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綠綺引鳳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7437字
- 2019-02-08 19:20:16
怨念如果可以殺人的活,恐怕玄逾老神已死了七萬八千次了。
“我……我……”我可是真真切切宮商角徵羽都分不清,琴弦都不知如何撥啊!枉我次次將你從泰澤扛回,你卻專程把我帶出九重天來坑害么?阿南落座,氣得發絲間草葉迸發,倒豎如劍戟。可轉念一想,不會彈,那又如何?天條也沒載明九重天的仙侍需得通曉些吹拉彈唱的本事啊!你讓我彈,我遵命就是了,彈出音兒還不是易如反掌?管他是魔音繞梁還是鬼哭狼嚎,我就只有這點兒本事,那又如何?
阿南在心里給自己順毛許久,才深吸一口氣,抖著手去撫琴。奇也怪哉!冰蠶絲所化的琴弦本是白光陣陣寒氣逼人,卻倏地化作青霜墨色,與幽綠琴身交相輝映、繾綣纏綿。
老者大驚失色:“這綠綺琴,旁人并近不得十步之內,唯有老朽幸得與小師祖師出同門,綠綺的仙障倒未曾傷了老朽。只是,也碰不得琴弦的。上仙侍竟……竟……”碧梧君忙呵住他:“老丞相,你今日莫不是飲多了酒?錯認了上神,又渾說些醉話,綠綺怎就傷人了?”
玄逾冷笑。果然,蒼梧降不服她的綠綺,傷兵損將,這才要做個順水人情。
綠綺仙障外的談話,阿南一概未聞。她緊閉雙眼,伸手亂攏亂捻抹復挑,未曾注意腕間的巢南木手串綻開一圈玉樣白花。不管她的十指是如何在綠綺上群魔亂舞的,卻有鳳鳴玉碎高山流水之音于指間緩緩傾瀉而出。
云霧繚繞,琴音回蕩,高山流水,鳳棲碧梧。滿殿仙妖皆墮入依稀迷離的舊夢。碧梧君道行尚淺,抱著廊柱泣喚:“夫人……夫人你怎么就走了呢!這些年,我獨自帶著溫涼,她很想你……”。小精小妖哭爹喊娘的有之,叫靜靜、大柱的有之,搖晃著別人流著淋淋漓漓整整三尺長的口水大喊搖錢樹、金元寶、聚寶盆的亦有之,比凡間廟會的傀儡戲還要熱鬧三分。老者怔怔道:“是《鳳棲》,是《鳳棲》啊!”隨后老淚縱橫,亦入夢去了。
惟有玄逾未動。他立在原地望著,沒人看得出他的幻境是什么。
阿南聽不到一絲聲響,周遭一片干干凈凈冷冷清清,也不記得究竟身在何方。只依稀見得自己的幻影,裹著通身淺雪灰的斗篷,迎著遠處一抹飄搖練劍的白衣蹦蹦跳跳跑去。“梵沉師兄!”她聽見自己雀躍地呼喊,驚得差點咬掉舌頭——百花蜜不及此聲甜。朝霞在她身后,粉紅接著橘紅,映得漫天祥云似要燒起一般。她跑到那少年跟前,淺雪灰也鍍上了一層粉色。
阿南遠遠地望著那個自己,和自己身前那個少年。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幻象?是夢境?阿南仔細端詳少年的面容,眉目冷冽,那眼神卻溫柔,又如此熟悉,似在夢里對視過千萬遍。眼珠瑩潤透亮,叫人想起天后娘娘額前墜著的鮫人淚一滴。梵沉……世人皆道三十三重離恨天玉京山乃是鴻鈞太祖的寶地,眾神以玉京山為尊。這白衣少年……莫非……便是玉京山的梵沉上神?
可恍惚間又換了天地。眼前晃晃蕩蕩變作了一大片生得繁盛野蠻的初凝花海,周遭卻不像九重天的泰澤。花海里她蹲著的幻影形單影只。玄逾上神從遠方高束發冠身披鎧甲配劍御風而來,奔至她面前,將她輕輕拉起身。“阿南,此番出征是平定血魔叛亂,長則不過一年,短則不出三月,我必凱旋。待我歸來,便以紅妝鋪就八百里玉京山,迎你入我玄清宮。”“你莫急于取勝,萬事千萬以護己周全為重。我等你回來!”
大霧四起,又至泰澤,一個她在里面侍弄花草,百無聊賴,扯下一朵朵初凝花,一片片拈下花瓣,又揉成團丟掉不管,似乎是在等人。
若這是千年前伽南上神的殘影,為何與自己有些悲喜相通?若伽南上神便是自己的曾經,又為何回憶皆成空?
突然,一玄衣男子背影閃過,將她一劍刺穿。剎那間風息云滯,一片死寂。
阿南大驚,丟琴起身,急跑過去,卻怎么也跑不到那二人身前。
巨大的疼痛自心口襲來,阿南懵然低頭,只見透胸而過的劍刃還淌著淋漓的鮮血。雖然避開了心脈,但血液噴涌仍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一呼一吸間更有十倍百倍的疼痛自胸口翻滾著席卷全身,她第一次覺得呼吸也變得難捱起來。
好冷,劍不似是劍,卻似是冰。心口像是開了洞,有刺骨寒風往洞里卷。從心口到手指,從里到外,身體一寸一寸變得冰封一樣僵硬。呼吸反而沒有那么痛了。
她驚覺自己被人抱在懷里,那人的玄色衣袖就摟在自己腰間。
花海里哪還有旁的人,惟余自己與身后玄衣人而已。
“阿南,對不起。”
熟悉的聲音響起,阿南不可置信地回頭。卻有濃霧蔓延開來,一瞬間模糊了天地。
周遭又不知是何處,身前卻還是那個白衣少年,面龐更添幾分瘦削,他抿著嘴紅著眼,盯著同是一身白衣的她,聲音沙啞:“你隨他去了,就再不要回來。”
阿南呼吸一滯,此番沒有她的幻影,梵沉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站在自己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對著自己講著那句夢里聽過千百次的話。明知道是幻象,阿南卻還是難過得仿佛從此無家可歸了一般。她確信,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夢里的,就是那雙微紅的眼眶。
阿南沖上前一步,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抱住那少年的脖子,喊出了夢里竭盡全力也沒喊出的那句話。“不,不要!”
那少年的身子僵住,“什么?”
“疼……我疼……”阿南委屈得近乎淚落。長劍刺入的涼意尚存,那剜心之痛還在隱隱發作,此刻抱著他,心下卻無比安定。
那少年似乎抬了抬手,似乎正要撫上阿南的背,突然化成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散在風里。
“不,不不不不,不!梵沉!”
人醒夢空的瞬間,一切都隨薄霧無聲地隱退散去。大廳恢復了往日寧靜。《鳳棲》之音已戛然而止,白日夢中的小仙小精也已悉數跌出夢境。
沒有梵沉。夢里他散做青煙。夢外他不見蹤跡。
急喘了幾口氣,胸前似仍血流如注般,阿南瞥那幻境中的兇手一眼。卻見玄逾望著自己眉目含笑,昔日冷峻的面龐瓦解冰消。
此人果然與橐非所言一般無二的道貌岸然!
而她,她分明是泰澤千萬初凝花中普通的一株,為何會生出與伽南上神一樣的容貌?為何會在幻境中得見并不屬于自己的記憶?莫非……
忽而有紛雜鳥鳴,阿南無暇深思,端的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態,小心地跟在玄逾身后。
這鳥鳴聞之悅耳怡人,周身溫暖,氣息通暢。“百鳥和鳴必有鳳來儀!我蒼梧山將有鳳棲!”語音未落,滿室云起五色,照著于草樹,皆成五色露,搖曳生輝,“快!手腳麻利的,以琉璃器盛裝五色露!此露靈力滿溢,正可獻與天君補上長生鳳羽的缺漏!”眾小妖正手忙腳亂,忽而殿外有鳳鳴之音,由遠及近。
眾人出屋舉目,只見西天忽現兩團火球,近看是兩只鳳凰展翅而來,雄雌同飛,相和而鳴,五色俱備,百鳥相隨,彩霞萬丈。
蒼梧山千年未有鳳至,如今雙鳳被她胡亂一曲召引至此,鳳棲蒼梧,天下長安。在場眾人已開始慶祝。“碧梧君攜小女溫涼拜謝玄逾上神引鳳之恩。”環佩玎珰,暗香浮動,后殿言笑而來一位周身盈盈一綠的女子。阿南偷眼打量,只見這女子容貌姣好,面如桃花,碧玉發簪系著綠絲絳綰起的靈蛇髻配上她微微有些嬰兒肥的臉,越發顯得靈動討喜。
不曾想這碧梧君看著年紀輕輕,竟也有如花似玉的一位妙齡公主。那公主拜過玄逾,又領了一行侍女匆匆離開,回了后庭。
此時天色漸晚,碧梧君下令設宴答謝,明燭高挑,華燈滿列。
席間,眾地仙高談闊論,這話頭從六界局勢、九重天威壓之盛,轉到千年前魔尊負災異動出世,又轉到父神隕落、神族后繼,再轉到恭維玄逾。
阿南本垂著眼,豎直雙耳,聽得出神,便忘了給玄逾斟酒。見眾地仙舉杯賀玄逾,慌忙回神給玄逾面前的空杯添酒。玄逾面上波瀾不興,微微點頭,舉杯仰頭,飲盡杯中物。眾地仙得了玄逾的回敬,一個二個喜上眉梢,越發起了酒興,言語間便指點起來。
一老樹精道:“若說神族后繼,定然是在咱們祁光星君玄逾上神身上。可提到四洲戰神一號,不知諸位是否記得那位尊神——”
一青年樹精道:“斑衣叟指的是……那位清源妙道真君?”
那斑衣叟道:“岱蒼君所言不虛!擔得起‘戰神’一號的,也只有玄逾星君同清源真君了。”
這岱蒼君又道:“唔,斑衣叟慎言!我等低階小仙需稱尊神全號。不過,清源妙道真君同西海龍三公主的舊事,真是傳誦萬載,可悲可嘆啊!”
斑衣叟鼻間冷哼:“如今哪里還有清源妙道真君的威儀!要依老朽之言,簡直胡鬧!荒唐!可見女子誤道,情愛誤事。”
在座眾仙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大體不過是可惜可嘆,二位愛而不同頻,有情者未成眷屬,是天道無常。亦有許多散仙道,清源妙道真君為一下界女仙優柔寡斷,耽神族大業,叫魔族險些攻破南天門,到頭來丟了尊位,實是枉費了一身修為。
阿南嘴角一抽。這真君屬實可惜,只是這些老頭少頭言語間貶低那三公主,卻不想那三公主何辜。天君一道旨,定了她同他的姻緣,那三公主自然傾心相待,這是禮數。可那真君冷心冷情,三公主也便知難而退,這是自尊。后來被魔族擄去,誰人不怕死?誰人活膩了?她定然想留著命待父兄去救,待家人友人相見。怎成想戰場上她忽而重要起來,乃至能叫那真君拱手讓了負災七重天。于是,她不曾死在魔族手里,卻死在九重天的八部會審后。
依阿南看,橐非才是真智者,早早看清九重天沒有一塊好餅。此刻這些清談的智者,若易地而處,被俘了便能“立時自斷靈脈,免受異族屈辱”么?
一金衣女仙道:“清源真君雖被削去三花,滅掉五氣,罷了尊位,身軀填東海之眼,真靈只封做分水將軍。可龍三公主更是替他擔了瀆職之罪,枉死在斬仙臺,永不入輪回。依小仙看,清源真君愛人時未能全心相與,戰場上卻存一念之差,可謂處處是錯,處處怯懦。”
阿南暗叫了聲好。卻不全然覺得女仙有理。她似也能理解那真君,愛人時放不下擔大任,擔任時放不下救愛人,必然是糾結往復,最后偏向了愛人。可這凄慘結局,并非是他一身之過,也并非是甚么天道無常,而是九重天的那幫子神仙維護的所謂天條一手造就。原本他迂回救下公主,又將魔族打退,若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庭神仙存一絲善念,也是能修個好結果的。
眾仙已然嘩然。斑衣叟面色一黑,道:“露垂秋仙子,慎言!”又諂笑道:“玄逾上神有何高見?”
玄逾不知何時已面沉如水。他指尖輕叩玉盞,淡漠一笑:“一念癡妄,動搖本心,道消神隕,何其可笑。”
玄逾既定了調,眾仙唯余應和。阿南死死盯住玄逾映著琉璃燈影的側臉。她方才旁觀了他犧牲愛人,又知他苦思伽南,如今卻聽著他嘲諷另一位選擇愛人的神君。她忽然覺得虛偽,更覺悲哀。
碧梧君覷著玄逾面色,命溫涼公主歌舞以助酒興。
再看溫涼,早已換了一身青綠舞服,無袖上衣,百褶筒裙,手持一把白玉骨扇,周身飾以翡翠珠串、碧玉吊墜,玉佩玉牌玉釧叮兒當兒掛了一身,活像棵會動的搖錢樹,顯然早有準備欲下堂一舞。
阿南皺眉,這碧梧君莫非存了讓玄逾做蒼梧山乘龍快婿的心思?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碧梧君想必是欲為愛女尋個可終身依靠的良人,偏偏玄逾有天上地下難找難求的好名聲。只是,若幻境中是真的,這玄逾指不定還有誅殺未婚妻子的惡習。這綠色美人兒安有好下場?
臺下溫涼翩翩起舞,歌扇縈風,臺上阿南無心觀賞,只環顧四周,思索如何把這獻女場面搞砸。
鼓點聲聲催得急,溫涼旋身如碧柳拂堤。這廂飛身似春藤探月,那廂坐盤若新荷泣露。衣袂翻飛間,十指伸展如蜿蜒向上生長的藤蔓,指尖顫動似早春新抽的嫩芽。山澗清泉同風舞,綠柳白蓮與云纏。在場眾人無不驚嘆其精妙。玄逾垂眸飲茶。
阿南心急如焚,再等下去,一曲終了,碧梧君父女怕另有行動。
此刻眾人目光皆在溫涼身上,阿南貓腰退至燈架一側,用茶水打濕了隨身絲帕,往燈籠上一蒙。暖光霎時昏昧似月食。光線朦朧柔和,而舞蹈熱烈奔放,便有違和。
“哎呀!”她又佯裝不慎,回身撞翻果盤,玉葡萄滾得滿階亂跳,賓客紛紛縮腳避讓,心思亦略略移開,都想起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奉承起玄逾與碧梧君來。此刻焦點轉移,已然不是溫涼陳情、碧梧君表態的好時機了。
一舞終畢,南小仙暗自松了一口氣。
溫涼來堂下拜謝,眼睛吊在玄逾身上兜兜轉轉了許多圈,滿眼的欽慕與不甘。末了,憋紅了臉終于憋出一句震天動地的話來:“神君,溫涼的舞是為您練的!您若喜歡,可隨溫涼前來,溫涼愿單獨跳給您看!”
這便是道貌岸然的好處?
“溫涼,莫要無禮”,碧梧君起身下拜:“這孩子自幼被小仙嬌慣壞了,不知分寸,但愿上神莫怪,小仙在這代她請罪于上神。”
“不必,本君此來意在綠綺,無須勞公主屈尊。”玄逾語調如波瀾不驚的湖面,卻讓人無端膽戰,仿佛這湖面下藏著殺人的颶風。
碧梧君笑容僵住三分,忙不迭地稱是,著人去取綠綺琴交與阿南,玄逾起身告辭。
阿南抱著琴隨玄逾正欲下階,斜刺里一抹綠瓷色伴著玉器相碰的清脆聲響竄了出來,“上神留步,上神引鳳之恩,我身為蒼梧公主無以為報,謹以此玉佩贈與上神!”
說著,臺階下一雙素白的手捧上一盈盈玉佩,靈蛇髻下的玉容期待又忐忑,她的眼瞼低垂,依稀可見睫毛隨著呼吸起伏而動。
玄逾抿唇,目光在觸及玉佩那一剎凝滯。
溫涼聲如蚊吶:“此乃我因體虛難以聚靈修煉而自幼佩戴的玉佩,從前不周山處地脈所化,雖算不得上古神物,但卻是聚靈至寶,還望神君不棄,便收下罷!”
阿南瞳孔驟縮——這玉佩雕著的蟠螭紋,如同夢中見過一般。她似曾無數次摩挲它,戴著它蹦跳在山間殿前。她也有些恍惚,疑心是否因自己才從幻境出來,神智錯亂。回過神來,阿南又暗嘬牙花。玉佩定情乃是仙界舊俗,幻境所見雖不知真假,但玄逾實非善類,這妙人兒豈非飛蛾撲火!
碧梧君貌似為溫涼的言行所震驚:“溫涼,退下!”話雖如此,也仍可見得他眼中隱隱的期盼。
噗通一聲,溫涼跪倒在玉階之下:“神君是天地間從混沌初開到這眼前的萬萬年第一戰神!我自幼仰慕神君,如今更得神君傾力救助,實是不知如何報答!神君不收這玉佩,是瞧不上蒼梧的寶貝,還是瞧不起我溫涼?”
這公主竟還是個莽夫,一番話看似說了個一二三四五,實則毫無邏輯,無邏輯無異于無漏洞,這豈非自設高臺——架起來了?
玄逾盯著那玉佩一言不發。
阿南回驚作喜,斜覷他一眼,遞臺階道:“公主殿下快快起身罷!殿下方才早以絕世一舞謝過神君,這玉佩倒是不必割愛了。公主有所不知,在我們九重天,男女神仙互贈玉佩、寶劍是為定情。蒼梧與九重天風俗各異,您不知曉也是有的。”
溫涼抬頭,眼神在阿南臉上身上掃了幾圈,揚聲冷笑,指尖的碧綠蔻丹幾乎戳到阿南鼻尖:“你不過神君身邊一介仙侍,竟敢這樣對本公主講話?你這樣熟稔定情的禮數,莫不是對神君存了什么心思不成?”
阿南一時語結,這已是血口噴人了!怎么,我好心給你遞臺階,可沒許你踩著我下啊!
玄逾接過玉佩。溫涼掩不住喜色已然眉飛色舞了起來,又雙頰紅紅地微微垂眸錯開視線。阿南如吞了滿口糟糠,伸直了脖子方才咽下一口氣去。
玄逾神色未動,忽將玉佩拋給阿南。“賞你罷。”
“啊?啊……”阿南怔怔接過。玉佩入手剎那,巢南木手釧上又迸發了一圈白花。
“神君!你!這!你這是……”溫涼臉上的嬌俏笑顏剎那凝固,抬頭望向玄逾,眼中情緒復雜,隨即迅速掩飾過去,恢復了往日的高傲。溫涼又欲說甚么,尚未開口,便被碧梧君喝住:“住口!孽障!還不退下!”溫涼仍未回神:“不!我不走!父君……您不是說神君定然喜愛女兒之舞么?您不是說……神君此來千載難逢么……我不走!我不走……”
阿南心底一片寂寥。事仍已至此,在九重天與蒼梧山的體面面前,一個公主變得如此微不足道。
人群還未作反應,碧梧君先怒發沖冠了起來,往溫涼左右一指:“你們!你們!她幼時染病心智不長,平日里叫你們看管著她,你們且都記在豬腦子里去了?還不把公主送回去!”
幾個侍婢上前,連攙帶架地欲把溫涼帶往后庭。溫涼甩開左右,喝道:“放開!本公主也是你們隨意攀扯的?”又擠出一絲笑容,整整衣衫,向碧梧君一拜,轉身揚長便走。
碧梧君跪倒在地,施了叩拜大禮:“神君恕罪!小女自幼喪母,神志受損,加之小仙管教無方,一味嬌縱,以至今日沖撞了神君,實乃小仙一人之罪過,還望神君寬恕小女!”頓一頓,微微抬首道:“便是送小女入玄清宮做個仙侍贖罪,也使得的!望神君開恩!”
阿南愣了,顯然沒料到碧梧君會如此處理此事。
“仙山寶地的公主勿要辱沒在玄清宮。”玄逾轉身,劍穗掃過碧梧君的冠髻,“西海無妄崖缺個守崖仙子,溫涼英武果敢……”
碧梧君此刻才是真的慌了神,伏在地上,聲音顫抖。“神君!神君萬萬不可!無妄崖……那是西海最為偏遠孤寂之地,又鎮壓著魔尊負災,常有魔族出沒,即便是修為高深的仙家也鮮少涉足!小女她自幼體弱……”
玄逾并未停留,只留下冷冷的聲音回蕩:“此事本君自會同天帝商議,公主準備即可。”
碧梧君再抬頭,眼前哪里還有玄逾的影子,只余賓客們交頭接耳紛紛議論。玄逾已然帶著南小仙騰云飄搖而去,長天劍的劍穗隨風浮動,流云紛沓。
“玄逾神君——”碧梧君癱坐在地上。
玄逾嘴角勾起了一抹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微笑,也并不回頭,道:“你往日不是巧舌如簧?怎的方才笨嘴拙舌?”
“往日……巧舌如簧?不是罷……我前幾日才長出嘴巴啊……自然笨嘴拙舌些”,阿南轉頭看下界,碧梧君等人仍跪在原處,將心一橫,又道,“無妄崖既是鎮壓魔尊負災的所在……溫涼公主一介地仙,尚無修為,如何受得?”
“溫涼冒犯神祇,鑄成大錯,神旨已下,不可更改。”
阿南倒吸一口冷氣,卻還是拐彎抹角地求情。“神君明察秋毫,溫涼公主天真懵懂,今日獻舞未必是她的主意……”
“她存了不該存的心思,該叫世人看看是何下場。”
“神君風姿,四海傾倒。溫涼公主若真對您有甚么心思,那也只不過是存了四海女子皆存的心思罷了。若這也是大罪,實在讓四海女子皆是惶恐。神君便饒恕她滿心拜服的無心之舉罷。”對不住了四海女子……
玄逾眸中漸漸帶上玩味。“何人告訴你,九重天神仙送寶劍定情?”
自然是橐非。他說不止玉佩和寶劍,一些鳥仙鳳仙也會拔羽相送以做定情。
可不知怎么的,阿南竟想起幻境中那個白衣少年。似乎是夜里,甬道兩側桃花正開得絢爛,桃下雙飛燕撞歪了晚開的骨朵。那白衣少年與她同行,一路苦口婆心諄諄教誨,只是遠處湖心小舟蕩漾,蕩得她心神不寧。末了,少年送她一把木劍。阿南摸摸腰間,并沒有那么一把似乎應與她形影不離的木劍,只摸到玄逾的酒葫蘆。
良久,玄逾御劍一個仰沖,阿南才受驚回神,脫口否認,“自然書上看來的。”
玄逾嗤笑。
阿南心道不妙,不知自己方才發什么神,能視物不過這幾日的事,玄逾定然識破了。
卻聽玄逾嘆道,“你還是那么好讀書。”
云輦掠過昆侖山側一怪異青潭,潭下似有火光。阿南突覺腕處有異,翻開一瞧,手釧竟又生了一圈嫩綠新芽,一個閃著青光的“南”字若隱若現。怪事,這鐲子以往只有月圓之夜才會發芽啊?阿南不動聲色用廣袖蓋上巢南木。
從蒼梧山歸來,玄逾仍舊醉的時辰多,醒的日子少。
阿南向玄逾請示,可否給她尋些她能看的典籍,閑了識識字讀讀書消磨時光。玄逾看著她的神色又溫柔了三分,當日便在偏殿壘了門口桃樹一樣高的書山。阿南于是時常不分晝夜,夜里點燈看,日間抽空看,除了照料玄逾、偷尋橐非,便是求索于書山。
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卻同她隔著層層疊疊的紗幔。她急于得到一些掀開紗帳的結果。無人相知的日子里,她一個人觀史冊,揣摩,思索,如一只仆累,在諾大的塵世中,或東或西地探出觸角。