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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神耶鬼耶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622字
  • 2020-01-18 17:08:47

月色在草莖間流淌,梵沉在草屋外盤膝而坐,似株覆雪青松矗立在門扉前。伽南已然醒了一會兒,從半掩的房門間隙望去,梵沉仿佛在地上扎了根。

她故意將茶碗叩得叮當響,喚道:“四哥哥,我渴了,要吃茶?!?

花練紈素立時端著茶壺小跑著進來,伽南眼前一亮,撐起身子:“素素醒了!”

紈素臉一紅,伏身行禮:“鴻鈞在上,多虧二位天神降臨,我與阿娘才撿回命來?!?

梵沉側臉的輪廓被燭芯爆開的火星描了道金邊,伽南歡喜地摸了兩個女娃的頭頂半晌,才聽得他開口:“再睡?!薄拔疑衽_清明得很呢?!辟つ媳サ?,“你渡了我多少靈氣?”她醒來便試了術法,雖還是全無神力,卻能感覺到彈綠綺時消耗的靈氣已然變得充盈。花練嘴快道:“神仙哥哥抱回姐姐來的時候就在輸靈氣,輸了那么那么多,才停呢!”

梵沉揮袖便是一個沉睡訣,伽南待要開口,眼皮卻似墜了千斤玄鐵,眼睫便如倦蝶棲枝般垂落。身子陷進新鋪的草席,床兩側卷起的圍布紛紛落下,又緩緩合上。屋子里點著紅燭,透過黑色圍布照進來,在伽南閉緊的雙眼里暈染出一片橘紅。

梵沉抬手加固草屋結界,進來燃起將熄的燭焰。

帳內忽然溢出半聲笑:“四哥哥可知凡人如何哄孩兒安眠?要唱《騶虞》,要拍床幫,要講上古神仙的故事……”

一夜竟真的這樣平安無事地渡過了,待朝陽終于替代燭火,伽南自黑甜鄉悠悠醒轉。服了梵沉靈藥的婦人已然大好,在草屋外忙忙碌碌升起了炊煙。松煙裹著粟米香,梵沉端坐青石案前,碗中清粥映著天光,倒像盛了半碗朝霞。他推拒再三終于不好再拒,象征性地端起碗來喝了口粥。伽南想起他關于“餓”和“饞”的論斷,又想起他冷不丁吃到紫玉回心糕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

梵沉一個眼神看過來,伽南忙正色道:“素素的鎖魂咒如何解的?”

梵沉收了障眼法,一朵墨蓮正蓋在他鎖骨。他淡淡道:“咒未解,不過換了副身軀。”

伽南探身扒拉開梵沉的衣襟,只見墨色咒痕已蜿蜒至心口,她的指尖比驚呼先觸到他的胸口?!澳闳绾瘟恕痹捯絷┤欢梗つ虾鲇X指腹下的肌膚竟似乎隱隱地顫抖起來,她揉揉眼,擔心道:“你在發抖?”

梵沉只覺胸前似有被她驚動的螢蟲,正兵荒馬亂地往他衣領深處鉆。梵沉攏回衣襟,偏頭避開她呵出的暖息,偏那抹薄紅不聽話,自耳尖一路燒到面頰。

“無礙?!?

“什么無礙,你似乎燒起來了!又紅又抖!”伽南只覺梵沉聲音沙啞,臉色如玉京山冬日梅枝上未化盡的殘雪,偏要沾兩瓣朱梅逞艷。她又把那衣襟拉下來細細查看,道:“帶她去找師父,定然有解,四哥哥這樣穩妥的性子怎的也莽撞起來了?”

梵沉背過身整束衣衫,自袖中取出半截桃木芯,上面刻痕已被抹平,“鎖魂咒非是為了叫惡魂奪舍,而是為了耗枯她的身體,待肉身枯萎,魂魄自墮成新鬼。桃木芯上刻著她的生辰八字,能做出和她一模一樣的傀儡?!?

伽南恍然大悟,拍案而起,將那婦人嚇得一抖?!翱軟]有鬼氣,又因為是真正的生辰八字,這些傀儡反有人息,混入凡人中如滴水入海難以發覺……那胭脂婦、店小二……都是……替代已死人身的傀儡?!?

她忽覺脊骨生寒,“此地人間炊煙里摻著半城傀儡,半數人族許已悄無聲息地變了鬼……難怪,酆都鬼市里許多鬼樣貌年輕,也看不出死狀,因為他們根本不是老死或橫死,而是在鎖魂咒下慢慢被拖死!難怪,鬼門關開卻沒有幾個鬼急著回人間尋親,或許,他們早就一家團圓在酆都城里!而人間長街上那些死狀各異的,子時不到便踏出酆都地界的鬼魂,約摸才是僅有的有親人在世的鬼族,迫不及待回來探親了……”

人族悉數變為鬼族,而凡間有傀儡相替,許能瞞過天道,那鬼便暫不會踏入輪回、再世為人。好一個偷天換日,如此衰人族而興鬼族,鬼族許還藏著更大陰謀。

“鬼族將忘川輪回河變為死水潭,意在何為?……蓄兵?興兵?”伽南托腮思索,喃喃道:“他們應知曉你我身份——胭脂婦和客棧兩處傀儡,原是探虛實的問路石,欲趁你我毫無防備先下手為強,見砸不破你我這硬殼,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一面讓形似師姐的傀儡將你引走,一面附身花練與眾小鬼誘我入彀……”

一語未了,梵沉振袖拂落草穗:“大娘——”他指尖掠過案板裂紋,起身緩緩道:“可有事?”

伽南正欲揶揄這冷面云中君好生不會講話的一張嘴,聞得第二句指尖驀地懸在半空。

“老身來給二位天神添些新茶?!眿D人捧著茶壺從門扉后轉出,添了茶,就去教紈素花練舂米?;ň毰踔砜谔胀胱芳w素,草鞋踩碎露珠,母女三人歡聲笑語時有傳來。

梵沉看著這母女嬉鬧的畫面,漸漸蹙起了眉。伽南拿起綠綺,撥了幾個音,花練紈素的笑鬧聲漸漸止息。兩女娃睡在母親懷里,母親為她們打著蒲扇,十分溫馨。那婦人見得伽南眼神,笑道:“孩子玩累了,睡得香呢?!?

伽南也笑道:“不奇怪,我彈的是《迷迷蒙蒙曲》,沒睡著才是奇了。哦,對了,傀儡無思無情無怖無憂,是不會被我的琴音影響的?!?

婦人搖動蒲扇的手忽然凝滯,喉間滾出兩聲笑,如老樹皮摩擦石磚的聲響,卻有幾分少年人故作老成壓低聲音的意味?!澳銈兊孤斆鳎齻兡镉H就在酆都城,有膽便來尋。只怕,你們一個中了我的毒針,一個喝了我的毒粥,有心無力呢……”

那婦人十指暴漲一寸青甲,似壁虎般貼地疾行。

伽南尚在迷蒙間,只覺冷香拂面,她已被梵沉閃身拉起,赤練如游龍出淵將婦人釘在地上。

婦人嗷嗷叫著,在地上抓出數道血痕:“你沒喝我的粥!好狡猾的神族!”

梵沉面色波瀾不驚:“昨日城樓交手,閣下亦不遑多讓。”

伽南驚道:“她是控傀人??!”不,不對,她不被琴音影響,唯有傀儡。伽南握拳重重叩在額頭,昨夜酆都鬼市裁衣店門口的女鬼,分明與這婦人一般無二!她是來替換花練娘親的傀儡!又想起昨夜這婦人殷勤掖被的模樣,伽南后頸泛起涼意,愈發覺得看不透他:“你早知她是傀儡,還特意帶我來此過夜?”梵沉點頭。

話音未落,那婦人萎靡倒地,一截斷了的傀儡線垂在她的后頸。

草屋頂上飄然跳下一位。

來人一襲玄色文武袍,黑紗罩面,三千銀絲引線在他手中流轉如蛛網,每一根皆拽著一只面目模糊的傀儡。那玄袍人開口,傀儡們突然隨之齊聲大笑,疊音似群鴉齊啼:“哈哈哈哈!仙君竟識破了我的傀儡術!是在此地待我現形?”

梵沉頭也不抬,繼續向伽南道:“你已力竭,需得休整?!?

伽南怔住。你是說,循規蹈矩行事穩妥的梵沉為了讓她睡一覺,帶她回傀儡身邊,在鬼族的注視下過了一夜?她忽覺暢快,控傀人此刻怕是要氣炸了肺——原以為梵沉中了圈套,哪知人家只是蹈刃為樂赴險如嬉,簡直是看鬼不起!

果然那玄袍人劍眉倒豎,眾傀儡與他一齊開口呵道:“我堂堂鬼族!爾膽敢如廝!”

伽南一抖,齜牙咧嘴地捂住耳朵?!拔艺f,你是聲如蚊吶么?需得隨身帶三千個傳聲甕鳴山筒?”

伽南提綠綺,躍至紈素花練身前,將二女與傀儡隔開?!澳銈兯烈鈯Z人性命又不許輪回,甚至奪舍人族稚子,行此卑劣之事何謂堂堂?”

玄袍人一笑,封了眾傀儡的口,道:“卑劣?你神族要我鬼族歲供魂珠八萬,鬼族區區百萬百姓,如何造得八萬魂珠?我族歲歲獻寶于九重天,怎生不見九重天的神仙助益我族擊退來犯魔族?螻蟻尚且偷生,我族不過夾縫求生之舉,何談卑劣?若是異地而處,你們神族怕是清高也顧不得了,道義也顧不得了,只跪地求饒求生便罷了?!?

伽南啐了一口,“呸,神族要的歲供多,你跟神族說去??!怎的不學那話本里的妖族娘子,盜了仙草,正大光明打上九重天?”

梵沉橫眉道:“不可妄語?!?

伽南聳聳肩,繼續道:“是不想,還是不敢?何至于偏要禍水東引,殘殺人族,奪舍嬰孩!如此欺軟怕硬,算甚么本事?”

那玄袍人聞言,雙手抱胸,似乎不準備打了,反而開始一上一下地打量伽南?!安皇俏乙獨⒛菋牒?,是她娘要殺她,我不過成全了她……”

忽然,梵沉抓住伽南后領,拎起紈素花練向后疾退,原先站立處已裂開深不見底的幽冥裂隙,裂隙里竄出的骨爪抓了個空。

玄袍人踩在裂隙邊緣,笑道:“二位何必如此防備?不過是大門敞開請君做客罷了?!闭f著,跳下裂隙,消失不見。

一想到又要見得些鬼魅,伽南有些肝顫,撫著心口叫梵沉給她施了個安神決,二人拎起沉睡的花練紈素,足尖點過裂隙邊緣,飛身躍下。落了約有半炷香的時辰,終于到了酆都地界,地面轟然合上。

二人飄然后撤三丈,伽南揚聲道:“閣下既說是做客,何不以真容相迎?”

玄袍人一笑,取下黑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露了出來:“這世間又豈是所見即真相的?我若取下黑紗,便是真容么?”繼而轉身施禮道:“葬陰郡君。”

尸奴抬扛著轎輦,四角懸掛著拳頭大的未腐童尸。一紅衣女鬼端坐其上,正是那與女媧三分相似的面孔。原來占用花練身軀的,便是這女鬼的分魂。伽南皺眉回想,鬼族如今的鬼君喚作冥無咎,其祖奶奶是妖族中蛇族的帝姬,也就是女媧師姐的姨娘。這郡君,約摸就是冥無咎的胞弟、封作枉死城攝政冥公的夙無翳的女兒。如此說來,鬼族之舉,起碼是攝政冥公的意思了……更甚者,便是鬼君的意思。

梵沉的劍已然橫在轎輦前。

那郡君手里端著把骨笛,似笑非笑地看著伽南:“姐姐,還記得我么?姐姐香甜,我可想忘都忘不掉……”

伽南心中一動,有記載道是,巫妖大戰時妖族勢弱,妖君執贄拜謁鬼君,于是鬼族歃盟從伐,鬼君吹骨笛召山魈,十萬腐尸破墳而出。伽南心道,現下她與梵沉一個無有仙術,一個中了鎖魂咒,在鬼族的地界上還被壓制了靈力,顯然不是硬拼的好時機。

玄袍人道:“此二人現下已是不堪一擊,在下的傀儡便可降服他們,何須勞動郡君吹骨笛!”說著,縱傀儡圍住梵沉伽南,眾傀儡飛天遁地,前后包抄。

梵沉擋在三人身前,廣袖翻涌,赤練舞得密不透風。

伽南欲探究竟,便撥動綠綺,彈了曲她苦心研究的《故夢》。

泠泠七弦迸出琴音,在那郡君的識海炸開,那郡君卻渾然不覺有異。

伽南暗喜。她眼前果真浮現出這位郡君同玄衣人的畫面——

巖漿煉獄里,漫天鬼火紛紛而落?!氨揪秊楹我拍??”郡君赤足走下,赤色裙裾迤邐過處,幽冥鬼火如紅蓮墜地。金鈴纏著的腳踝在玄衣人眼前輕晃,“千年前,你在地府,脖子上拴著鎖鏈當狗爬的模樣,本君可記得清楚?!?

鬼火順著她指尖爬上玄衣人身軀。

玄衣人割開手腕,讓金紅的血浸滅鬼火?!霸彡幙ぞ搯柕氖?,為何當年我在冥界化形,寧受百鬼欺侮之苦,也不愿用這身神血破您枷鎖?”他虔誠地仰望著她,“能困住我的從來不是鎖鏈,是您。”

伽南倒吸一口冷氣,這控傀者,是神族。

就這一晃神之間,煉獄中的往事畫面轟然垮塌,《故夢》不再奏效。伽南試了幾番皆是徒勞,不知是此刻靈力不足,還是這曲譜不對,只得作罷。

那廂,數以千百計的傀儡壓上來,梵沉暫近不得那玄衣人的身,只與眾傀儡纏斗。伽南欲控綠綺潛入玄衣人識海,傀儡引線卻似有查覺般絞住她的脖頸。綠綺立刻飛起,同數道引線絞在一處。赤練飛出割斷些許引線,又被更多的引線牢牢捆住,懸在半空。

伽南叫道:“別管我們,甩開傀儡,你去打他!用劍!用劍!”

梵沉廣袖輕拂,躍出包圍,持劍去攻控傀人。綠綺琴通人性一般,舞得更厲害了,橫推七八傀儡,豎砸一片骨架,伽南護著兩個沉睡的女孩,仔細觀瞧。梵沉一面應付傀儡,一面對戰那人,有些心力不足,可那人卻只一味閃躲。那人雙手皆系著傀儡引線,可右手繭子遠深于左手,可見他另有趁手的有柄法器未現。

玄衣人免用修為術法,定是怕神息顯現。

伽南心下有了成算,喝道:“且慢!閣下手無寸鐵,我家哥哥豈非勝之不武?”

梵沉躍出一丈,赤練背在身后,紅光映白裳,煞是好看。他不語,只做了個“請”的手勢。

玄衣人氣得一樂:“二位在何處修習的膽氣,便認定我會輸?”

“賭不賭?閣下必輸無疑!”伽南自鬼市兵刃鋪子上順了兩把劍,自己抓著一把,一把扔給那玄衣人:“勞駕您用個鐵片,也莫讓我家哥哥贏得不光彩嘛!”

那玄衣人飛身接過鬼劍,轉身與梵沉斗在一處。他二人斗得難分上下,伽南的額頭卻漸漸冒了一層薄汗——

昆侖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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