的寧遠精兵向前推進并沖進大順軍陣地時,大順軍并未后退。他們頂住了吳三桂軍的反復攻擊,并使之遭到重大傷亡——這傷亡是如此得慘重,假若吳三桂始終單獨作戰,勢必大敗。但是,就在李自成即將獲勝之時,一片風沙從東面的小山坡上滾滾而來。在遮天蔽日的沙塵之下,清軍迅速繞過吳三桂的右側,撲向李自成的左翼。當大順軍轉向這支從沙塵中沖到他們眼前的騎兵時,突然發現騎兵們剃光的前額。“韃子兵!”隨著一聲驚呼,大順軍的陣地被突破了。大順軍掉頭向永平逃跑時,退卻變成了潰敗,落在后面的士兵都被砍倒。到了永平,李自成想停下來重整旗鼓,但許多部下拒不聽命,沿著通向北京的路一直向西潰逃。李自成不久也隨軍而去,將戰場丟給大獲全勝的多爾袞和吳三桂。上揭魏斐德著《洪業》,第179頁。


魏斐德正是通過這一穿越時空的高超技藝,真正讓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受。

不過與文學敘述相比,歷史敘述是有其尺度的:“對資料出處必須持有既審慎又忠實的態度,尤其是因為語言上稍有變動就輕而易舉地導致敘述背離基本資料。這是主要的修辭形式應該是以準確為主,而不是文學性。”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41頁。他對歷史事件的見解,通常是通過一幕幕再現的歷史場景之后而作的闡述。

很多學者的論文往往強調所謂的客觀性,而避免直接將“我”引入自己的文章之中。如此便形成了一種干巴巴的八股式學術論文體。魏斐德認為,這樣的歷史學家會錯誤地將歷史作為單一的紀事:他們偏愛的寫作方式是,先對手頭某一題目的“文獻”進行回顧,接著引出兩三個假設來對“資料”進行論證。在魏斐德看來,要使整個寫作結構保持簡單明了以便于提問的話,那么這種研究方式實在顯而易見的近乎貧乏。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840頁。而如果我們讀魏斐德教授的論文的話,就會發現他會將自己的人生經歷和研究論題有機地結合起來。《革命和世界主義》(1971)、《遠航》(1993)等等,都在講述自己的人生經驗。

魏斐德所處的上個世紀的50、60年代,正是歷史學社會科學化的階段。由于法國年鑒學派的史學家們提倡以“問題史學”取代“敘事史學”,傳統史學面臨著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地理學、經濟學、統計學等社會學科的挑戰。由于這一階段的史學家特別重視社會科學方法對歷史的分析,而輕視敘述,通常運用跨學科、長時段的綜合研究和深層次分析方法,從而使傳統的敘事史學被過度“碎片化”。到了80年代,歷史學家們提出重回歷史學的敘事傳統,但這次所謂的回歸,并非回歸到蘭克史學的“宏大敘事”,而是更多地關注普通民眾、微觀歷史的敘事。魏斐德正處在這樣一個史學傳統轉換的時期:“不過那時在我看來,大多數追隨他(指馬克斯·韋伯——引者注)的學院派社會學家們都陷入了枯燥寡味的分析之中。他們的理想形式無外乎是平面性的具體化,而從來不體現立體的形象,不像韋伯隱喻中的‘扳道工’:他們改變了鐵路的信號燈,讓社會發展的自動車頭駛入這條而非那條軌道中。”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835頁。社會科學碎片化的傾向,破壞了作為人文學科的歷史學的完整性和迷人之處。

正因為如此,魏斐德提出了“講故事何罪之有”的疑問。“現象學家和闡釋學家都向我們保證:正是敘事和評論的相互滲透才使歷史引人入勝并具有說服力,從而使歷史的本意遠超出單純地講述一個故事。”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840頁。

歷史學家顯然不僅僅是講故事,盡管魏斐德一再強調海登·懷特所說的“歷史研究的工藝匠觀點”,“認為敘事是一種完全值得尊重的‘造’歷史的方式”,但如何平衡“敘事”和“評論”,以何種方式來處理它們的關系,依然是歷史學家需要解決的問題。魏斐德認為史景遷的一部著作將這兩者的關系處理得恰到好處:


斯賓塞(指史景遷——引者注)的《上帝的中國之子》(1996)大膽地用了歷史現在時來寫,這就突出了敘事(erz?hlen)和評論(besprechen)的區別。“用來組合敘事的動詞時態往往被認為缺乏具體的時間性。相反,它們提醒讀者:這不過是一個敘述而已。于是對這個敘述的反應便是放松、保持距離,而不是卷進評論讓人引起的緊張和投入”(里克爾)。類似的“訣竅”使當今讀者能夠把過去和將來連接起來,也使歷史學家得以從Geschichte向Historie移動。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841頁。


由于漢語沒有時態的變化,在中文譯本中如何處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對敘事和評論兩者還是可以區分的。因此在魏斐德的歷史著作中,我們既能從他的敘事中獲得歷史本身的知識(Geschichte),同時也能通過評論獲得對歷史的認識(Historie)。

史景遷在評論魏斐德的學術文章時說到:“文章蘊含著勇氣、感情和學者風范……”史景遷“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98頁。同時也認為“魏斐德顯示了他對自己文章主人公之人生的深刻了解:他像個老朋友一樣與他們對話,討論他們;他對歷史人物清晰的了解使他的描述如此到位,就像是這些人物復活了一般。”同上書。此處引文見第99頁。

魏斐德的敘事方式,除了希望從社會科學的分析中重回敘事傳統外,他的讀者對象既有專業人士也有一般的英語讀者,所謂新文化史的微觀歷史研究,也是他能抓住讀者心理,讓讀者感興趣的方式。而具有這種能力的前提是歷史學家本身要具有“一種無法遏制的探究好奇心”。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41頁。魏斐德的這些著作,為英語讀者,特別是美國人民提供了了解中國社會和近代歷史的絕好途徑。

深厚的學術功底及寬闊的胸襟

凝聚著魏斐德20多年對史學、文學創作靈感的《洪業》,英文版上下兩冊合計1337頁(其中正文1127頁/附錄A.出仕兩朝的大臣;B. 1644年的“貳臣”; C.地方政府中的旗人官員。合計13頁),征引了西文427位作者615部包括英、法、德、西、葡等語種(英文版第1143—1187頁)的著作;362位中、日文作者439部相應的著作(英文版第1189—1230頁)。全書超過了3000個注釋。世界上相關的書籍可謂一網打盡,為了該書的寫作,魏斐德做了充足的準備工作。他在相關領域一直與東西方的研究者進行著密切的對話。魏斐德不僅有駕馭多種語言的能力,同時他對西方各種理論的嫻熟程度也很少有學者能與他相提并論。改革開放之前的大陸歷史學家的成就,如謝國楨(1901—1982)、小說家姚雪垠(1910—1999)等的觀點也都為魏斐德所引用。而新時代在大陸出版的諸如《中華文史論叢》《明清史論叢》《歷史研究》《清史論叢》乃至《光明日報》更都在魏斐德征引的范圍之中。而在這一時代的大部分美國或歐洲的學者,很少會關注大陸的相關研究的。

哈佛大學的傅高義(Ezra F. Vogel, 1930—)教授指出:“關于魏斐德廣闊的知識、罕見的能力、他那偉大的謙遜,以及他似乎毫不費力地把各種社會理論與原創性研究結合起來闡釋廣闊的歷史和人文學的功底,我們所有有幸認識他的人都能講出許多故事來。”傅高義“引言”,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647—649頁。此處引文見第648頁。

1992年曾任美國歷史學會[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AHA) ]會長的魏斐德,他生前的7部論著都產生過非同一般的反響,同時對美國的史學界產生過很大的影響。《洪業》獲得了美國亞洲研究協會1987年頒發的列文森獎(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這部英文2卷、翻譯成中文1卷的皇皇巨著,傾注了歷史學家多年的心血。

魏斐德教授具有寬闊的胸襟,他指出:“我們現在應該認真思考那些狹隘的、自封的、帶有種族偏見的文化倫理所帶來的挑戰……”魏斐德《遠航》(1993),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第3—24頁。此處引文見第24頁。對待中國歷史他很少有先入為主的觀念,然后在浩如煙海的中國歷史文獻中去找支持他觀點的“證據”。他曾提醒歷史學家在選擇歷史人物時,必須要極為謹慎。對此他舉例說:“當我在考察1645年江陰屠殺時,我起初誤把守城將士們的敢死精神看成是無謂的壯舉。僅僅是在寫作時,在我必須把筆落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判斷時,我才意識到這樣來解釋他們的自我犧牲不免過于生硬——故事本身并不是這樣展現的。”魏斐德《講述中國歷史》,收入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此處引文見第841—842頁。很多西方的學者會以自身的期望為出發點,來審視中國。而魏斐德卻能不斷根據史實來調整、修正自己的觀點,這的確體現了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反思性和自我批判性的特點。

北島認為:“……那些浩繁文獻中的碎片,是通過歷史學家的手連綴起來的。而歷史給歷史學家想象與闡釋的空間,歷史學家賦予歷史個人化的性格。”北島《青燈》,收入上揭北島著《青燈》,此處引文見第19頁。正是明清之變為魏斐德提供了想象和闡釋的空間,《洪業》是一部魏斐德化了的動態的、鮮活的明清歷史。這也驗證了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的一句話:“歷史給我們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它所激起的熱情。”歌德著《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84頁。

很遺憾我沒有見到過魏斐德教授本人,不過通過他人的文字,漸漸地一個有血有肉的豐滿形象出現在了我面前。北島說:“他深刻而單純,既是智者又是孩子。跟他在一起,會讓人喚起一種對人類早年精神源頭的鄉愁。他笑起來如此縱情毫無遮攔,如晴天霹靂,只有內心純粹的人才會這樣笑。我想正是他的博大、正直和寬容超越了學院生活的狹隘、晦暗與陳腐,超越個人的榮辱、愛憎與苦樂。”北島《青燈》,收入上揭北島著《青燈》,此處引文見第19頁。我想,魏斐德教授既屬于他的時代,屬于他所在的加州,同時又超越了他的時代,屬于世界。

作為海德格爾的中國弟子,熊偉(1911—1994)教授晚年在回憶文章中寫道:“我曾親聽海德格爾講課三年,總覺他不像一個教授在販賣哲學知識,而是一個詩人,滿堂吟詠。一股奇異的風格縈系腦際,幾十年不得其解。而今逐漸體會到:海德格爾是一個哲學家。”熊偉《海德格爾是一個哲學家——我的回憶》,收入熊偉著《自由的真諦——熊偉文選》,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年,第115—125頁。此處引文見第125頁。同樣,我們在讀魏斐德的歷史著作時,同樣感覺到他不是在販賣歷史知識,而是像詩人、小說家一樣在吟詠。我想,這也是史景遷為什么稱他為近三十年來最好的近代中國史學家的原因。上揭魏斐德著,梁禾主編《講述中國歷史》,封底史景遷對魏斐德的評論文字。因為對于魏斐德來講,中國歷史研究是他的“志業”(Beruf)所在,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并非僅僅是他的職業,他的研究對象而已:


我(魏斐德的夫人梁禾——引者注)曾問他(魏斐德——引者注):“你一生致力中國歷史研究,要是真有來世,那時你會選什么事業?”他想了想,說:“中國歷史。”“還是中國歷史,沒見過你這樣要迷兩輩子中國歷史的!”他憨厚地笑了笑,點點頭,然后用中文敦厚地說:“對,我太喜歡中國歷史了。在我眼里,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之一。我慶幸自己有這份緣。”同上書。梁禾“前言”第1頁。


1931年2月吳宓(1894—1978)在巴黎訪問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后,在他的致友人的書信中寫道:“然彼之功夫,純屬有形的研究,難以言精神文藝。”吳學昭編《吳宓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181頁。盡管研究漢學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夠深入中國精神之堂奧者,畢竟微乎其微。而魏斐德無疑當屬對中國學問有形、無形研究俱佳者。

李雪濤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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